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在南方，某件東西常年不見太陽，就會發霉，人也一樣。雷加武感覺自己快要發霉了，必須出去曬曬太陽。他拄著枴杖，搖搖晃晃地走出家門。這是1981年的夏天，唐鎮因為炎熱而變得有些萎縮。雷加武一出現，鎮上人就看到了。
看，那是誰？
儘管我們很少見到他，但我們一眼就能認出來。他就是假冒英雄雷加武。
過來，假冒英雄！有人向雷加武招手。
雷加武知道他們會想著法子拿他開心，他急忙低下頭，專心走自己的路。
雄村，大火，英雄那個人大叫。那個人不是童學貴，童學貴在1980秋季因為強姦罪，被判刑。那個人從童學貴嘴裡學會了幾個向雷加武索取快樂的關鍵詞。
這幾個詞仍然讓雷加武渾身難受，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那個人和他的臨時夥伴們笑得前傾後仰。雷加武使出全身力氣與顫抖作鬥爭。經過了兩年多的控制實踐，現在雷加武不會再因為控制不住顫抖而跌倒在地了。等到顫抖完全消失，雷加武繼續往前走。
雷加武走得艱難而緩慢。他的前前後後是一群亂喊亂叫的孩子。這些孩子從童學貴等人那裡學會了傷害雷加武。雷加武用枴杖驅趕，可他夠不著，孩子們哄笑著前進或者後退。雷加武玩不過靈跳的孩子，便不再理會孩子。他向青平江走去。
青平江上偶爾有船隻來往，總的來說比較清靜。這是一個不早不晚的時間，青平江岸邊還沒有人出現。雷加武在平時人最多的地方坐著。這裡算是唐鎮的碼頭，鎮裡人喜歡集中在這一帶洗衣洗菜。青平江緩緩向前流去，沒有一點聲音。
普通話！
雷加武對普通話的盼望成為每天的功課，因為普通話他無時不焦慮不安。
望著流水，雷加武坐了半個多小時，就離開了。因為，幾個人出現了。他們悄然而來，好像是故意給雷加武難堪。
普通話來了！他們中的一個說。雷加武停下腳步，但他馬上意識到他們又在拿他開涮。拿他開涮的人，還算好的，更多的卻對他冷眼相向。受人冷眼和冷淡，是一種深刻的內傷。
雷加武沿江岸走到下游，直到見不到一個人的影子。他在草地上坐下來，面對青平江水，內心隱蔽的傷痛隨流水波動。
一群孩子向青平江撲來了。這群孩子今天選擇這個無人之地，就是為了避開大人阻止在江裡遊玩和怒罵。青平江是條美麗的江，但是它隔不了一年就要收走一個唐鎮人，即唐鎮每年都有人在青平江裡淹死。一到夏季，唐鎮的大人就擔驚受怕，千叮嚀萬叮囑家中老人和小孩：沒有監護不得下河游泳。唐鎮人安全意識比較強。這群孩子歡天喜地地撲向青平江，他們赤身裸體，兩腿間的"小辣椒"隨著跳躍擺來擺去。
對孩子們的到來，雷加武一點感覺沒有。現在他回到了1978年的冬天，置身那場邂逅的火災。大火映紅了天空，蠕動的白霧被點燃（三年後的這個夏天，雷加武才清醒過來，所謂大火映紅天空，白霧燃燒，都是幻覺。這些幻覺經驗來自平常見到的火災）。雷加武聽到了急切的叫喊。他朝大火方向望去。那是一輛靜止不動的卡車，三五個人的身影在濃煙裡滾動。雷加武奔跑過去。
怎麼回事？
卡車突然起火了，裡面裝的是國家重要物資啊！一個人說。那人整張臉已經被抹黑，誰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雷加武衝上去。卡車貨廂後門板還是關著的，影響了卸貨的進度。卡車上的人一時急得忘了這一著。雷加武立即把後門板打開。雷加武對卡車後門板一直有一種敬意，他常在沒事的時候觀看停在唐鎮上的卡車後門板，喜歡看司機們開關後門板的動作。沒人的時候，他還會自己實踐，因此他積累了一套熟練的開關後門板經驗。
火在激烈地燃燒，但是這種燃燒出乎雷加武的意料。他見過房屋的燃燒，見過山火的燃燒，卻第一次見卡車的燃燒。卡車上的燃燒火勢並不那麼張揚，溫度卻很高，它屬於內燃，相當於一個人的內傷。但它對人體的傷害絕不是輕微的，它讓你躲之不及
