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夕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中等身材,皮膚有點黑,戴著眼鏡,但目光裡的傲氣隔著鏡片還是能感覺到。她想,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個博士。她說,什麼表哥,表哥可是最容易出問題的了。李瓊急了,真是我表哥,你這死丫頭。我表哥剛才和我說你氣質挺好,想和你聊聊。這句話讓劉子夕稍微感覺舒服了一點,就沒再說什麼。李瓊一副知趣的樣子,找個借口走了。劉子夕想,死丫頭,怎麼搞得和相親一樣。沒想到,博士真的是來相親的。他開始介紹自己,介紹自己在哪讀的大學,哪年出的國,學什麼專業,多大年齡,父母在哪裡。劉子夕哭笑不得,想,這學理的博士就是不一樣,說話都這麼嚴謹,一點一點地往出羅列排序,連年月日都是準確的。末了他說,劉小姐,希望我們能交個朋友。這是我的電話和郵箱。可以把你的給我嗎?劉子夕猶豫了一下,還是給了他。她想,人家怎麼著也是個MIT。又過兩天,博士單獨請劉子夕吃了個飯。博士說,我今年已經三十歲,所以有些事情我就坦率的說出來。我希望在國內找個妻子,將來我可以給她辦到綠卡,讓她隨我一起去美國。你很符合我的要求,我們可以試著相處。
不久博士就回美國了,他們從此開始了為期四年的馬拉松式的電郵和電話聯繫。這四年裡他們再沒見過面。中途一回博士回來本是要看她的,結果她出差去了外地,博士等了兩天等不到只好又回了美國。博士是個很嚴謹的人,一年時間裡堅持每週五一封郵件,每月一次電話。劉子夕漸漸習慣了這樣一個人的存在,可他的存在終究是虛無飄渺的。很多時候她都覺得他其實和她是沒有任何關係的,無論是悲傷還是喜悅他都與她分享不了,他距離她過於遙遠,這不是隔了半個地球的距離,而是他們之間本身就沒有真正走進過。他們始終是陌生的,疏離的。他們對彼此來說其實就是一個符號,這個符號從沒有真正地清晰過具體過。
有時候劉子夕也問自己,為什麼要和這個遙遠的也談不上愛情的男人聯繫下來?她就有些無法回答自己,淡淡的虛榮,是的,無可救藥的屬於女人的虛榮,還有呢,虛榮不過是個淺層的東西。它不是本質,其實本質是一種恐懼。她必須承認,在潛意識裡她把他當作一種結局。也不是愛情的結局,她只是把他作為一種遙遠的歸宿來安慰自己。讓自己覺得畢竟有一天是有一個人會收留她的,不管他在哪裡,他畢竟是存在的。在她讀著他那些冰冷而沒有溫度的電子郵件時她經常有一種很強烈的厭惡感,他稱她為親愛的,而事實上,她連他的樣子都忘記了,她相信他也一定是的。四年和一個人不見面,而之前也不過匆匆見過一面,能有多少記憶可以延續?
每次在街上看到捧著玫瑰一臉幸福的女孩子時她就忍不住心酸。這些離她是那麼遙遠,那麼奢侈。他總是在信中告訴她,要耐心等待,等他們到一起去。他還需要些時間去穩定工作,還需要她再等待。等待,她真的是在等他嗎?不是的,她其實一直在等一個男人的出現,可是這個可以相愛的,可以娶她的男人卻一直不出現。幾年過去了,什麼都沒有改變,在她全部生活中沉澱下來的只有一個見不到面卻答應娶她的男人和一個愛著卻不會有結果的男人。前一個男人是遠在美國的博士,後一個男人是她所在的雜誌社的主編鐘昊佐。
鍾昊佐這個城市裡有名的作家。兩年前她研究生畢業時沒有留在北京,博士也沒有按他說的接她出國,他面都沒露,只有郵件。離開北京是因為她不想讓自己生活得太疲於奔命,就回到這座二線城市來這家雜誌社做了編輯,第一次見到鍾昊佐的時候她一點也沒覺得陌生,因為很多年前她就讀過他的小說,她覺得她其實早已經認識他了。那年她十五歲,讀到了他的第一本小說。在那個純淨的年代他的名字就以那樣一種姿勢劃進了她的生命裡,從此再揮之不去。十年之後,她終於見到了這個男人。她甚至覺得她投奔這本雜誌其實就是投奔鍾昊佐而來的,她後來想,在故事還沒有開始之前她其實就已經知道什麼要發生了。
週末的時候她有時候會去看看張末。張末最早是她的作者,曾給她投過稿。她是一個大學老師。三十八歲了一直沒有結婚,不做家務不用帶孩子,所以時間就很多,就在業餘時間裡寫點東西當做排遣。兩個人一來一往地有了聯繫,漸漸的隔段時間就見個面聊天逛街,有了些閨密的意思。這個三十八歲的女人在夏天穿著超短裙戴著大草帽逛街,一路上都是回頭率。不過劉子夕一直很喜歡她,張末也喜歡劉子夕。兩個人在黃昏的時候一起逛街一起在路邊開心地吃著小吃,從背後看就像兩個姐妹在瘋。
張末挑男人從十八歲一直挑到三十八歲就是沒有挑到合適的男人,她說,沒有合適的就不結婚,太簡單了。她一直住大學的單身宿舍。劉子夕每次去了都看到屋裡隨處扔著零食和書,桌上一層灰,電腦上一層灰,陽台上永遠晾滿了長長短短的絲襪和各種顏色的內褲。從外面看那些絲襪就像一片籐蘿組成的森林。茂密妖冶。她有時候去了就幫助張末收拾桌上的東西,一邊收拾她一邊想,女人一定要結婚的,不結婚就會連收拾房間的慾望都失去。她想到了自己,馬上又打斷自己的思維。她不去想,她情願去想想,今晚和張末去吃什麼。
剛進雜誌社那會,覺得鍾昊佐就是自己的領導,而且這個男人有點不苟言笑,給人一種威嚴的感覺,這讓劉子夕覺得有些害怕。所以都在雜誌社工作好幾個月了,她還沒有和鍾昊佐面對面地說過話。有時候她遠遠看著他的背影,甚至在人群裡能一下聞出鍾昊佐身上的氣息。這讓她自己都有點害怕,就好像她認識他已經不是一年兩年了,是認識好久好久了,只是,她站在他的對面,他卻認不出她。
那天下午鍾昊佐忽然通知劉子夕去一下他辦公室。這是劉子夕第一次走進他辦公室,走進去時裡面卻空無一人。這次她第一次認真打量他的辦公室,她一個人從門口向窗戶走去。在黃昏瘖啞的光線裡,她長長的影子碰著他四處散落的氣息,像一路上碰到了很多瓷器。均勻而無聲地裂開。她看著他掛在衣架上的黑色風衣,黑色的衣服像一件道具。剛掐滅的煙頭扔在景泰藍的煙灰缸裡,桌子上的茶杯裡,茶葉葳蕤的像馬來的森林。他翻開的書中插著一支鏤空的金屬書籤,像柄劍一樣****了那堆柔軟的文字裡。整個屋子裡都是他的氣息,像廢墟上開敗的花,鮮艷,頹廢,零落,寂寞。它們像鳥群一樣棲落在黃昏落進房間的光影上。在瑣碎的光線裡,它們聚攏成一個人形在暗處看著她。她幾乎不敢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