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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這是1990年的秋天。整個張鎮的自然色彩開始黯淡,古柳河瘦了,水也很渾,挖沙的小船一隻挨著一隻。鳥呢?水皮問天空和大地。鳥都不見了。它們被張鎮人打光了。沒鳥的張鎮如此了無生機。
一輛微型麵包車停在水皮面前,喂,司機說,跛子,你要上哪兒?天啦,你還是個醜八怪。
水皮說,你要上哪兒?
司機說,我去雄村車站。我能帶你一程嗎?
水皮說,你是個好人,那就帶我一段吧。
司機下車把水皮扶上去,高唱流行歌曲。水皮說,你一定有什麼喜事。司機說,大喜事。所以我要主動做好事,大聲唱歌。
車到1978年冬天火災現場,水皮下了車。對於那場大火他沒有任何記憶,因為他沒親歷過。但是火災後那輛燒黑了的卡車和特別的氣味,水皮印象深刻。十幾年來,他再沒聞到過那種氣味,那氣味絕不是鹽酸的氣味。當年的卡車沒了,氣味也沒了。但公路和彎道還在,草地還在。
水皮就在彎道邊的草地上坐下來,他把拐棍擱在一邊。公路上車輛頻繁,塵土飛揚。不久,水皮的頭上臉上就落滿灰塵了。水皮被迫後退,直到離開彎道好幾米。
雷加武出現在彎道上,水皮沒有注意。水皮熱烈地回想往事,心思在混亂的往事中放牧。雷加武說不上為什麼要舊地重遊,他就是想來看看。看著當年搶救傷員和國家物質的現場,他心裡就踏實。這種幸福感沒人能體會。現在雷加武雙腳已完全不能行走,他的步行完全依靠兩隻手支撐,所以他的手臂非常有力肌肉非常發達。為了行走,雷加武屁股下綁著一張低矮的板凳,行走過程中,他隨時可以坐下。
雷加武坐在草地上,他很快就發現了水皮。他向水皮靠過去。聽到響動,水皮的思維就走出了往事。你好。水皮說。雷加武回答說,你也好!水皮說,聽口音你是唐鎮那邊的人,你要回唐鎮嗎?雷加武說,我剛從唐鎮來。
水皮遞給雷加武一支香煙。兩人就抽起來,煙霧從他們嘴裡飄向飛揚的灰塵。雷加武說,你少了一隻腿,臉破相了,你也是一個苦命人。水皮笑了,說,不,我命很好。雷加武有些尷尬。為了讓雷加武不尷尬,水皮說,我的好命是救火英雄給的。
雷加武不解地看著水皮。
1978年冬天,這裡發生了一起火災。你是唐鎮人,你一定沒聽說過。唐鎮隸屬外省,發生在我們省內的事情你怎麼能聽說呢?水皮說。
你就是那個救火英雄?雷加武說。
不是。我是縱火"英雄"。他們硬說我是救火英雄。水皮說。他的語調低沉。
眼淚從雷加武眼眶流出來,在佈滿灰塵的臉上劃出兩道水痕。水皮看了他一眼,說,你不要為我悲傷,你應該把眼淚留給那個真正的救火英雄。我等著他的出現,等了十幾年。
雷加武甩著腦袋,號陶大哭。
不要哭了,是男子漢就不要輕易流淚。水皮說。水皮拍拍雷加武的雙肩。雷加武強行止住哭泣,說,你怎麼就成了救火英雄?
我烤紅薯不幸讓林子燒起來了,因為害怕負責任便逃到了這裡。而這裡剛剛發生過一場火災。我聞到了從來沒聞到過的難聞的氣味。三個說普通話的人過來了,他們把我強行拉上了車。我以為縱火事件敗露了,沒想,他們把我當作了救火英雄水皮說。
在你到來之前那個真正的救火英雄等了半個多小時,天快黑了。他要趕回唐鎮,沒有再等普通話。他認為普通話說話是算數的,他們一定會到唐鎮找他。他沒想過因為救了火就要得到什麼,他只是告訴唐鎮人有過那麼一回事。後來他才知道,告訴唐鎮人是一個極大的錯誤雷加武說。
你知道救火英雄?水皮說。
知道。可是知道又有什麼用?雷加武說。
有用,我要把榮譽還給他。水皮說。
雷加武說,他不想要榮譽,只想讓所有唐鎮人相信他是真正的救火英雄。十多年來,他一直生活在唐鎮人的冷嘲熱諷之中。全家人也因他的"謊言"災難重重。
我是罪人水皮說,你一定要帶我去見他!
他現在就在你的面前。雷加武說。
你就是那個救火英雄?水皮抓住雷加武的雙肩。
雷加武目光飛到當年的火災現場,說,事情怎麼會是這樣的呢!
