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那個救火英雄!農人說。
是的。當時你親眼看到了吧?雷加武說。
你應該得到國家最高獎勵,應該得到國家領導人的接見,你應該成為全國人民學習的榜樣,像雷鋒那樣!農人說。
我不想。我只想讓唐鎮人承認我就是救火英雄。雷加武說。
可是你不僅想得到國家領導人的接見,你還想上大學到大城市當大官!可是你的陰謀永遠也不會實現,因為你是個大騙子!農人說。
1978年冬天這裡的確出了一個英雄,但英雄不是你。你走吧,你騙人的水平太臭了,連我這個一心想上大學但總是考不上的農民都一眼就揭穿了!農人扛著鋤頭離開了。
雷加武把希望又壓到劉杏霖給雙林縣的信件上了。1978年冬天,這裡安靜無比,卡車起火以及搶救的呼喊好像在一個封閉的容器裡進行的。除了雷加武,剩下的就是普通話們。誰是真正的證人?只有普通話。普通話在哪裡?雙林縣一定能查到。
過了一會兒,雷加武又沒信心了。雙林縣會為了一點小事動用人力為一個外省人搞這種調查嗎?就算調查,他們又如何找到普通話?中國這麼大,說普通話的人那麼多,大海裡能撈針嗎?
但是既然好不容易來了,雷加武就不放棄,他準備去雄村打聽打聽。然後去張鎮。從這裡到這兩個地方都不遠。
接近傍晚了。暮春的夕陽掛在多雲的天空。眼前暗了下來。雄村的房舍已經淹沒在暗淡之中。
哪條才是最正確的道路?雷加武作了選擇。走著走著就下起了大雨。風也不小,雷加武被弄得東倒西歪。行走不到一百米,他就放棄了去雄村的想法,他想明天白天再去。他調回頭,迎著瓢潑大雨和數級大風,艱難地行走。公路上有許多小石子,這是養路工人有意鋪在上面的。這些卵石可能對車輛行駛非常有好處。但是它們不停地給雷加武製造艱難和麻煩。雷加武腳下一滑,跌倒在地。
雷加武雙膝雙肘受了傷,疼得他直咬牙。狂風大雨一個勁地往他身上澆,他再也走不動了。他跌跤的地方離當年卡車起火現場不到20米。公路在現場有一個彎,彎的兩邊是野草地。草地當然柔軟多了。此時,雷加武想念草地。他想爬起來,可沒站穩,又跌下去了。他再次摔傷。
前方有一輛車開過來了,是一輛大卡車。卡車速度很慢,但他開著燈,按著喇叭。雷加武想把身子挪到公路邊,卻力不從心。他伸出疼痛的手。卡車停了下來,司機大吼一聲,說滾開點,想找死去找鐵軌!司機打方向盤,繞過雷加武,然後加速跑了。
大雨中見不現一個農人,他求救的目光穿不過深色的雨簾。來人啊,救命啊!雷加武大喊,他的呼喊同樣被雨簾吞噬了。
又一輛卡車過來了,這輛卡車與剛過去的那輛方向相反。
救命啊!雷加武伸出一隻手。
司機把車停下來,他在玻璃裡大喊,說,我要趕很遠的路,你再等等吧,還會有人經過的。他們一定有時間救你。司機加大油門把車開走了。幾秒鐘後,卡車聲就沒有了。
雷加武傷心地哭起來。
大雨過後,天就黑了。周圍也安靜下來。雷加武的傷口一如既往地疼痛不止,腦袋開始發脹。這是重感冒的前兆。他必須爬回雄村車站去。
雷加武咬緊牙以最大的毅力爬起來。他借助微弱的光,更加艱難地行走。
一隻電筒從這裡移過來,那人嘴裡叫喚著一個名字。雷加武相信那人在尋找自家的狗。那人就是與雷加武對過話的農人。他電筒光線射在雷加武的臉上。
救命。雷加武說。
你是個騙子,我要把你扭送到派出所去!農人說。
我願意你把我送到派出所。雷加武說。
癡心妄想!你知道到了派出所你就可以有飯吃有衣服換了!媽的,老子連大學都考不上,我為什麼要送你去派出所?我才不便宜你!農人說。
救命吧,求你了。雷加武說。
我要找我的小花狗去了,它就是我下午和你說話時丟失的。小花狗丟了,我沒讓你賠就很對得起你了!農人喚著小狗的名字走了。
在同一個地方,三年前我救火,三年後,我落難卻沒一個人救!雷加武哭訴著。
騙子,你這個騙子。不管你用什麼樣的方式都別想打動我!農人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雷加武走走歇歇,一個多小時後來到雄村車站。候車室亮著微弱的燈光,趕夜車的旅客躺在破舊的長椅上。那個制服還在他的辦公室裡,雷加武走進去,說,救救我吧。說完,雷加武就倒在了地上。
媽的,倒霉的事讓我碰上了。制服邊罵著,把雷加武抱起來,然後對外面喊,來人啊!聽到聲音的另外兩個制服進入毛氈房,他們一男一女。雷加武全身濕透,但身上冒著熱氣。從當年火災現場一路艱難走來,他氣喘吁吁,大汗淋漓。他們拿來一套工作服,說,快換上。雷加武雖然倒地,可沒有昏過去。他倒地是因為支撐身體的力量到了極點。女制服弄來熱水,然後就轉過背。雷加武要換衣服。兩個男制服從雷加武赤身裸體上發現了他的傷痕,於是對女制服說,快去叫醫生來。女制服說,不如把他弄到醫務室。兩個男制服同意了。一號男制服身材高大,他把雷加武背在身上。
醫生為雷加武塗了外傷藥,女制服為雷加武弄來麵條。
你們是好人。雷加武說。
一號制服說,人沒騙著,你倒跌了個全身傷。報應了吧!
