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水雷 第八章  (2)
    袁利元說,我會處理好的。我現在處理事情比以前老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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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皮和雷加武用了半天時間寫了一封情況說明信,寄往市委。三天後,市委辦收到了來信,市委書記和市長都不是當年的當事人,市四家班子只有李德行是當事人。市委書記還開笑著說,李德行口口聲聲說水皮這個典型是他樹起來的,那麼這個事就交他去辦吧。市委辦把信轉到人大辦。人大辦又把信轉到了李德行手上。因為市委書記批字說:交李德行同志處理。

    李德行細看了材料,想起了十幾年前水皮不斷地說自己不是救火英雄的細節,便越發懷疑"救火英雄水皮"的真實性。很可能水皮是北京科學家匆忙中認錯的人,因為誤會和巧合釀成了一個"冤假錯案"。為了證實自己的推測,李德行打電話叫袁利元過來。

    半小時後,袁利元趕到。袁利元細看了材料,"安慰"李德行說,老領導你水平多高啊,你處理的事怎麼會有錯呢?當然單按表面上的材料來看,雷加武是救火英雄的可能性極大;但那天從你這裡回去後,我深入地分析了一下,這裡面不能排除水皮與雷加武之間有什麼交易,或者水皮心裡有些變態,見雷加武可憐,雙方共同炮製了這麼一個故事。

    水皮有必要炮製這麼一個故事嗎?李德行說。

    那要看水皮心裡到底想的是什麼。袁利元說。

    我還是那個意思,無論真假,都不能讓雷加武翻案。讓他翻案意味著什麼?政治醜聞!你我都得下台,臭名遠揚。李德行壓低聲音說。

    隨後,袁利元來找水皮。袁利元通過水皮這條線,攀上李德行這個關係後,平步青雲。但當上縣裡的局長特別是上調到市裡後,就再沒理會過水樓雲和水皮。所以袁利元打聽了好一陣才找到水皮的家。

    袁利元端著個臉,水皮叫他袁叔叔他愛理不理。袁利元不喝水皮遞過來的茶,不抽水皮遞過來的香煙。他抽在東河市領導間最流行的高檔煙。

    市裡接到你們的信了。袁利元說。市領導很重視,進行了認真的研究。

    水皮與雷加武對視,露出希望的笑容。

    但是,材料是材料,材料是死的,人才是活的。市裡認為你們在"串供",就是為了達到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袁利元說。"串供"是犯法的,我今天來向你們透露機密也是犯法的。為什麼我冒著這麼大的危險特意來透露市委的機密?因為我不希望水皮出事,水皮是我看著長大的,像我的親侄子一樣。

    水皮說,我說過十幾年了,我沒有救火。

    袁利元說,你沒救火就不是英雄,那麼就不該享受從一個農民到工人的這個權利,而你享受了,你就得賠償國家巨額的損失!你賠得起嗎?把你殺三遍,你也賠不起!

    水皮說,可這一切都不是我造成的。

    袁利元說,不是你造成的是誰?為什麼當年北京人沒有把我當作英雄?

    水皮一時語塞,說,雷加武就是英雄。

    證據呢?袁利元說。無憑無據,雷加武怎麼就成了英雄!

    我要給北京寫信!水皮說。

    水皮的話提醒了袁利元,袁利元很快找到了當年的北京來信材料。他想給北京打電話,要告訴他們,錯把狗熊當英雄,後果不堪設想!左查右查,查不到當年的研究所。袁利元又親自跑了一趟北京,經過二十來天的奔波打聽,才瞭解到當年那個研究所已經不存在,人員也分散到了其他研究單位,有的已經退休,當年的傷員全都去世。袁利元笑了,說,作為一個公安人員,通過公安這條線,查找當年的人都那麼困難,水皮,一個跛子,能有多大能耐?

    最後一天,袁利元找到了當年尋找英雄的一個"普通話"。這個普通話已經退休,純白而稀少的頭髮在他頭上飄舞。袁利元拿出了東河市人大以及市公安局開具的證明。

    十多年後的今天,突然有人對水皮同志的救火行為提出了質疑,給水皮同志的身心帶來了極大的影響。袁利元說。老領導,你千萬要站出來說話呀。

    太不像話!這些人別有用心,他們還拿文革那一套整人?普通話拍案而起,激動的臉上一片黑紅。在袁利元的請求下,普通話寫了一份證明材料,證實當年認定的正確。然後簽上自己的大名。

    回東河後,袁利元立即向李德行匯報。李德行笑著說,這不就解決了?