水皮把雷加武帶到了雙林縣。在雙林縣他惟一認識的領導就是袁利元。消息非常不靈通的水皮以為袁利元還在雙林縣。人們告訴水皮,袁利元幾年前就升調到市公安局去了。
記得1978年冬天發生在雄村的火災嗎?水皮說。
記得。對方說。那年冬天發生了兩起,一起是縱火,一起是意外。一起出了犯人,一起出了英雄。
你確實記得。當年的縱火者和救火英雄就是我們倆。
對方說,我剛才就猜到了。縱火犯怎麼成了"踏子"?(雙林縣人把依靠雙手走路的人稱為踏子)。
不,他是救火英雄,我才是縱火者。水皮說。
對方說,我的頭被你們弄暈了,你們走吧。我不是你們要找的人。
離開雙林縣委,水皮帶著雷加武登上開往東河市的班車。這兩個身體特殊的人引起大家極大的關注。一些婦女和膽小男人見到水皮的面相,立即轉過臉,努力沖洗腦中的印象。十幾年後通往市裡的公路好多了,車子比以前跑得更快。
到達東河市,還差二十分鐘才到下班時間。水皮趕緊要了一輛的士去市公安局。公安局大門兩邊分別站著威嚴的保安。保安攔住了水皮和雷加武。
我找袁利元。水皮說。
你找袁局長有什麼事?保安說。
反映情況。水皮說。
有情況不可直接找袁局長,要一層層地來。保安說。
我的情況只能直接找袁局長。水皮改口叫袁利元為局長了。
我和袁局長是同鄉,我是鋼鐵廠職工水皮。
什麼水皮火皮,去去去!保安揮手驅趕水皮和雷加武。
水皮帶著雷加武後退幾步,他的目光飛上樓。此樓有二十來層,他不知道袁利元在哪一層哪一間裡辦公。
為什麼要找袁局長呢?雷加武扯著水皮的褲腿說。
他是我爸的好朋友,曾對我家幫助很大。儘管他幫的是壞忙,可他是好心。他一定能幫我們的。水皮說。
正說話間,袁利元出現在大門口。他胖了很多,肚子大大的,警服套在這樣的身材上很不好看。水皮喜出望外地叫道,袁叔叔!
聽到叫聲,袁利元走過來。他面無表情。他用令水皮十分陌生的口氣說,什麼事?
水皮說,袁叔叔你不記得我了?我是水皮。你和我爸水樓雲是好朋友。
袁利元說,記得,誰說我記不得!我雖然當了市公安局副局長,但我還是記得的。皇帝還有草鞋親呢,何況我一個市局副局長。
水皮說,1978年冬天的救火英雄來了。
袁利元說,知道,你來了,英雄不就來了嗎?
水皮說,真正的英雄是他。
袁利元這才注意到坐在低矮板凳上的雷加武。袁利元認出了雷加武,他惡狠狠地對雷加武說,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在行騙?水皮,你怎麼和這個騙子搞在了一起!我警告你,法律面前正常人殘疾人,人人平等,英雄也不例外!你要當騙子的幫兇,我現在就把你抓起來。
水皮說,當年都搞錯了。我沒有救火,你們硬要把我當成英雄,雷加武是英雄,誰也不相信!
袁利元說,證據呢?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雷加武是救火英雄。也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你不是救火英雄。這是十幾年前就有了定論的。走開吧,不要在這裡搗亂!
袁利元鑽進了一輛黑色小車,揚長而去。
水皮和雷加武愣在那裡,保安走過來,說,走吧。袁局長都走了,你們還待在這裡幹什麼!