雷加武只能躺在候車室的長椅上,這個四等小站沒有招待所。雷加武身上穿的是二號制服的便裝,這套衣服半新不舊,就這麼送了人很可惜。二號制服要雷加武給予一定的經濟補償,雷加武同意了。他想,他們畢竟救了他。
一列火車拉走了候車室裡所有的旅客。現在就只剩雷加武一人了。明天早上七點前,沒有停靠的列車了。工作人員關掉了候車室裡的燈,同時建議雷加武明天盡快離開。雷加武發燒感冒咳嗽很厲害,他的咳嗽聲震得候車室嗡嗡響。
熬到天亮,雷加武幾乎不省人事。值班的工作人員碰碰雷加武說,快起來,列車就要到了,快回家吧!
七點十分,白天裡第一趟列車從唐鎮方向開過來停在了雄村車站。一群拖著沉重行李的旅客走下火車。他們是中國第一撥倒騰小商品和服裝的生意人。夾在人群中的劉杏霖東張西望,神色緊張。人們對他赤手空拳表示不解。昨天不見雷加武,劉杏霖就猜到雷加武一定來了張鎮。對於張鎮,劉杏霖沒有絲毫的好感。尤其是把他趕出院子的鎮幹部。
出了鐵門,劉杏霖停下腳步,他想分幾步去找雷加武。在火車上時,他被睏倦和混亂的旅客們弄得迷迷糊糊的,一直沒想好如何去找雷加武。現在他必須好好地想一想了。
他認為候車室是一個想事的好地方,便去了候車室。在這個不大的候車室,劉杏霖很快就發現了雷加武。雷加武燒得厲害,劉杏霖抱起他時,他胡話連篇。工作人員過來了,她說,他是你什麼人?劉杏霖說,我內弟。我們要上醫院。她給劉杏霖指了一個方向。還是昨晚那個醫生。雄村車站只有一個醫生。醫生在雷加武的屁股上注射退燒藥液,雷加武並沒有因為針頭紮得疼痛而完全清醒。
終於等到開往唐鎮的列車。劉杏霖抱著雷加武橫衝直撞上了列車,並且在他的威脅下,有兩個人騰出了座位。
就在那個三四年前的火災現場,他們誰也不救我。回到唐鎮的第二天,雷加武向家人講述發生在唐鎮的事情。雷家聽著聽著就憤怒起來。雷發生緊握拳頭,先是擊打自己的大腿,然後猛烈地抓撓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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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多月後,兩個警察來到雷雪白的攤點前。雷加武和劉杏霖默默地坐著,他們的目光虛弱無力,儘管生意不錯,他們還是高興不起來。由於煩悶,雷加武學會了吸煙,他和劉杏霖兩人一天要吸掉一包煙。警察過來了,雷加武和劉杏霖一點感覺都沒有。他們認為,警察與自己無關。
這信是你寫的嗎?警察將一封信遞到雷加武眼前。雷加武愣了愣,眼睛轉向劉杏霖。劉杏霖搶過話題,說,信是我寫的。呵,終於有消息了。
你們跟我們走一趟。警察嚴肅地說。警察都有職業病,他們在執行公務的時候,基本沒有笑容。
好哇。劉杏霖興奮地說。他縮著腦袋,雙手激烈地搓著。他說,走,加武,我們快跟著警察叔叔走。
雷加武說,這攤子怎麼辦?姐又不在。
好事來了,還要攤子幹什麼?劉杏霖說。
劉杏霖雷加武走在兩個警察的中間,劉杏霖想與警察並排,兩個警察都拒絕了。雷加武就是英雄,世間自有公道。你說對不對,警察叔叔?劉杏霖說。
給我閉上你的臭嘴!走在後面的警察大聲說。
唐鎮人看到了走在兩個警察中間的雷加武劉杏霖。無數個問號橫在唐鎮人心裡。劉杏霖主動地跟他們打招呼,說,來信了,終於來信了。對於劉杏霖和雷加武無比的興奮,個別唐鎮人心裡很不舒服,這是些曾經最恨劉杏霖的人,他們不希望劉杏霖有好事。
後面的警察推了劉杏霖一把,說,叫你閉上臭嘴,沒聽見?劉杏霖回過頭向警察道了歉。
警察把劉杏霖雷加武帶到了縣公安局。警察沒有給雷加武劉杏霖帶來好消息,警察將雷加武和劉杏霖分開審訊。
