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華佗過來檢查雷加武的身體，他背著一個印有白圈紅十字的棕色藥箱，手裡提著一個藥包。他進門後聽到了雷家父子的對話。
他們說雷加武根本沒救火，你是怎麼看的？雷發生向劉華佗展開民意調查。
普通話怎麼還沒來呢？劉華佗說。
你也懷疑嗎？
劉華佗不再說話，他讓雷加武脫掉衣服。雷加武不脫，說，你不相信我是英雄我就不脫。劉華佗說，你有證據嗎？
有，普通話就是證據。那些被我救出來的人就是證據。
那麼，人呢？劉華佗說。
連你也不相信了，連你這個唐鎮思想品質最好的醫生也不相信了！雷發生說。
相信不相信與思想品質無關。你是英雄，為什麼不拿出證據來呢？人們相信的是事實，不是嘴巴。劉華佗說。
雷加武哭起來。
劉華佗說，脫了衣服讓我看看傷口。不管你是不是英雄，只要沒達到槍斃的程度，我就會盡力地給你治病。
我是英雄。我不要你為我治病！雷加武粗暴的聲音穿越春天的唐鎮，讓從街頭走過的人興味盎然。他們走進雷家敞開的大門。來人一句話不說，全都發出含意深刻的笑。
愛看熱鬧的劉杏霖鑽進人群，他看到了哭泣的雷加武，他興奮得手舞足蹈。雷加武是英雄，你們相信嗎？劉杏霖說。在場者搖著頭，說，以前我們信，現在不信了。以前他沒做過壞事，所以我們很容易相信。如果是你劉杏霖，我一開始就不會信。
劉杏霖說，唐鎮第一壞是誰？
在場者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們暫時還沒有比較出到底是劉杏霖壞，還是雷加武欺騙大眾更壞。
劉杏霖說，這難道是一道難題嗎？這個問題很簡單，雷加武是唐鎮第一壞。我終於有人墊底了。
如果雷加武真是欺世盜名，那的確很壞，但他這種壞沒有損害別人利益，最多是虛榮心作怪，而你，劉杏霖，是以損害別人利益為基礎的。有人說。
要是他因為殺人放火受重傷而又自稱英雄呢？劉杏霖說。
人們摸著頭腦，不敢細想和發表意見。
總之我們都看不起雷加武了。他們說著退出雷家。
35
隨後，夏天也在唐鎮人對雷加武挖苦的目光和笑聲中來到青平江。
普通話仍然沒有來。
雷發生和老婆、女兒口頭不說，心裡也對雷加武英雄壯舉表示出懷疑。
騙子父親，我要兩塊豆腐。
騙子母親，我要一盒餅乾。
騙子父親，你做的豆腐越來越不好吃了，你往裡摻東西了吧。
騙子母親，你會往餅乾裡吐口水嗎？
豆腐社領導針對群眾意見，找雷發生談話，狠狠地批評雷發生的錯誤行為。餅乾廠長不敢讓雷發生老婆上生產第一線，發配為清潔工。
一天晚上，受盡了鎮裡人冷言冷語的雷發生內心的怒火終於爆發。
你是英雄嗎？狗屁，你是狗熊！你為了一個英雄的榮譽，給全家帶來了多大的麻煩！
我就是英雄！
你還在說謊，你不見棺材不掉淚，你根本不配做我的兒子。明天向全鎮人承認你說了謊，是唐鎮第一大騙子！
雷發生打了雷加武的耳光。
雷加武的燒傷基本痊癒，但他雙膝卻因為受傷太重而沒有像劉華佗理想的那般好起來。劉華佗說過，無論雷加武是不是英雄，做了什麼壞事，只要政府不抓不槍斃，他就要將雷加武的治療進行到底。
第二天，雷加武用一根扁擔做枴杖出現在唐鎮街上。他的身後是目光凶狠的雷發生。告訴大家，你不是英雄，你欺騙了大家。毛主席說過，允許人犯錯誤，也允許人改正錯誤，只要改正了錯誤就是好同志。我相信唐鎮人是會原諒的。因為，唐鎮人講道理。雷發生輕聲地說。
我是英雄，我是救火英雄！雷加武說。
雷發生推了雷加武一把，說，你還是執迷不悟！雷發生用力比較大，雷加武被推翻在地。
雷加武野性大發，大聲說，我是英雄，誰說我不是英雄，我就殺了他！
看熱鬧的人跑開了。
我就說你不是英雄，你殺了我吧。雷發生說。雷發生跑回家拿來菜刀，並把菜刀遞給雷加武。
雷加武坐在地上，他手中的拐棍揮舞著，卻沒有接雷發生的刀。