水皮把雷加武帶到東河鋼鐵廠。現在的東河城市擴大了很多,人口也迅猛增加,街道變寬變漂亮了。每年都在增加公交路線,加大公交車密度,但仍然很擠。水皮又打的了。東河市人為了擠公交車,是不會顧你什麼跛子"踏子"的。水皮有過這方面的經歷,好多次他都沒擠上公交車,上了車,也找不到座位。他就很少出門了。對於日新月異變化著的東河,他越來越感到陌生。
的士在水皮宿舍前停下。廠裡為了讓水皮行動方便,把他樓上的房間換到了一樓,而且換成了套間。他的宿舍有廚房但沒有廁所,從他進廠到現在,廠裡只建過一幢職工宿舍。這幢宿舍都讓廠領導佔滿了。路過的人們看到了這輛紅色的士。工人們極少打的,所以每次有的士進廠,人們都要認真觀看。他們看到水皮從車上走下來,又回身抱一個人。金雞獨立的水皮做的很艱難,但他還是把雷加武弄下了車。
有幾個人圍了過來,這幾個人對於水皮的相貌並不在乎,他們習慣了水皮那張難看的臉。只有看了十幾年仍然看不慣的工人才會遠遠地躲避水皮。
他是誰?他們說。
救火英雄。水皮說。我是冒牌貨,他才是真的。他叫雷加武。
真有意思。他們說。但一聽,我們都暈了。
水皮打開家門,家裡的一切如舊。他回老家休養了一段時間,對鋼鐵廠和這個家十分的想念。廠裡給他的休假時間還剩好幾天,但雷加武出現了,他必須提前趕回來。
水皮收拾了房屋。他把《救火英雄水皮的故事》遞給雷加武,然後簡單地介紹了他是如何來到鋼鐵廠,又如何不被相信的過程。對於這本當年教材一樣的書,水皮沒有作過多的解釋。雷加武接過書後,認真地讀起來。雷加武上過初中,淺顯易懂的這本書,他一下就看進去了。
十幾年來,我的"冤屈"沒地方訴,就像你的冤屈沒地方訴一樣。十幾年來,我一直在得到,而你一直在失去。水皮說。
爐子上的水開了,發出報警聲。水皮走過去,把開水倒進一個大盆裡,再摻上冷水,試了水溫後,說,雷加武你洗一個澡吧。你一定很久沒洗澡了,你身上的臭味能傳十里八莊了。
雷加武嘿嘿笑,說,我離開唐鎮好幾天了,離開前兩天洗過澡。姐夫坐牢回來後,我洗澡,一般都是姐夫幫我。誰也想不到我姐夫最終能成為好人。
水皮過來抱他。雷加武說,我自己能行。人家把鞋子穿在腳上,雷加武則穿在手上。他靠雙手移動身子。雷加武給自己脫衣服已經摸索出了一套方法,看著雷加武比較麻利的動作,水皮發出讚許的笑聲。
第二天,水皮來到殘疾人車輛廠,為雷加武訂了一輛三個輪子的殘疾車。這種車能夠用手驅動。車子要十天以後才能提貨。水皮也應該有一輛這樣的手動三輪車,但他不要。他不想把自己歸於殘疾人一類,他始終把自己歸於健壯的勞動者。
辦完事,水皮帶著雷加武進廠領導辦公室。他們去的是書記辦公室,廠長管業務,業務之外的事,廠長不管。誰讓他管,他就會罵人。現在廠長和黨委書記都不是從前的了,領導已經換了好幾屆。廠裡的效益馬馬虎虎。鋼鐵廠太大,吃飯的人太多,要保證每個職工口袋鼓鼓的,很難。
書記很熱情。書記本來就沒什麼事做,再不熱情他就更加沒什麼事可做了。水皮說明了來意,書記張大了嘴,說,有這種事兒?這簡直太出乎意料了。你們寫一份材料交到市裡,看看他們怎麼處理吧。
就在水皮進入書記辦公室時,袁利元也來到李德行的辦公室。李德行就是當年的副專員,他現在是市人大副主任。實際上李德行已經退居二線,他已經過了60。但他還賴在崗位上。誰要在他面前提起離休二字,他就火冒三丈。他說,我已經給中央寫信,中組部文件馬上就要下來了,中央領導要我干到65歲,如果我的身體仍然像這麼好,我就可以干到70歲!李德行從副專員升為副書記,然後到了人大副主任的位子。他一直為沒能提上市委書記或市長耿耿於懷。雖然上面給了他一個正廳待遇,他仍然牢騷滿腹。他常說的一句就是,是誰把英雄典型水皮樹起來的,是我!水皮不僅是救火英雄還是鋼鐵戰士!
李德行的話沒錯,自從樹立了水皮為典型後,東河市湧現過大批生產積極分子、市級以上勞模。
袁利元給李德行帶來一瓶洋酒和一袋花生米。李德行喜歡洋酒,他也非常喜歡利用上班時間,在辦公室裡間與袁利元就花生米下洋酒。平時李德行辦公室相當安靜,沒多少人來向他請示工作,也很少有人來向他請教。只有袁利元來得勤,三頭兩天,他就來看望李德行。李德行很喜歡袁利元,常說,我沒看錯你,我排除所有干擾提拔你,值!
袁利元在與李德行喝酒時,提到水皮和雷加武。這當然是他此行的目的。李德行一聽,勃然大怒,拍著桌子說,他媽的胡搞!水皮腦子一定被大火燒壞了。放著英雄不當,硬要把它讓給別人!有時候我覺得水皮很虛偽,特別不喜歡他。幸好我家李姝沒嫁給他。
袁利元說,說句內心話,我感覺雷加武就是當年的英雄,水皮真的被誤會了。
李德行說,如果是真的,那就麻煩了。
袁利元說,幾年前我已處理過一次,我以為那次已經處理乾淨了,沒想到雷加武又來了。
李德行說,這次一定要把它徹底做乾淨。無論雷加武是不是真的英雄,都要把他當作詐騙來處理。否則的話,如果不是那麼回事好還辦,如果雷加武是真的英雄呢?後果不堪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