    袁利元赴北京時,水皮和雷加武給北京寫了信。但信往哪裡寄呢?雷加武對水皮講了幾年前給張鎮寫信的難度,以及劉杏霖偽造公章給雙林縣寫信付出的慘重代價。於是雷加武和水皮都猶豫不決。他們的信擱在桌上,無法寄出去。

    過了一天,他們試著把信寄到"北京特殊物質研究所"。信還沒回音,市委的信函就下到了鋼鐵廠。

    信函說,經市裡派人赴北京取證,水皮就是1978年冬天的救火英雄。以後再有反對意見,視為無理取鬧。擾亂市委正常工作,要負法律責任。

    鋼鐵廠黨委書記親自把信函送到水皮手上。書記說,本著批評教育的目的,無論你們出於什麼目的,這回我們都不會處理你們,但我奉勸你們不要再在這個事情上打什麼主意了。這次是警告和原諒,下次,那可就要堅決打擊了。特別是水皮,你千萬不能仗著英雄的頭銜幹出乎人們意料的事情!

    書記走後,水皮與雷加武抱頭痛哭。

    後來,雷加武卻笑了,說,你能相信我是英雄,我很感謝你。我心裡已經十分滿足。當年普通話把你錯當英雄,一定不是有意的。沒有他們的失誤,也許你還成不了真正的英雄。一錯能錯出兩個英雄,難道我還會怪罪他們嗎?我很感謝他們呢。我們再也不要證明誰是英雄了。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只要我們問心無愧,就行了。

    水皮和雷加武丟掉了壓在頭頂上的石頭,全身輕鬆多了,心情也特別的好。每天的傍晚,水皮就推著殘疾三輪車在廠區散步。車上坐著雷加武,而水皮跛著腳推三輪車的樣子,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有一天,水皮把三輪推到了廠外。從鋼鐵廠門前路過的陽曉莉看到了推三輪的水皮。她停下自行車,她想幫水皮一把,卻打消了念頭,她噙著淚一直目送水皮和三輪消失在人群中。從那天起,她心裡又開始惦記水皮,可是她沒有勇氣再走近水皮。

    1991年春節前夕,雷加武執意要回到唐鎮。水皮留不住,就放他走了。這年,開始有班車返往於東河市與唐鎮。水皮把雷加武送到班車上。水皮很想把雷加武親自送到唐鎮,但他無法面對雷加武的家人,水皮心裡仍然有顧慮。

    也就是這一年,廠裡為照顧水皮,安排他看守大門,而且只上白班。水皮接受不了。廠領導給他做了許多工作,他才流著淚默認。他心裡也知道,他的身體已經不適合煉鋼車間。但是守大門,就意味著他從生產第一線退下來了,就不是真正的鋼鐵工人了。干了十幾年爐前工,水皮非常有感情,在爐前他獲得過多少歡樂和榮譽啊。現在說離開就離開了,他怎麼能捨得呢?離開那天傍晚,所有人都下班了。水皮最後一次把車間打掃了一遍,然後流了一把淚。

    離開生產第一線,他鬱悶,而雷加武離開他的生活,更是牽走了他的魂。水皮除了認真做好每天的工作,他就給雷加武寫信。只能給雷加武寫信,說說心裡的話;接到雷加武的回信,他心裡才好受了些。水皮以每三天一封的頻率給雷加武寫信,雷加武也能及時地回信。給雷加武寫信以及讀他的來信,成了水皮的精神支柱。有天晚上,他想,如果沒有雷加武的信,不知道生活會是個什麼樣子。

    1998年就到來了。東河鋼鐵廠終因負債纍纍,被德國一家公司收購,更名為"哈雷鋼鐵公司"。德國老闆辭退了三分之二的職工,水皮也在被辭退之列(一次性買斷工齡)。水皮的心情壞極了。突然失掉了工作,比死還難受。他把自己的這種壞心情向雷加武傾訴。不幾天,雷加武回信了,雷加武真誠地安慰水皮,開導他。水皮心裡終於開朗起來。對生活重新樹立起信心。

    閒賦在家的水皮更加想念雷加武。一晃,他和雷加武有七年多沒見了。其間雖然信件來往不斷,但信件總代替不了見面。這天,水皮坐上了開往唐鎮的直達快車。水皮原來想在去唐鎮之前給雷加武寫封信,可思念雷加武心切,就把寫信的事省了。心想,唐鎮只是一個縣城,再怎麼樣也能找到雷加武的家。

    出了唐鎮車站,水皮就向一些上了年紀的人打聽雷加武。

    你是要找那個假冒英雄嗎?想了幾秒鐘後,那人說。

    他是真正的英雄。水皮申辨說。

    那人笑起來,說,我不想跟你爭論。你真要找他嗎?那你就到春光路強盛貿易公司去找吧。

    水皮道了謝,坐上一輛殘疾人車。開殘疾人車的是位真正的殘疾人,不像許多車手是正常人。但這個殘疾人只說了一句話,去哪裡?然後就不再說話,水皮問他什麼他都不答。

    強盛貿易公司不遠,不一會兒就到了。

    我找雷加武。水皮對坐著的一個人說。

    對方打量了一下水皮說,你找雷加武幹什麼?