再次出現在街頭的雷加武手裡什麼也沒有，就連拐棍也沒帶。他扶著街道上居民的牆艱難地往前走著。雖然他沒帶刀，街上人還是離他遠遠的。他們不對雷加武說一句話，也不笑。他們這種漠視的表情，像雄村那場大火一樣燒著雷加武的心。
童學貴唱著鄧麗君的歌曲從這裡經過，見到雷加武，立即停止他那跑調的歌聲。
你不是要殺人嗎？我不怕。童學貴說。因為我曾經用板車拉過你。改革開放以來，我做了一件最大的蠢事，就是用板車拉著你走街串巷，沐浴冷風苦雨在十字街頭等待普通話！
我不會殺人，誰也不殺。我總有一天會證明我就是英雄。雷加武扶著牆，身子因為雙腿沒有支撐好而劇烈地發抖。
童學貴吹著口哨走過去了。
雷加武終於沒有支撐住身子，他不得不跌坐在地上。
你不該來到街上，你的腿傷還沒好。說話的是劉華佗。他把雷加武背起來，送到雷家。雷發生見了，說，劉醫生，你背他回來幹什麼，讓他死在街上好了！
這又何必呢？雷加武是你的兒子呀。劉華佗說。
劉杏霖也是你兒子，你不也說過希望他死的話嗎？雷發生說。
劉杏霖太壞了，情況與雷加武不同。
怎麼不同？不都是壞人嗎？思想品質不好的人，就是壞人。到現在我們還沒搞清楚，雷加武是因為什麼受的傷，難道能排除他殺人放火嗎？
劉華佗讓雷加武躺下，檢查他雙膝的情況。檢查完，劉華佗說，我該給你改換治療方案了，否則會很危險。
劉華佗背起背簍往青平江險峰出發。熱辣的太陽懸在頭頂，陽光穿過劉華佗戴了十年的網狀竹帽。劉醫生採藥啊？路上行人向劉華佗打招呼。劉華佗不言不語。你是為雷加武採藥嗎？他不值得你採藥治病，他是騙子。路上人又說。劉華佗的步子更快了。劉華佗有極高的警惕性，為防止有人跟蹤採藥，他左轉右拐，本來是去青平江險峰的，卻硬往火牛峰去，然後趁無人再轉向青平江險峰。劉華佗不是糊塗人，每次他幾乎都不走同樣路線，他換著法子甩開試圖跟蹤他採藥的人。
所有路人都沒想到，他們剛見到的劉華佗竟然是生命中最後一眼。
夏天的山路比春冬兩季好走多了。具有豐富爬山經驗的劉華佗爬得很快，鳥們以最大的熱情歡迎他再次到來。雷加武骨頭受了重傷，以前的藥都沒有按常規發揮最好的作用，都過去半年了，雷加武的雙膝骨還不能支撐起身子。你可以說當初劉華佗把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燒傷上，而略微忽視了雷加武的雙膝；你也可以說，能發揮最大作用的藥，劉華佗沒用上。
劉華佗邊採藥，邊分析雷加武的傷勢，盤算用藥。在青平江第三峰，劉華佗發現了他需要的草藥。他在這裡採藥二三十年了，還是第一次發現兩種重要的草藥。這兩種草藥今年長得特別突出，嫩黃色的莖葉直指天空。但是草藥在隔著三米寬深壑的"對岸"。想採到兩種重要的草藥，有兩個方法，一是繞道兩三公里林子，二是跨過深壑。劉華佗伸出頭探望深壑，只見青平江水在深底蕩漾，碧波擊打石壁啪啪聲。
繞道走太遠了，劉華佗自認為彈跳力不錯，他選擇了跳躍溝壑。他把背簍放下，後退幾步，助跑，然後向對岸衝去。他沒想到前面野枝會絆住他的腳，他摔倒在溝壑邊上，並且墜下石壁
河邊長大的南方男人，沒有一個不會游泳的。可是劉華佗卻未來及游泳。墜下去時像一塊細長的石頭，咚地入水深深。
第二天，一個打魚人發現了劉華佗浮在岸邊水面的屍體。打魚人認出了劉華佗，他一邊呼喊，一邊用竹篙把屍體撈到船上。行走了好長一段，打魚人才遇上一隻同方向行駛的機動船。在機動船的幫助下，打魚人順利地將劉華佗運回唐鎮。
劉華佗昨晚一夜未歸，家裡人並不擔心和著急。劉華佗一夜不歸是常事，有時候他走在路上就被人請到村子裡看病去了。熱情的主人往往會留他住一夜。
劉醫生死了！
打魚人在岸邊大喊。
聲音一傳十，十傳百，人們都向青平江擁來。
劉醫生真的死了。
劉醫生怎麼死的？
我在水裡發現了他，可以推測，他掉下懸崖淹死了。
他為什麼會掉下懸崖？
