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行的夫人為李姝準備了一大桌飯菜。吃飯的時候,李姝說,水皮呢?他很久不給我回信了,今天也不到車站接我。你們怎麼不叫他去車站接我?到吃飯時間了,你們也不叫他來!李姝發現自己很失意是因為在車站沒有見到水皮。
李夫人說,水皮工作很忙,他們正在開展新的勞動競賽,他是小組長。
李姝低頭吃飯,也不抬頭看人。李德行和夫人也默默地吃飯。飯桌上只聽到他們咂吧咂吧的吃飯聲。
水皮太傲慢了。李姝突然說。兩個多月不給我回一封信。
李德行說,水皮是一個很不錯的小伙子,吃苦耐勞,還肯鑽研業務。
李姝說,我又沒說水皮是個差小伙,否則我會看上他?他的人品,全東河一流。可是作為一個人,光有人品還不夠啊。我好像對他感覺沒以前好了,這可能與我的政治熱情突然降溫有關。
李德行笑著說,人無完人嘛。
下午,李姝來到鋼鐵廠。在大門口碰上廠黨委書記了。書記認得李姝,他說,畢業了?李姝點頭。書記說,是來看望水皮的吧?李姝臉緋紅,咬著嘴唇說,書記,你!書記說,你到車間去找他吧,我給他們主任掛個電話。
李姝進了車間。車間守門員聽說李姝是來找水皮的,急忙放行。李姝走了很久才到達水皮他們電爐車間。
我猜測你就是李姝。車間主任說。水皮在那邊等你呢。車間主任朝妓女墳方向指了指。
李姝就奔過去了。水皮背對著李姝。快接近水皮,李姝放慢腳步,躡手躡腳挨近水皮,雙手把水皮的眼睛蒙住。
你是李姝吧,快放開你的手。
你這個壞蛋,不給我回信,也不去車站接我,我就不是不放手。李姝說。
水皮用力掰開李姝的手,臉轉了過來。
李姝身子驚得老高,說,你是誰?你想嚇死我嗎?
我是水皮,我破相了。我往自己臉上潑了鹽酸。
李姝的眼睛看著別處,說,你真是水皮嗎?
我真是水皮,我破相了。
天啊,你真是水皮。你的臉變成醜八怪了,可你的聲音沒有變。李姝說,然後就跑出了車間。
李姝回到家首先向李德行發難。她說,水皮破相了,為什麼你們不告訴我?
李德行說,我們怕你受打擊,所以一直不敢說。明知道這個事遲早你會知道的,可就是沒有勇氣告訴你。
水皮的臉太恐怖了,我和他的愛情也到此結束了。李姝傷心大哭。
李德行和夫人走出屋子,到院子裡去。這個地區高幹住宅小區已經有人踏著夕陽的餘暉散步,李德行和夫人融入這個隊伍。迎面走過來的同事們給李德行打招呼,李德行裝著沒聽見。現在他和夫人心事重重。
李姝傷心哭過後,給水皮寫了一封信。她的信寫得非常簡短。她說,我是大學生,你只有初中文化,我們不可能走到一起;我是高幹子弟,你是農家子弟,我們不可能走到一起;我是一個漂亮的姑娘,你是一個醜八怪,我們不可能走到一起。我們從此一刀兩斷。
三天後,水皮接到了李姝的來信。但他沒有拆開。兩個多月前他就對李姝的信不感興趣了。水皮把來信夾在床邊的書中。
沒有收到水皮的回信。李姝又給水皮去了一封信,說,你不回信也罷,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了。
水皮還是沒有回信。1979年的東河市信件行走速度非常之慢,一封寄往本市的信件,總是要三到四天才能到達收信者手上。前前後後兩封信耗掉了李姝七八天時間。
你們知道我給水皮寫信了嗎?李姝對父母說。
李德行和夫人搖頭。
你們知道,我在信中說什麼了嗎?
李德行和夫人繼續搖頭。
我給水皮去了兩封信,表達的是同一個意思:我們吹吧!
這可不行。李德行說。你和水皮談戀愛東河人都知道,以前那麼愛他,他現在破了相你就拋棄他了,非常不妥。
我已經連續做了好幾個噩夢了,水皮的怪相讓我坐立不安,噩夢不斷。我怎麼能和這樣的人生活一輩子?而且愛情也是會隨著實際情況變化而變化的。李姝說。
我不同意你和水皮分手。英俊小伙子可以找出成千上萬個,可一流品質的一個也難找。破相怎麼了?燈一關,什麼也看不見。看習慣了,再醜也成了美的。李德行說。
我堅決不答應和他戀愛。李姝說。
我是地區副專員,我不允許忘恩負義、背信棄義的現象在我們家出現!李德行大聲說。
家裡只有李姝一個人的時候,李姝給哥哥姐姐打電話。哥哥在地區公安處,姐姐在人民銀行,他們身邊都有電話機。李姝徵求哥哥姐姐的意見。說是徵求,其實就是求得他們的支持。
對於這件事,我無法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你說的很有道理,父親說的也沒錯。哥哥說。
你先別著急,這個事要從長計議。姐姐說。過一段時間,情況也許會好起來的。姐姐說。
不管你們的態度如何,反正我是不會和水皮戀愛的了!李姝甩掉電話。
李姝又給水皮打電話。
水皮的電話比較難打。李姝等了很久,接線員才把鋼鐵廠總機的電話接通。又等了很久,才等到水皮拿起電話。
你是水皮嗎?