信是你寫的?警察說。
是的。劉杏霖笑著說。
警察遞給劉杏霖一張紙和一支筆,說,你照著信的內容寫一行字。
劉杏霖就寫下一行字。
章是你蓋的?警察說。
是的。劉杏霖說。章本來應該是麻主任蓋的,他不蓋,我就代他蓋了。
你知道偽造縣人民政府的公章犯了什麼罪嗎?!警察說。
蓋個章就那麼嚴重?救了人,他們不來感謝,應該負什麼責任?劉杏霖說。
你敢和我們爭辯?警察說著,上前踢了劉杏霖一腳。
劉杏霖盯著警察,說,我已經變成好人了,如果現在我還是壞人,我要和你好好打一架。
好啊,你不是好人,你私刻縣人民政府的公章,是壞人,我們打吧。
我不是壞人,我替可惡的麻主任做了一件應該做的事。劉杏霖說。
你私刻縣人民政府的公章到外省行騙,罪上加罪。警察說。
雷加武是真的英雄。
是不是英雄,鄰省雙林縣早就有了定論,你們騙誰呀!把他銬起來。把他帶下去!
另一間房裡的審訊工作同步展開。這裡審訊非常簡單,信不是雷加武寫的,章不是雷加武私刻並且也沒蓋。
你知不知道,你們的行為犯了什麼罪嗎?警察說。
我們錯了。雷加武說。我們知錯就改。我不知道劉杏霖私刻公章,知道也許我會阻止他,我爸我媽還有我姐也一定會阻止的。
警察沒給雷加武戴手銬,態度也不太壞。
警察押著雷加武劉杏霖走在唐鎮的街頭。看到劉杏霖手腕上的手銬,唐鎮人就知道,劉杏霖又犯事了。劉杏霖曾經犯過很多事,可是沒有人向派出所舉報。那時他們都怕心狠手辣的劉杏霖報復。
在劉杏霖的家,警察找到了那枚假冒的縣人民政府公章。那個為劉杏霖私刻公章的外省人,就在看熱鬧的人群中。當他知道出事了後,立即從人群中消失。
偽章在哪兒刻的?警察說。
劉杏霖早就發現跟在人群中的外省人了,但他沒有把外省人放在眼裡。我自己刻的。劉杏霖說。警察說,刻章工具呢?劉杏霖說,弄丟了。
雷加武被當場釋放,而劉杏霖被押往了縣局。
劉母哭得呼天搶地,她說,雷家是災星,害死了我老頭,如今又害我兒子!雷家人不得好死!
外省人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唐鎮。卻與被押著的劉杏霖不期而遇。劉杏霖看他一眼,然後轉睛對警察,說我刻章的水平也是很好的,一定比他(外省人)強。外省人早被嚇壞了,身子軟軟的要掉在地上。當看到劉杏霖走過了時,外省人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劉杏霖是條漢子。外省人心裡說。外省人還是在這天離開了唐鎮。
外省雙林縣公安局局長袁利元,這天上午來到唐鎮。十天前,雙林縣人民政府收到來自唐鎮縣人民政府辦公室的"公函"後非常重視。辦公室主任立即向縣主要領導匯報,縣委書記說,救火英雄不是張鎮的水皮嗎?水皮現在在地區鋼鐵廠上班。怎麼突然冒出這麼個人來?
雙林縣很多人都知道,袁利元對救火英雄的前前後後最清楚。袁利元就被叫到了縣委書記辦公室。袁利元一看信件就火冒三丈,荒唐,他說,真是荒唐透頂!救火英雄除了水皮,還會是誰?水皮是北京的科學家從現場找到的,這是不容爭論的事實!唐鎮縣人民政府做的事,愚蠢可笑。
袁利元眼睛再次停在信件落款及公章上時,發現了問題。他說,這個公章有問題!後經鑒定,這個公章製作比較粗糙,尺寸大小也不合國家標準。雙林縣的初步結論是,這是一枚假公章。雙林縣一個電話就打到了唐鎮縣。麻主任在電話裡明確表示,他們沒有給雙林縣去過公函,並且告訴雙林縣,雷加武多次要求縣政府出具證明,讓唐鎮展開調查。
雙林縣派出工作人員聯合公安局兩名幹警來到唐鎮,通過公章的比對,真假一目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