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加武坐在劉杏霖為他準備的板凳上。
張鎮回信了嗎?劉杏霖和雷雪白異口同聲地問。
沒有。雷加武說。
其實從雷加武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來,並沒有好消息。
張鎮距唐鎮幾十公里,不遠,由於隸屬不同的省份,兩地間的消息就十分閉塞。兩地也呈現出不同的民俗民風,在各種政策落實和政策制訂上也不盡相同。張鎮唐鎮人分別嚮往他們自己的地區和省城。誰也不會相互關注。只有極少數人才偶爾來往於兩鎮之間。1981年仍然是一個信息沒有流動起來的年代。
張鎮會回信的。雷雪白說。
雷加武在家人的幫助下一連去了好幾封信。但是沒有得到張鎮的回信。時間就到了1982年夏天,雷雪白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劉杏霖很高興,因為他播的種子健康地成長著。雷雪白也很高興,她離做母親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劉杏霖決定親自去一趟張鎮。
劉杏霖是坐火車去的。火車很擁擠,大多數人都沒有座位,他們歪歪扭扭地站著,臉上顯出疲憊的神色。他們從遠方來,將去到遠方。五個小時後,火車到達張鎮雄村車站。劉杏霖直奔鎮政府。
鎮政府比較破舊,張鎮不像唐鎮,她不是縣政府所在地,所以總體就比唐鎮差一些。劉杏霖沒有計較這些,他想盡快地找到鎮領導。正是中午時間,鎮領導正在各自的家裡吃飯。通過打聽,劉杏霖敲開了半掩著的張鎮長的家門。
你們收到唐鎮來信了嗎?劉杏霖說。
你是誰?張鎮長說。
劉杏霖說起了1978年冬天的那場大火。
張鎮長大笑,說,你是英雄?
雷加武是英雄,普通話一直沒去證明。劉杏霖說。
張鎮長走到院子裡,他大聲說,雷加武是1978年冬天的救火英雄!聽到聲音,鎮裡不少幹部走出來,他們有的人笑,有的人神情嚴肅。
騙子,來了騙子。但我們不怕,我們是一級政府,難道怕一個騙子不成?有人說。
雷加武救火後,就回到唐鎮去了。他天天等著普通話送錦旗,一等就是三四年。普通話沒來,他被唐鎮人的口水淹得快不行了。劉杏霖說。
聽起來好像真是那麼回事。張鎮長說。可是,你為什麼要編這麼大的謊言?你想從中得到很大的好處嗎?
劉杏霖說,我們不要任何好處。我們一連給你們來過好幾封信。
一個幹部打開平瓦房辦公室,拿來一沓信。幹部說,是它們嗎?
雷加武每封發出來的信,劉杏霖都認識。是它們,你們看了嗎?劉杏霖說。
看了,但這是一些沒有價值並且帶著欺騙性質的群眾來信,我們不信。
為什麼不信?
張鎮長帶著鎮裡幹部集體笑起來。
難道1978年冬天沒有發生火災?
發生了,而且是兩起。一起是山林起火,一起是汽車起火。
雷加武救的就是汽車起火。
張鎮長再次大笑,然後嚴肅地說,滾!
劉杏霖被趕出鎮政府。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即使是從前很壞的劉杏霖,也不敢在這裡與張鎮長他們鬥。
劉杏霖被他們搞糊塗了,在回唐鎮的火車上想了半天才想明白:雷加武的確救火了,可普通話食言。張鎮人根本不知道還有一個救火英雄雷加武。張杏霖向岳父匯報了張鎮之行。雷家人歎著氣,說,沒有希望了。
可是雷家人不服,他們在指責了一通普通話後,決定給雙林縣政府寫信。如果信件裡加蓋公章,對方就會重視。
雷發生碗裡裝著幾塊上好豆腐,帶著雷加武去找麻主任。麻主任吃過雷發生做的豆腐,認為質量真的不錯。幾乎唐鎮所有人都吃過雷發生做的豆腐。
送你幾塊豆腐,不成敬意。雷發生說。
送我豆腐做什麼?麻主任說。你又來找麻煩了嗎?我雖然姓麻,但我不想有任何麻煩。
雷加武就是英雄,我們請求政府給雙林縣去函調查。雷發生說。
你們活得好好的,非得當這個英雄幹什麼?麻主任說。
雷加武說,我要讓唐鎮人相信我是英雄,不是欺世盜名的人。
難道沒有英雄這個榮譽,你們就不活了嗎?麻主任說。