水皮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接聽電話。他對話筒裡傳來的聲音很不習慣。他沒聽出對方就是李姝。
水皮說,你是救火英雄嗎?我終於等到你了。
你腦子得了腦膜炎嗎?我問你是不是水皮!李姝很不耐煩。
水皮終於聽清對方說什麼了,說,我是水皮,你是誰?
我是李姝。我聽出你的聲音了,你的確是水皮。你接到我的信了嗎?
水皮說,接到了。
李姝說,為什麼不給我回信?
水皮說,我沒看你的來信,怎麼給你回!
李姝說,那我現在就告訴你:我是大學生,你只有初中文化,我們不可能走到一起;我是高幹子弟,你是農家子弟,我們不可能走到一起;我是一個漂亮的姑娘,你是一個醜八怪,我們不可能走到一起。我們從此一刀兩斷。你不回信也罷,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了。
水皮說,我同意。我們能夠不再來往,是我天天盼望的事。
李姝說,你太狂了,以前看不上我也就算了,現在,成了醜八怪還這麼狂妄。你太氣人了!不過,想到從此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了,我也懶得跟你生氣。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放下電話,李姝氣呼呼的。她心裡充滿憤怒和不平。然後,李姝又給鋼鐵廠黨委書記打電話。
我和水皮分手了。以後你們不能再把我和水皮聯繫在一起了。李姝說。
書記說,好好的,怎麼突然就分手了呢?你們吵架了?年輕人嘛,吵吵架是很正常的。回頭我勸勸水皮,讓他讓著你點。你也大人有大量,別跟水皮一般見識。
李姝說,你用不著勸他什麼了。我們分手的決定是雙方共同做出的。我們什麼架也沒吵,我們是友好地分手。分手以後,我們還會做朋友。
書記說,我感覺不對。一定是你嫌他破相了。你把愛情的標準資產階級化了。真正的愛情是不分美醜貴賤的。我完全明白你的心思了。
李姝說,那就明說了吧。我是嫌他破相了。當初我喜歡他,是因為他除了是英雄,有一流的思想品質,還有一副過得去的臉面。而現在情況完全變了。我不能嫁一個醜八怪丈夫,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知道嗎,自從那天見到水皮後,我天天晚上做噩夢,這些天我茶飯不思,夜不敢寐,身體越來越瘦了。
書記說,這個事,你父母是什麼意見?
李姝說,是我嫁人,又不是他們,我的事我當然要自己作主!
李姝又回頭給水皮打電話。經過很長時間的等待後,水皮接電話了。水皮說,你還有什麼事嗎?
李姝說,有。我們是雙方自願分手的,是不是?
水皮說,是的。
李姝說,我希望你把我們的決定,告訴所有身邊的人。
水皮說,沒這個必要吧。分了就分了唄。
李姝說,不行。你非得把雙方自願分手的事,告訴身邊所有的人。
水皮放下電話後,說,真麻煩。
車間主任湊上來說,水皮,你怎麼了?
水皮說,我和李姝分手了。其實我們從來沒有真正開始,現在就結束了。
車間主任說,我感覺出來了,是李姝不要你了。那天她興奮而來,敗興而逃,我就知道她要拋棄你。果真如我所料。
水皮說,不管怎麼樣,我們都分手了。
車間主任說,李姝不該這樣。她很不道德。
下班時間到了,一路上水皮碰上了很多人。他對每一個人說,我和李姝分手了。對方聽了說,哦。什麼?水皮又補充一句:我們分手了,雙方是自願的。
有關李姝和水皮分手的事,迅速傳遍了東河鋼鐵廠。他們一致認為,分手是李姝提出來的。李姝把水皮拋棄了。李姝是一個背信棄義的小人。
話也傳到了地委大院。地委和行署挨在一起。他們無一例外地放下手中的工作,對此發表看法。他們大多數人認為李姝做得不對。人,最重要的是講一個情,講一個誠,講一個真。他們的議論聲很快進入李德行的耳朵。李德行很冷靜地分析著他們的議論和結論。
回到家,李德行把所有子女召到身邊。他利用吃飯的時間召開一個家庭會議。
他們的議論和結論我聽到了,我很震驚。我還是原來的觀點,我不同意李姝與水皮分手。作為一個地區領導,我不想讓別人笑話我們家。
同意李姝不和水皮分手的請舉手。李德行說。李德行首先舉起手來。接著,他的兒子和大女兒也舉起了手。
李夫人沒舉手。
李德行對夫人說,你為什麼不舉手。
李夫人說,我有不舉手的權力。
你呢?李德行接著對李姝說。
我當然不會舉手,對我與水皮的分手,我舉雙手贊成。
好了。李德行說。經過大家的舉手表決,三票贊成不分手,一票反對,一票棄權。最後我宣佈:不許李姝與水皮分手!