    他是我多年的好朋友。

    對方說,你叫什麼名字?問好姓名,對方拿起了電話。劉總,有個叫水皮的人要找雷加武。

    劉總就從樓上下來了。他是劉杏霖。劉杏霖只蹲了四年半的監獄,他因為多次立功,被提前釋放。回來後他從小生意做起,由於腦子活,講信譽,生意越做越大,就開起了公司。劉杏霖熱情地與水皮握手然後擁抱,並請水皮去他辦公室。

    劉杏霖的臉色突然凝重起來。他說,1991年春節剛過雷加武就去世了。他人連同三輪車從謝公山上溜下,頭撞在一塊大石頭上

    水皮說,不可能,你是誰?你造謠!

    劉杏霖說,我是他姐夫。7年來,與你通信的其實是我。你的情況,雷加武回來跟我們全家說了,我們非常同情你敬佩你。我和雷雪白怕你受不了生活的打擊以及雷加武去世的打擊,所以我就冒充雷加武與你通信。我們希望你活得充實快樂,對生活充滿希望。

    水皮木頭一樣坐著,半天沒有說話。

    劉杏霖說,雷加武從東河回來後,變了一個人,臉上成天堆著滿意的笑自豪的笑。他還喜歡搖著三輪車在唐鎮的大街小巷散步,回來後給我們講見聞。在家裡他最愛說的一句話是,"我把英雄的火炬傳給了水皮"。這麼一個渴望生存並且已經能好好生存的人,卻在春節後不久意外地離開人世。那天唐鎮出了一絲太陽,氣溫有所回升,雷加武獨自搖著三輪車出去逛了。他一逛就來到了謝公山下。就是那座山。劉杏霖指給水皮看。雷加武很倔,他非得把自己往山的高處送。我們完全可以推測他的心思:登高望遠,心胸開闊。可是他忘了自己的體力,當他搖著三輪車沿四級公路上到距山腳50米高時,車輪開始倒退。他沒有控制住倒退的三輪車,滑行一段時間後,後腦和車撞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

    水皮搖手示意劉杏霖停止講述。水皮已經是萬箭穿心。雷加武是當場死亡還是被救到醫院才死亡,或者是因為沒有搭救死亡,等等諸多過程,水皮都不想知道。

    水皮手裡拿著一支煙,他沒點上。夾煙的手劇烈地顫抖。

    在劉杏霖的帶領下,水皮來到雷加武的墓前。水皮默默地站立,直到天完全黑下來。深夜,從劉杏霖家傳出一個男人的痛哭聲,這哭聲令唐鎮人坐立不安。

    劉杏霖欲留水皮在公司裡干,水皮婉言謝絕了。第二天,他回到了東河。

    一晃又是多年過去了。

    這一年房地產熱爆了東河市,房產公司老闆各盡所能地在東河大肆圈地。他們中的一個人看中了鋼鐵廠生活區的大片平房。他們利用各種關係得到了這塊地。水皮的平房在拆遷之列。要補助還是回遷?房產公司問水皮。回遷的面積是平房的兩倍還多,超出的面積,就得按市場價購買。水皮像許多住在平房裡的貧困職工一樣,拿不出回遷的錢。水皮就要了微薄的補助回到張鎮。

    水皮的父母已經去世,父母留下的房子在竹筍一樣生長起來的樓房面前,像一個瓜棚。水皮用補助得到的錢新建了一座小平房。門前的烏桕樹不知什麼時候被砍光,古柳河兩岸柳樹絕跡,所以站在水皮家門口,無論近看還是遠眺,你都看不到一隻飛鳥。光禿禿的世界,令水皮憂心如焚。

    平房建好後,他在屋後開出一塊地,種了幾種蔬菜。蔬菜通人性,它們在水皮的精心侍弄下,喜人地生長。開始他並沒想到賣蔬菜,只想讓光禿禿的地上長出綠色。有一天,村裡一個婦女打他門前經過,這個婦女是嫁來的媳婦。她說,喂,跛子,你的菜賣嗎?水皮走出家門,平靜地說,賣。婦女在張鎮擺著一個蔬菜攤,她到處收購蔬菜。婦女拿來秤,以最低價買走了水皮的第一茬蔬菜。從此,水皮就源源不斷地供給婦女蔬菜。

    春天到來時,水皮在屋前屋後種滿了春芽樹、烏桕樹和桂花樹。又一個春天之後,鳥兒們來了,它們嘰嘰喳喳地歡叫著。水皮對鳥兒們精心呵護。有了呵護,鳥兒們便放心地在樹上遊戲造窩。水皮門前天天人來人往,甚至還有上級來的小車。但他們只是經過,誰也沒有停下腳步。他們最多只是指著水皮的屋子說,這裡的風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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