因為他為雷加武採藥！
劉華佗的屍體有些浮腫，體重也增加許多，唐鎮幾個壯漢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劉華佗弄回到家裡。
哀哭聲從劉家傳向唐鎮的四面八方，劉杏霖沒哭。他大吼一聲說，都不要哭了，雷加武害死了我們的父親，我們去找他算賬！
劉杏霖操起一根長棒衝向雷家。雷家的房子有高有低，高的地方有三四米，低的地方，手一舉就摸到瓦背了。
還我父親！劉杏霖說。他的木棒重重地擊打在雷家低矮的瓦背，聲音像陣陣滾雷。瓦礫紛紛變成碎片，跌落到地上。
還我父親啊！劉杏霖的哭喊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唐鎮人的心。
劉華佗被運回到唐鎮時，雷雪白是第一批得消息的人。當她得知劉華佗因為雷加武採藥而墜入深壑淹死，就知道出大事了。人們在幫著將浮腫而異常沉重的劉華佗弄回家時，雷雪白逃回家裡，緊閉上大門，並且加固門栓。劉華佗落水淹死了，劉家一定會來找麻煩！她對家裡人說。家裡人都慌了手腳，和雷雪白一道關閉加固所有大小門窗。
果真如雷雪白所料，劉杏霖就上門算賬來了。
劉杏霖越鬧越瘋，他的木棒最後被打斷，手掌也磨出了血。雷家大門牢固，劉杏霖無可奈何。開門，你這個狗娘養的！劉杏霖嘴裡不停地罵著。還我父親，還我父親！
雷發生一家嚇得一聲不吭，這種恐懼主要是因為內疚生發而來。雷老婆抱住雷發生驚恐地說，怎麼辦？雷發生說，還能怎麼辦？讓劉家砸吧。
許多人駐足雷家門前，他們誰也沒有阻止劉杏霖的行為。他們對劉杏霖充滿了同情。他們並沒有因為平時痛恨劉杏林而沒有同情心。如果不是因為幫雷加武採藥，劉華佗就不會淹死。他們說。劉華佗的去世，給唐鎮帶來了不可估量的損失。最後，劉杏霖無力地坐在雷家堅固的大門前，他的罵聲越來越稀，聲音越來越小。人們知道，劉杏霖很累了。看熱鬧的人走近劉杏霖，有人說，劉老三，回家去吧，你爸還等著你們料理呢。有人為劉杏霖遞上手帕，讓他擦拭眼淚。還有人說，人死不能復生，你殺了雷加武也沒有用。說這個話的人立場不偏不倚，他既同情劉家也同情雷家。劉華佗的死與雷家有關，但是雷家又不是兇手。所以那人就說了一句公正的話。
你出來，姓雷的，你出來！劉杏霖經過十幾分鐘的休息，體力恢復了一些，他再次向雷家發出挑釁。
雷發生你們出來吧。有人建議說。劉杏霖沒有力氣了，他想殺你也殺不成了。如果他真想殺人，我會挺身阻止的。
雷家有了一些響聲。雷發生走近大門了。他說，劉杏霖在嗎？
我當然在，我要宰了你們全家！劉杏霖說。
雷家非常對不起劉家，我們願意答應你提出的任何條件。雷發生說。
我不要條件，我就想殺了你們。劉杏霖說。
何必呢？劉杏霖你何必呢？旁人說，劉華佗不幸去世，雷發生一家也很悲傷的。首先雷加武的傷就沒人治了，而且誰不為唐鎮失去一個大醫學家而痛心疾首！
雷發生打開了門，劉杏霖想衝上去，但被人拉住了。雷發生帶領全家站在門邊，在雷發生的指揮下向劉杏霖鞠躬致歉。
一些悲淒的聲音從劉家傳出來，唐鎮人聽了心裡堵得慌。他們按照唐鎮規矩在家裡燃起一炷香，寄托對劉華佗的哀思。唐鎮人在家裡為別人燒香的規矩由來已久，這香都是燒給德高望重的人的。在唐鎮劉華佗無疑是一個。更多的人親自來到劉家。他們想弔唁，但是來早了一點，劉家的喪事處理起來比別人麻煩。劉華佗浮腫了，普通棺材裝不下劉華佗"發胖"的身子。
棺材鋪的師傅們正緊張地為劉華佗製作特大棺材，他們臉上流著粗汗，嘴巴喘著粗氣，油膝工已經準備好了朱紅色油漆。一切忙碌而有序。從棺材鋪傳來的聲音幽暗神秘，並且悲涼無比。唐鎮人有意地繞過棺材鋪，努力讓耳朵緊閉，不讓棺材鋪的聲音鑽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