十四層的窗戶前她站住了。十四層的天光雲影從那扇窗戶裡湧進來,一時間她覺得自己恍如置身水底,與所有的時空都遠遠地阻隔開了。牆上的那只鍾自顧自的滴滴答答地走著,一點一點的,像更漏的腳步。沙沙地從她身上踩著過去了。屋裡的光線愈發暗了下來,她回過頭迅速把這間辦公室又打量了一次,然後就站在那扇窗前掏出一支煙點上了,很快,煙草的香味鋒利地割開了他的氣息。半支煙還沒抽完的時候,門開了,一個男人的影子嵌在那扇門裡。兩個人在一秒鐘裡對峙著看著對方。然後男人走出了那扇門框,是鍾昊佐。劉子夕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把手裡還剩的少半根香煙在景泰藍煙灰缸裡掐滅了。長長短短的煙頭長滿了煙灰缸,像一叢植物。
她看到他影子的一剎那,忽然明白了自己為什麼要在他的辦公室裡抽煙,因為她想讓他在那一個瞬間裡記住她,不管是記住一個什麼樣的她。
鍾昊佐卻沒有看煙灰缸,只看著她。他說話很簡單,他解釋了一下叫她來的大致意思,是有篇稿子需要她寫,是關於某個學校的報告文學,可以賺點錢的稿子,交給她寫了。她接過那堆材料便告辭出了辦公室,一秒鐘也沒有多停留。他把她叫到辦公室就是為了寫這篇稿子?這就足夠了。開頭不能太冗長的,能開了頭一切自然會生長起來。她知道自己喜歡他,可是她不能太急切,不能讓他這麼容易就把她看穿了。畢竟,喜歡和投懷送抱是兩個概念。
鍾昊佐的婚姻狀況她已經瞭解清楚了。他的妻子七年前到美國讀博,讀完後就定居美國一直沒有回來。他們卻一直沒有離婚,女兒已經被妻子接到了美國讀書。也就是說,目前來說,鍾昊佐的婚姻和女人都是形同虛設。在每一個時代裡,這些有潛力成為單身漢的男人都會被很多女性關注。更何況是這種現成的男人,不用艱苦卓絕的培養,不用做他的糟糠之妻。回到編輯部劉子夕把一摞稿子扔到了桌子上,打開電腦。旁邊的女同事湊過腦袋,誰的稿子?劉子夕淡淡地說,主編的。女同事哦了一聲,縮回去了。有些事越不避嫌越好。比如和男上司之間的哪怕一點點曖昧,她什麼都不用說,這種曖昧就會成為她身上如影相隨的氣場。在女人成堆的地方,一點點嫉妒的攻擊算什麼,重要的是,所有的女人都會在暗地裡畏懼她。曖昧是看不見底的水,不知深淺反而有了保護作用。和一群站在明處的女人做鬥爭,會讓那個處在暗處的女人產生在舞台上讀劇本的感覺。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幾天後稿子寫完了,她給鍾昊佐打電話,鍾主編,稿子寫好了,給你送過去嗎?鍾昊佐說,那現在就麻煩你送到我辦公室吧。劉子夕在桌前拿出小鏡子往裡看了看,臉上沒有什麼破綻,便放下鏡子然後走到了主編辦公室。鍾昊佐看了看稿子說,辛苦你了,明晚請你吃飯好嗎,今天晚上是不行,有點事。劉子夕一笑,不需賴掉啊,這頓飯我可是記住了。鍾昊佐笑,一定的。
出了他的辦公室,劉子夕興奮得幾乎有些不辨方向,他居然請她吃飯了。他是她的領導,佈置任務是理所應當的,卻為什麼要請她吃飯,這其中一定是有道理的,她相信這是一個不錯的開頭。能開了頭就好,開頭是最重要的。到了第二天下午,劉子夕還是穿著昨天的衣服,只是看起來很不精心地換了個髮型,把頭髮挽了起來,然後換了一個手提包。她不能讓他看出自己為了和他一起吃飯還要刻意收拾一下,那樣反倒讓他看輕了。但是在這不變中她還是得給他一些小小的新鮮感。女人最容易產生情致的地方也莫過於頭髮了。衣服再怎麼也不過是身外之物,頭髮裡卻是有著女人的血液和溫度的。而手提包則毋寧是女人一件小小的首飾,這些女人身上最細枝末節的地方往往連著女人的神經。都是最細微處的修改,最不動聲色,也最會讓懂得者愴然淚下。女人其實終生是為對手活著的。她想著,看著鏡子不由得一陣淒愴。
