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高幹病房的衛生間有一面鏡子,但細心的護士把它取下了。水皮找不到任何可以看到自己臉的東西。紗布已經從他臉上揭開,他可以出院了。
我想看自己的臉。水皮對護士說。
護士說,我這裡沒有鏡子,我是一個在辦公室不照鏡子的女人。
我是不是變得很恐怖了?水皮說。
一個人心靈美是最重要的。護士說。
出院那天,鋼鐵廠派來了車輛和廠醫。行走在地區醫院的道路上時,人們把水皮夾在中間,盡可能地擋住別人的目光。但是水皮的臉還是讓許多人看到了。他們輕聲地議論,很多人不相信那就是救火英雄水皮。
水皮的宿舍被換到家屬職工宿舍區,廠裡為他重新佈置了房間。水皮新的住房遠離單身宿舍,這棟宿舍和許多宿舍一樣,由單間和套間組成。一層樓的人共用一個洗漱間。但比起單身宿舍條件又好多了。
廠長和黨委書記到宿舍來看望水皮。他們第一眼見到水皮,都在心裡啊了一聲。水皮已不是原來的水皮了,沒人介紹誰也不相信這就是水皮。
我花掉了國家大筆醫藥費,很對不起。水皮說。我以後一定加倍努力工作,把耽誤的時間奪回來。
你無愧於英雄稱號。受了這麼大的傷,還時時想到工作,想到我們的國家。有你這樣的好青年,我們國家大有前途呢。黨委書記說。
我想看看自己的臉,你們誰有鏡子嗎?水皮說。
在場者相互看著。廠長說,讓他看吧,這是抹不去事實,他必須承受。只要習慣了,醜的東西也不醜了,再美的東西也不會美。
廠工會一位女工從包裡找出一面小鏡子。水皮拿過來照看自己。這的確不是我了,太醜了。水皮說。不過,不要緊,丑就丑吧。漂亮是一生,丑也是一生,怕什麼呢。
黨委書記帶頭鼓掌,說,好!敢於直面人生,好!說明英雄的素質是全面的,令人感動和敬佩!
女工把那面鏡子留給了水皮。
看望的人群離開後,一切安靜下來。水皮再次欣賞自己的臉。鹽酸潑得不多不少,正好合適。水皮輕輕地笑了。
這間配有廚房的單間有14個平方米,裡面有一張高低床和一個衣櫃,這些都是廠裡配送的。廚房裡還有新的煤爐炒鍋碗筷,完全像一個家的設置。水皮在床上發現了很多書,有的是他以前買的,有的是團委贈送的。有政治思想輔助讀本,也有有關煉鋼的技術書。水皮從這些靠牆擺成一排的書籍中,挑出了《救火英雄水皮的故事》。他已經兩個多月沒有看這本書了,住院的時候他多次向護士要求過,可沒得到批准。這本書他常看常新,每看一次就要受到深刻教育。書裡另一個叫水皮的人物,真是太優秀了。水皮時刻把自己的行為準則與書中的水皮進行對照,每次他都能找到與書本人物間的差距。
走廊上出現了人們的腳步聲,水皮知道,工人們下班了。水皮的肚子餓了。他放下手中的《救火英雄水皮的故事》,拿上碗去食堂打飯。
水皮一出現在走廊上,就把鄰居們嚇住了。你是誰,怎麼跑到我們樓上來了?他們轉過臉,責備地說。
我不是誰,我住405。我們是鄰居。水皮說。
405給救火英雄水皮住的,你怎麼住進來了?他們說。
我就是水皮。
天啦,你怎麼是水皮。你太難看了。
是的,我的確很難看,可是住在這裡我是沒有辦法的事。由不得我呢。我很有愧於我們鋼鐵廠和我們的國家,以後我會加倍努力工作,為祖國多做貢獻。水皮說。