救援人員趕過來了。這些人是從前後吉普車上走下來的。他們和卡車上的人一樣說普通話。他們的吉普車夾著卡車，目的是為了保護卡車的安全。走在最前面的吉普車速度比較快，到達一個地方時，這輛前行的吉普車停下來休息和等候。可以推測，這輛吉普車上坐著是首長級人物。當發現卡車沒有跟上時，他們多了一個心眼，調轉車頭。他們就發現了火災了。可是他們來得略為晚了一步，國家物資被救出來了，火也基本被撲滅。幾個受重傷的同志，也被雷加武救出並擱在安全的草地上。救援人員把傷員弄上救護車和卡車，並且所有國家重要物資也得到了轉移。車輛被塞得滿滿的，普通話們無法及時把雷加武帶上。因為他們認為雷加武受傷並不重。
你在這裡等著，我們回頭救你。一個人說。
更多的人卻在慌亂中，忽略了雷加武的存在。
我應該堅持在那裡等著。雷加武在多次回憶和總結那次經歷時對自己說。
1981年夏天這個上午的青平江出事了。在水裡打鬧的孩子們把青平江搞得呼天搶地，而就在他們忘我地快樂時，一個小孩從這個世界永遠地消失了。當他們準備回家時，發現少了一個小孩，就知道出事了。他們急切地大喊救命，兩個孩子跑回唐鎮向大人求救。
三個大人聞訊趕來，接著又來了十幾個大人。青平江被掀翻了。
對於孩子的到來和呼救，雷加武一點也沒反應過來。他完全置身於1978年冬天那場火災裡了。直到幾個大人小孩從他身邊跑過，他的思緒才回到當下。
你們跑什麼？雷加武小聲地問。兩年多來，雷加武已習慣了低聲細氣，因為他的話誰也不會聽。
大人和孩子都跑過去了，他們一邊叫著一個小孩的名字，一邊觀看青平江。雷加武似乎明白，出事了。他放眼青平江，看到了在水裡起起伏伏的幾個大人的身子。
出什麼事了？雷加武鬥膽地提高聲音問一個小孩。
麻管不見了！小孩哭著回答。
雷加武的心緊緊收縮，恨不得自己跳下江去救援。可是當他起身時，發現雙腳根本帶不動身子。幾顆痛心的淚滴便從雷加武眼裡滾了出來。
兩個小時後，人們終於找到了麻管。麻管死了。他出事的地方，離雷加武不到50米，小孩們鬧騰的地方就在雷加武呆著的上游100米。
麻管的父母早已趕到，他們的悲哭聲在見到麻管的屍體時達到了高潮。見到這種場面，聽到這樣的悲哭，每個人心裡都在滴血。雷加武看到自己掉進1978年冬天那場火災裡了，他的血從心裡流出來，又被大火燃燒掉。
青平江靜下來，青平江因為一個小孩的淹死，而更加寂靜。雷加武全身無力，他在草地上躺下來。
正午的太陽烤得他的身子成了一團火。但他不想離開，他一邊躺著，一邊痛罵無情的平青江。才兩年，青平江就收走了名醫劉華佗，收走了孩子麻管。
太陽偏西，唐鎮的幾個人向他走來。這些人氣勢洶洶，手裡分別拿著木棒和竹條。
打死雷加武！他們撲了過來。
為什麼？雷加武說。
麻管死了，難道不該把你打死嗎？！
你們應該打死青平江，我也一直想打死青平江呢！雷加武說。
小孩來游泳，你不阻止，聽到了呼救也無動於衷。就算你是殘疾人，難道你是啞巴嗎？
雷加武身子驚跳起來。
是啊，我為什麼就不阻止他們下江游泳呢？雷加武自言自語地說。他們來到江邊，我為什麼就一點不知道呢？
你是有意的，你對唐鎮人揭穿你假冒英雄耿耿於懷，你把全唐鎮人都當作敵人了。你在報復所有的唐鎮人！你的報復終於從小孩開始了！
亂棒打在雷加武身上，雷加武不躲。他說，你們打吧，只要不打死我，隨便怎麼打都行。我要活著，我要證明我就是救火英雄。
雷加武被打得遍體鱗傷。因為雷加武的不反抗，他們就再沒興趣打下去了，他們大罵著揚長而去。
青平江只留下雷加武低聲的哭泣。
下午兩點，雷雪白來到江邊。雷雪白身上有多處傷痕，這是常年與劉杏霖打架所致。在唐鎮，如果哪天你聽到兩公婆大打出手的聲音，那一定就是雷雪白和劉杏霖。自從第一次流產後，雷雪白就決定不再懷孕。為了防止懷孕，首先不和劉杏霖同房。只要不小心被劉杏霖強姦，無論是否懷孕，她都要到中藥鋪抓打胎中藥。劉杏霖太壞，她將不為劉家留下一個後代。此時，雷雪白步履匆匆，一邊叫著雷加武。
雷加武聽到了雷雪白的聲音，但他一聲不吭。雷雪白在江邊草地上找了一會，才找到埋在草叢中的雷加武。
快離開吧，爸爸就要來了。爸爸手裡拿著斧頭，他一斧頭下去你就沒命了。雷雪白說。