晚上,她坐在辦公室自己的電腦前專心地盯著屏幕,手機扔在桌子上。一個又一個同事走了,和她打招呼,還不走?她專注地盯著電腦連頭也不抬,哦,你先走,看個稿子。她表情冷漠專心,一副水火不入的樣子。同事們稀稀拉拉地從她身邊走過去了。辦公室裡沒有開燈,光線越來越暗,劉子夕臉上也細碎地浮著些柔和的夕陽光,薄薄的一層,下面的表情卻是堅硬的,像河底的石子。滑而冷。那隻手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那麼多能量,囂張的,自顧自地在那像燃燒著一樣耀眼。讓人眼睛的餘光沾上去一點都是疼的。劉子夕一個人冷著臉,目不斜視。她的目光長在了電腦屏幕上,此外的都是與她無關的。
一天中最後的光線從窗戶裡幽幽地消失了,像謝了一場幕之後的冷清肅殺突然之間長滿了整間辦公室。一切措手不及地轉暗,只有電腦的屏幕有些淒愴地閃爍著,閃爍著。劉子夕在黑暗中坐著,突然有些頹然。剛才週身散發出的冷氣突然之間折斷在了黑暗中。她想,他是什麼意思?已經忘記了?還是故意把她晾一晾,像魚一樣晾夠了再吊起來。她冷笑,決定先走。就在這時,手機突然響了。她設置的平安夜的鈴聲在這沒有開燈的屋子裡響起來,有些奇異的肅穆,一瞬間讓人疑心是在教堂裡。她看著閃爍的手機卻沒有動。她不能讓他覺得她接他電話接的這麼快。鈴聲停住了,一秒鐘之後再次響起。鈴聲不依不饒地響著,把她的氣憤多少消散了些。這次,在電話停下來之前她接起了電話,是鍾昊佐。她知道他一定先是一堆道歉的話,開會啊,談工作啊,作者啊。原來她在接電話的時候已經原諒他一半了。
果然,他先是道歉,不好意思啊,剛才一直在和副主編談一些工作,才完,讓你久等了。劉子夕淡淡地接上話,應該的嘛。說完這幾個字就再不說話了。鍾昊佐忙說,說好的怎麼能反悔,我已經下樓了,在樓下的車裡等你。就這樣。掛了。
樓道裡是徹底的空曠,只有她高跟鞋的回音磕打著地面,像鐘錶發出的滴答聲,不流暢的,細細的。鍾昊佐堅持女士點菜,劉子夕掃了幾頁,點了三個菜,都是價格適中口味清淡的菜。這樣的菜容易做得精緻悅目,點菜也是女人的一件衣服,女人的衣服俯拾即是,重重疊疊,最裡面才是女人那一點核。鍾昊佐又是一番道歉,劉子夕笑著不搭話,看他把話題往哪裡引。話題頓了頓,鍾昊佐突然閒閒地說了一句,這個包很適合你,是不是在很多包裡一見鍾情的那種。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並沒有看她的包,卻是看著她在說話。劉子夕大驚,從進來她的包就放在了椅子上,不顯山不露水他卻已經看到了。準確地說,一眼兩眼之間,他已經把她盡收眼底了。他沒評價她的髮型是出於禮貌和紳士,而他閒拈出她的包卻是在告訴她,你的心思我已經全看到了。一瞬間,劉子夕有被剝光了衣服的感覺。她臉上有些微微的發燒,便拿起杯子喝水擋住了臉。藉著喝水的空隙她隔著玻璃杯看著對面的男人,想,這樣的男人,倒是真有些棋逢對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