廠裡這麼大,你為什麼偏偏要住在這裡呢?他們說。
我不管住在哪裡,都會讓人噁心。我沒辦法了。請大家原諒。等你們習慣了我臉的醜陋,你們就不會這麼吃驚了。水皮說。
鄰居們紛紛逃進自己的家,關上門。
水皮也回到家裡。這樣出門一定會嚇壞更多的人,總要想個辦法才行。廚房裡有一個紙盒,那是用來裝新炒鍋的。水皮將紙盒撕爛,做成一個面具。套好面具後,水皮才出門。
這人有毛病,又不是在舞台上表演節目,戴面具幹什麼呢?一路上有人議論水皮。
職工食堂裡的人排成長龍。中午,是職工食堂裡最熱鬧的。許多有家的職工午飯也在食堂解決。水皮的面具很快就被人注意到了。幾個調皮的男青工跳上來,對水皮嘻皮笑臉。
我們要看你的真面目。青工說。
水皮笑著搖頭。水皮的笑容被遮擋在面具後面,人們只看到他搖晃的腦袋。
你是哪個車間的?為什麼要戴紙面具?青工說。
因為喜歡。水皮說。
可是我們不喜歡。青工說。
一個青工伸出手來想揭水皮的面具。水皮用手打開。可是另一個青工的手又伸過來了。那個青工抓住面具用力一扯,面具就爛了。
啊!鬼啊!青工們大喊。
人們的目光轉到水皮臉上來。排隊打飯的長龍立即亂了,有人驚叫著收回自己的目光。
你是誰?怎麼能到公共場合來?有人上來興師問罪。
對不起大家,我破相了。我是水皮。我向大家道歉。水皮向人們鞠躬。
人們立即不說話了。他們爭先恐後地擠到窗口前打飯,打了飯趕快離開。輪到水皮打飯,食堂職工還是像以前一樣給了水皮超量的飯菜。你的臉真的很恐怖。食堂裡的人說。
全廠的職工都在議論水皮,他們能躲開水皮,就盡量躲開。第二天,水皮正式上班。有的人已經在昨天的食堂裡見過水皮,有的人還沒有機會見,第一次見水皮的人,都閉上眼睛。車間主任開會說,以後不許在後面議論水皮同志的臉。我們應該像以前一樣喜歡他,敬佩他,積極向他學習。
上午下班後,水皮又給自己做了一副面具。他再次出現在食堂裡時,不再有人扯他的面具。人們只是輕聲議論,並且盡快離開。
打了飯,水皮回到車間裡。這個時候的車間空空蕩蕩,只有電爐還在散發熱量。水皮不用戴面具了。戴面具是一件很麻煩的事、很難受的事。他找到自己的移動床板。這塊兩個多月未用的床板已經落滿了灰燼。水皮用水把床板沖洗乾淨,然後向車間那邊的大榕樹走去。
冼冬晴已經先於水皮到達大榕樹。她見了水皮,說,你就是人們談論中的水皮嗎?水皮說,是的。請多批評指正。冼冬晴說,你很醜,比我醜多了。你認為呢?水皮笑了,說,你說的是事實。
那個兇手叫余中華,被判了二十年。冼冬晴說。
他們弄錯了,鹽酸是我自己潑的。不過判余中華沒有冤枉他,"文革"中他做過多少壞事。水皮說。
冼冬晴哈哈笑起來。好好的誰會往自己臉上潑鹽酸?想幽默也不能這麼幽默呀。
我和你們誰也說不到一塊。水皮躺下了。斑駁的陽光印在水皮的臉上。
你為什麼要戴面具呢?你戴得了一天,戴不了一月,戴得了一月,戴不了一年。我曾經也想過戴面具,可是面具並不能改變什麼。冼冬晴說。
晚上的時候,廠黨委書記找水皮談話了。他說,你不該戴面具,那是多麻煩的事。如果所有認為自己長得醜的人都戴面具,我們這個社會成了什麼?破相就破相吧,不要怕別人承受不了。你又不是做了什麼什麼壞事,怕什麼呢?