有沒有英雄的名譽,我們都會堅強地活下去。我曾經想過死,但我現在不想了。生命太可貴了。雷發生說。
那不得了!麻主任說。
活著雖然要堅強,但名譽也同樣重要。雷加武說。
雷發生點著頭,說,所以這幾塊不成敬意的豆腐,麻主任一定笑納。
快把豆腐拿走,我說這個事情辦不了就辦不了,書記都發話了!你就是拿一缸豆腐來,也辦不了!麻主任生氣了。
雷發生帶著雷加武去找縣委書記。書記很不耐煩,說,有事找下面人,不要來找我!書記把雷發生轟了出去。
在縣委縣政府大院行走時,雷發生看到了殘聯的牌子。
你是雷加武吧,你終於來掛號了。殘聯幹部說。
雷加武是救火英雄。雷發生說。
我是救火英雄。雷加武說。
我聽說了,可是沒人證明呀。幹部說。
我們想求你們給雙林縣寫封信,讓他們調查。雷發生說。
還要加蓋公章。雷加武補充說。
我們不知道你英雄的真假,怎麼蓋公章?蓋了公章我們就要負責,如果不是那麼回事呢?幹部說。
是那麼回事,我保證。雷加武說。
你可以保證,我們卻無法保證。幹部說。如果不是辦理有關殘疾人手續的事,那就請你們離開。
雷加武當場哭起來了。雷發生說,不許哭,要做一個堅強的男子漢!雷加武就止住了哭泣。雷加武說,爸,你越來越是男子漢了。
出了縣政府,父子倆默默無語。他們的身影在唐鎮街頭緩緩移動。
雷家證明雷加武是英雄的事,又在唐鎮傳開了。對此,更多的人不想發表看法。他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雷加武是英雄,相信或不相信,他們都有充分的理由。
找到證人了嗎?有人說。雷發生不知道此人話裡含有多少真誠。雷發生沒理他。一定是沒找到吧?此人又說。
沒找到又怎麼樣?!雷發生大聲說。
現在唐鎮人都知道雷發生腰桿很直,他們雖然認為雷發生腰桿不應該這麼直,可是人家腰桿直起來了,你又能怎麼樣呢?人家真要直,你是壓不下的。唐鎮人就沒多少人敢小瞧雷發生了。更何況,劉杏霖成了一個好女婿好丈夫。一個壞人,一旦成為好人,那是真正的好人,比許多一直被認為是好人的人要完全徹底得多。
團結就是力量,團結是鐵,團結是鋼許多個夜晚雷發生帶領全家唱這首名歌,他們的生活充滿了力量。每當唐鎮人聽到從雷家發出來的歌聲,他們既佩服又害怕又擔心。
沒找到證據肯定不行。雷發生心裡說。
當天夜晚,劉杏霖對雷雪白說,我本來已經變成好人了,可我現在不得不再做壞事。
雷雪白說,為什麼?
劉杏霖沒有告訴雷雪白為什麼,他說,如果事情敗露,我希望你不要罵我小看我,甚至和我打架。
劉杏霖鑽出家門。他敲開了工藝美術社唐師傅的家門。唐師傅正在燈光下雕刻工藝品。劉杏霖遞給唐師傅一支煙,說,我要你幫忙。唐師傅說,你已經成為大家供認的好人了,這個忙我願幫。
我要雕一枚章。劉杏霖說。
唐師傅笑了,說,這有何難,十幾分鐘就成。
我要一枚縣政府的公章。劉杏霖說。
你有公安局證明嗎?唐師傅收斂笑容。
沒有。雷加武是英雄,只要有了縣政府的公函,他們就會展開調查,人證物證就會找到。可是縣政府不開具證明。劉杏霖說。
我很同情你,可是這個章我不能刻。我做事是有原則的。唐師傅說。
出了事,我擔著,絕不連累你。
唐師傅還是不答應。他說,除了做違法的事,任何忙我都能幫。
那麼,請你告訴唐鎮人,雷加武就是英雄。劉杏霖說。
唐師傅說,沒有證明,我怎麼能亂說呢,這也是違法的。
你刻不刻?劉杏霖搶過唐師傅手中的刻刀對準唐師傅的脖子。
你想幹什麼?你殺了我我也不刻!別人怕你,我唐某人不怕。與壞人做鬥爭,死了也值。唐師傅說。
劉杏霖就把刀子還給了唐師傅。劉杏霖說,你很值得我敬佩。
第二天,劉杏霖從小販手裡買來幾個紅薯幾根蘿蔔,他試著在紅薯蘿蔔上刻。紅薯比蘿蔔質地要硬,效果就好一些。劉杏霖花半天時間刻出了一個縣政府的公章。然後上街買來印油。當他在紙上試蓋時,發現他的字太差,章也刻得東倒西歪。這樣的章,三歲小孩也不會相信。
劉杏霖便瞄準在街頭擺攤的雕刻藝人了。這個民間藝人來自外省,他能在鋼筆上刻一首小詩和主人的名字。劉杏霖說,我要高價買一枚章,是違法的公章。
民間藝人說,違多大的法?
劉杏霖說,刻一個本縣政府的公章。
民間藝人說,你給多少錢?