我不想死，我還不能死，在得到英雄榮譽之前我不能死。雷加武說。
你太沒用了，連家裡人都騙，有什麼意思呢？她說。
我是真的救火了。
別說了！誰信？口口聲聲說自己是英雄，偏偏又不是，你何苦呢？你就說自己不是英雄，天就蹋下來了？她說。
雷加武的頭偏了一下，埋進草裡。
你也真是太壞了，和劉杏霖沒有兩樣。劉杏霖還知道阻止小孩下河游泳，你不但不阻止，而且麻管出了事，你一動不動地坐著！換了是我的小孩出了事，我不把你打死才怪！雷雪白說。
我完了，連小孩下河游泳都不知道了。雷加武說。
可是你的解釋誰相信？你把唐鎮人當傻瓜了？雷雪白說。快走吧，再不走，等爸爸來了，你就真的沒命了！
雷雪白彎下腰抱雷加武。雷加武不重，他身體像枯枝一樣瘦。雷雪白在常年與劉杏霖的打鬥中練就了一身力氣和進攻防守之道。
你把我抱到哪裡？雷加武說。
哪裡安全就去哪裡。她說。
哪裡安全？
目前最安全的就是先離開這裡。
雷雪白抱著雷加武小跑起來。她不時回頭看看河岸，當還沒發現雷發生的人影時，步子才稍稍放慢。雷雪白一口氣跑出了兩公里，在一個無人的林子裡，她把雷加武放下來。
這裡很安全嗎？雷加武說。
不知道。可是我跑不動了。早上和劉杏霖打了一架，力氣用得太多了。她擦拭臉上的汗水，並且把留在手上的汗水甩掉。她的身子濕透了，花襯衣貼著肉體，兩個奶罩十分明顯地顯現著。雷加武從雷雪白身上聞到了一股安全而溫暖的味道，這種味道好像只有童年時從母親身上聞到過。
我全身好痛。雷加武說。
有什麼辦法呢？你忍一忍吧。忍著疼痛總比被爸爸打死強。她說。她從褲子口袋裡拿出一包餅乾，說，快吃，吃了，你的傷就沒有那麼痛了。
雷加武張開嘴巴接受雷雪白送過來的餅乾。太干，他吃不下。雷雪白就在附近尋找水。在方圓五十米找了一陣，她找到了一池山水。前兩天下過雨，這個長著茂盛小草的小坑裡存著一泓清水。雷雪白伸手採來一片寬大的葉子，做成碗舀水。
水很清甜。藉著水，雷加武吃了一點餅乾，但沒吃多少，他沒有食慾。雷雪白突然想起剛才找水時，發現了一間茅草屋。那是一間用松木製造成離地有一米高的茅草屋。雷雪白把他背到了茅草屋。
你在這裡呆著，我回去給你弄藥。她說。
雷雪白退出林子，走在回鎮子的路上。
雷發生手持木棒，向麻管出事的地點走來。雷雪白想避開，卻讓眼尖的雷發生發現了。過來！他說。
雷雪白走過來。
雷加武呢？他說。
雷雪白說，我也正找他。
見死不救，他不配活在世上。雷發生說。
我認為，雷加武不是這種人，他救不了人，至少會呼救。她說。
可是，他喊了嗎？小孩們都說，他坐在那裡像個死人。
雷加武一定是沒看見這群小孩，他們相隔差不多一百米呢！
一百米有多遠？他的耳朵是聾的嗎？雷發生大聲說，他的木棒擊打在地上。
事情都發生了，你打死他又有什麼用？雷雪白說。
不要站在他一邊。你嫁給劉杏霖這個壞蛋後，也變壞了！雷發生的木棒又在地上擊打了一下。
雷雪白裝模作樣地配合雷發生尋找雷加武。他們找遍了河灘，也沒有發現雷加武。雷發生放眼雷加武藏身的地方，雷雪白緊張不已。
他可能回家了。雷雪白說。這麼大的太陽，他早就回家去了。你來之前我已找過兩三遍了。
雷發生看著雷雪白，說你沒有把他藏起來吧？
我怎麼會藏他呢？我也想打他一頓呢。
這就好，你還沒跟劉杏霖徹底學壞。他說。
38
雷發生父女回到鎮上。他們首先回到家。雷加武不在家裡。雷發生說，這壞小子躲起來了。雷發生對老婆說，快去把壞小子找回來！老婆說，我不敢上街，我受不了鎮上人的指責。雷發生說，難道我又受得了嗎？
那就讓他躲著吧，躲累了，他自己會回來的。雷雪白說。
你說，雷加武會不會跳河了呢？雷發生老婆說。
雷發生一聽，身子驚跳起來，卻否認說，不會的，他怎麼會跳河？說完雷發生衝出屋子，再次回到青平河邊。
雷雪白跟在後面，說，爸爸，你不要自己嚇自己，雷加武不會跳河的。雷加武說過他要好好活下去，活到普通話來找他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