李姝說,憑什麼?我們分手,是雙方商量好了的。
李德行說,你的脾氣我知道,你不提出來,不壓迫水皮,他怎麼會提出分手?
李姝甩門跑出去了。
李夫人說,李姝會瘋的。
李德行說,瘋了好,瘋了,她就不會提出分手了。她追求水皮的時候,搞得滿城風雨,轟轟烈烈,現在說把人家蹬了就蹬了。太不像話!我的臉讓她丟盡了,你還想丟我的臉嗎?
27
陽曉莉坐在醫院的配藥房。今天她不值班。你們已經知道,陽曉莉不值班也喜歡待在醫院。配藥房在一個較為隱蔽的地方,一般情況除了進出的護士,沒人進來。更不會有病人及家屬進來。陽曉莉一絲不苟地編織著毛衣。現在是夏天,不是編織毛衣的時間,她仍然接連不斷地編織著。她織了編,編了織。一件毛衣在她手裡被織織拆拆,她嘗試著編織出各種花樣的毛衣。自從發生她自殺事件後,很少有人找陽曉莉編織毛衣了。就是主動,人家也找出借口不讓陽曉莉織。她們喜歡躲著陽曉莉。
陽曉莉織毛衣的手流著汗,汗水滴在毛衣上。
李姝來找陽曉莉。李姝以為陽曉莉還在高幹病房,就先去了高幹病房。人們告訴他,陽曉莉到內二科了。內二科的人基本不認識李姝。他們打量了一番李姝後說,你找陽曉莉幹什麼?李姝說,我是陽曉莉的親戚。有位熱心的護士就把李姝帶到了配藥房。
見到李姝,陽曉莉沒一點表情。李姝遞過去一個水果,說,吃吧,很甜。陽曉莉身子扭了一下,繼續編織毛衣。
你太沒禮貌了。我來看你,你不理我,送給你水果你也不接。李姝挨陽曉莉坐下。
陽曉莉起身,走出配藥房。李姝跟上去。李姝說,你要上哪兒去?
陽曉莉快步走著,她一直走出了醫院,跳上了公交車。李姝追上來,說,你要上哪兒去?今天你走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陽曉莉說,你到底想幹什麼?李姝說,我給你帶來好消息了。陽曉莉說,你能帶來什麼好消息,你除了散佈謠言,你還能幹什麼?
李姝跟得太緊,要甩脫李姝幾乎是不可能的了。坐了兩個站,陽曉莉跳下車。這裡是人民公園,公園外有一塊較寬的草地。人們一直沒弄明白,為什麼公園的人不把這塊閒置的草地劃規公園。陽曉莉坐在草地上,繼續編織毛衣。
你編織毛衣的技藝很高。李姝說。
陽曉莉不理她。
李姝網兜裡裝著十來個水果,此時她又遞給陽曉莉一個。李姝說,我看你織了半天了,休息一會吧。你這毛衣好像不是給男人織的,因為你還沒有男朋友。
陽曉莉停下手中的活,盯著李姝說,你到底想幹什麼?
李姝說,我給你帶好消息來了。知道嗎?我和水皮分手了。
陽曉莉說,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李姝說,橫在你和水皮之間的大石頭移走了,現在你可以毫無顧及地大膽戀愛了。
陽曉莉說,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當初你為了追求水皮,都想到自殺了,現在愛情就擺到你面前,你為什麼不撿?李姝說。
陽曉莉說,你不是愛水皮愛得要死要活嗎?怎麼分手了?
李姝說,其實水皮真正愛的人是你,不是我。現在我終於徹底明白了。強扭的瓜不甜。我們都在水皮的床上睡過,但是你先睡他的床,你有理由有資格得到水皮的愛,有理由有資格優先選擇水皮作對象。
陽曉莉說,我終於徹底地看清了你真實的嘴臉。水皮成了英雄,你搶著愛,不惜幹出侮辱別人之能事;現在水皮破相了,你搶著丟,還美其名曰帶來好消息。太壞了,你!你和水皮分手是好事,否則不定你還會幹出什麼損害水皮的事來呢。
李姝說,你怎麼說,我都不生氣,誰讓我涵養好呢!大膽地去愛水皮吧,機會千萬不要錯過。水皮也十分需要你!你不要有什麼顧慮,更不要認為我這是在設什麼圈套。如果你信不過我,我可以向你寫一封保證書,保證從此不碰你和水皮一根指頭。
陽曉莉哈哈大笑。
李姝說,你別不當回事,不愛水皮,你終身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