一口價,50。
這個價不錯,出了事我就逃。
民間藝人帶著工具來到劉杏霖家,二十幾分鐘後,一枚縣政府公章就刻好了。他們在白紙上試蓋了蓋,雙方十分滿意。
劉杏霖代替雷加武寫了一封信,並且蓋上雙林縣人民政府的"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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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杏霖對雷家人說起了給雙林縣寫信的事,他認為這回一定會有回音。雙林縣會展開調查,被埋沒了三年多的英雄雷加武就要浮出水面了。雷家人沒抱什麼希望,但內心裡卻又十分渴望。雷加武說,你憑什麼敢肯定他們一定會調查?
劉杏霖神秘地笑著,說你們就等著好消息吧。
雷發生夫婦以及肚子越來越大了的雷雪白似信非信。
雷加武心裡更是沒底。三年多來他已經經過了無數次的失敗。這天早上他踏上了去往張鎮的列車。以前他是被動地等待,這回他要主動進軍。列車是從前方開過來的,是一列逢站必停,逢車必讓的極慢車次。車上人挨人,他們用不同的方言說話。行李塞滿了行李架和過道,非常混亂。見到這種場面你心裡就會發慌。
雷加武能夠上車,得益於擁擠的人群。候車的時候,那個工作人員看到了雷加武身邊的枴杖,她走過來,熱情地說,你要去哪裡?雷加武說,張鎮。她掃視擠擠挨挨的候車人,說你擠得過他們嗎?雷加武說,擠不過也要擠。她把他帶到值班室。值班室有一條通向月台的小門。你先進去吧。她說。雷加武道了謝。不久旅客檢票進站,站在月台上的一個男工作人員對雷加武說,就你一個人出門?你這個樣子怎麼能一個人出遠門呢?話沒說完,潮水一般的旅客就湧向了月台。男工作員大聲說,排好隊,誰不排隊就不讓誰上!男工作員將雷加武放在隊伍的第一位。幾分鐘後,列車開過來了。出發的旅客緊張起來,隊伍就有些亂。男工作員說,別動,誰敢動?!到站的旅客罵罵咧咧地擠下來,他們都是居高臨下的樣子。只剩下一個到站的旅客時,隊伍就以勢不可擋的態勢擁上車。站在潮頭浪尖的雷加武被人推著扛著擁了進去。
雷加武靠在車廂接口處,他無法擠到車廂裡去。要是腿腳方便他就會像從前一樣爬貨車。他回想從前飛車時光,心裡暢快而憂傷。
到達張鎮,列車運行了四個多小時。雄村這個四等小站也聚集著許多上下的旅客。走出雄村車站,他感到一切都變了。他已找不到三四年前的感覺,車站左邊搭建了一個毛氈房。裡面有個穿鐵路制服的人坐在辦公桌上。
雷加武走了進去。請問,你記得1978年那場大火嗎?制服細看了雷加武說,你是誰?雷加武說,那場卡車起火事件你還記得嗎?
制服說,不記得。
1978年冬天,就在雄村。雷加武進一步說。
1978年冬天我還在三百公里外的北山車站。制服說。
當天卡車突然起火了,裡面裝著國家重要物資,普通話們奮力搶救。其中一個外人也參與了。這個外人不僅搶救出了不少國家物資,還救出了所有受重傷的人。雷加武說。
這個事我好像聽說過。你要向那個救火英雄學習嗎?制服說。
我就是那個救火英雄。雷加武說。
是嗎?你來是給我作英雄事跡報告的嗎?制服說。
不。唐鎮人不相信,因為普通話沒來證實。普通話做事太馬虎了。雷加武說。
你叫什麼名字?制服說。
雷加武。
哦。既然你叫雷加武,那你就不是救火英雄,看在你殘疾的份上,我就不罵你打你了。你走吧。你不要再騙人,你的騙術很不高明。制服說。
你不是普通話,你當然也不會相信。雷加武說。
外面的太陽很大,卻不熱,初夏的張鎮氣候宜人。雷加武借助枴杖離開雄村車站。他無意中來到了當年發生火災不遠的地方,同樣的角度,激活了他的記憶。他看到大火和濃煙了,聽到普通話們的呼喊了。
到達當年的火災現場,他好像是以當年趕來救火的速度趕到的。真正置身現場,他頭腦中當年的大火濃煙卡車卻全都消失了。現場越過了1978年冬天,呈現出另一番景象。一個個勞作的農人打這裡經過,一輛輛卡車吉普車南來北往。這條曾經安靜的公路現在熱鬧非凡。
經過的農人都要望雷加武一眼,有的人還說,坐在這裡休息啊?雷加武點點頭。農人都愛跟所有進入家鄉的陌生人打招呼。
雷加武在這裡坐了一個小時後,他想說話了。他向一個經過的農人招手。那人見到雷加武的枴杖,就走過來。
你是本地人嗎?雷加武說。
農人點頭,說,你要上哪裡去?
這裡就是我的目的地。1978年冬天這裡發生過一場卡車燃燒事件,上面裝著國家重要物資。有一個路過的人聞訊,急忙趕過來搶救。物資和傷員被搶救出來了,火也被撲滅,可過路者受了重傷,後來雙腿殘廢了。雷加武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