第二天開始,水皮就不再戴面具。那些背後議論的人,也只能在更背後去議論了。
廠團委學習救火英雄水皮的活動仍在繼續,各支部活動很頻繁。他們學以致用,大力開展勞動競賽。好久沒有參加共青團活動了,水皮心裡可憋壞了。他去找周小玲要求參加今晚的活動。周小玲在團委辦公室熱情地接待了他。歡迎,熱烈歡迎。周小玲說。
當晚,水皮早早就到了廠團委活動室。
首先我們對水皮同志的到來,表示熱烈歡迎,請大家鼓掌。周小玲拉開了今晚活動的序幕。
與會的青年團員們拍起大巴掌,但他們的目光停在別的地方。當水皮發言,大談學習《救火英雄水皮的故事》的心得體會時,人們也不看他。他們總是找著各種借口,把目光停到別處。會議進行到一半,就有幾個人請假離開。
敏感的周小玲注意到了這點,她對他們以貌取人的做法十分反感。但會後也委婉地同情了他們。水皮說,以後的活動我就不直接參加了。周小玲說,這個我尊重你的意見。以後你可以把你的心得體會寫成文字材料,委託一個人在活動發言中代言。
水皮說,很好。
水皮的宿舍再也沒有了往日的熱鬧,那些喜歡前來請教的青年團員也消失了。水皮得以過上安靜的日子。晚上他一個人讀書,作筆記,往自己頭腦裡充實文化知識。白天就努力地工作。午休他也不用再東躲西藏。那塊妓女墳的雜草越長越高,再次被人冷落。
以破相為代價來換取清靜,水皮認為很值。他希望東河市人能意識到救火英雄只是一個精神符號,就像雷鋒黃繼光等等,給後人留下的是一種精神,並不是一個具體的人。只要他們意識到"英雄精神",水皮就能從東河人的視野裡淡出。
冼冬晴來串門,著實讓水皮感到意外。冼冬晴手裡拿著一大包東西。
你怎麼來了?水皮說。
我來了。我們開著門說話,別人不會說三道四的。她說。她坐在凳子上,並用那大包東西裡拿出一包瓜子。
你已經好幾天沒到大榕樹去了。我每天都去,見不到你我心裡空空的。我想和你說話。沒有幾個人喜歡和我說話,你是其中一個。冼冬晴說。
沒人說話是好事。我喜歡沒人說話。工作中也沒人和你說話嗎?水皮說。
工作中有,但沒有多餘的話。她說。
我就喜歡這樣。我現在終於也是這樣了。水皮笑著說。我喜歡和書本說話。
冼冬晴看到了水皮擺在桌上的書。你是一個好鑽研的好青年,你的煉鋼技術提高得很快,他們對你評價很高。她說。我還在你們車間看到你的流動紅旗了,在青年煉鋼工人中,你的獲得的紅旗最多。你不僅是英雄,還很聰明。
水皮笑得很開心,說,我不聰明,但我喜歡學習。不學習我怎麼能好好工作?以前在鄉下沒有機會學習,現在不抓緊時間學習,我對不起鋼鐵廠全體職工的愛護。
你包裡還裝著什麼?水皮說。
冼冬晴說,是信件,李姝給你信件。兩個月了,她給你來了好多信。
怎麼會在你手裡?
我鄰居老周是廠收發室的,他知道你在住院,就把信帶到了家裡。今天他才聽說你已經出院上班,他要給你送過來,我說我正好找你有事,所以就帶過來了。
你來有事嗎?
沒有。我騙老周的。我只是想來和你說話。沒打擾你吧?她說。
沒有。我也很想有人說話。只要他們不把我當作英雄,和誰我都願說話。
英雄之名傷害了你嗎?
水皮點頭。但是英雄之名也是我前進的動力,我討厭救火英雄的稱號,也要感謝這個稱號。沒有這個光榮的稱號,我就不會坐在這裡學文化,不會努力地工作。你聽到那些喝酒猜令聲了嗎?如果我也會和他們一樣,把時間白白浪費。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話,但我相信你每一句話都是對的。她說。
我不是英雄。
偏偏這句話錯了。她笑起來。
冼冬晴在水皮的宿舍坐了接近兩個小時。好多天沒有這麼痛快地與人聊天,水皮的心情好極了。冼冬晴走後,他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水皮打開李姝的來信。這堆信一時不能數過來,只能用稱稱重量。可是水皮沒看進去一個字。他腦中始終浮現著剛才與冼冬晴聊天的情景。水皮推開窗戶,眺望窗外。但是窗外的視野非常有限,對面那樓房的窗戶彷彿伸手可觸。對面也是一個單間。裡面住著一家三口,小孩已經有十歲了。是個女孩。他們的地板塗著紅色油漆,飯桌和小孩的寫字桌以及一個櫃子把屋子擠得滿滿的。
目光收回來後,水皮心情平靜多了。他再次看李姝的來信。李姝的信充滿濃情蜜意,並且為他們將來的生活設計出一個偉大的藍圖。水皮心靜如止水。他想提筆給她回信。但又停住了。
水皮破相的事,李德行沒有告訴李姝。這是李德行到醫院看望水皮時說的。李德行希望水皮也暫時不要告訴李姝。
26
7月中旬的東河市,天氣熱得不行,街邊的花草樹木像火烤過一般。李姝就是在這麼一個炎炎夏季大學畢業。李姝被分配在東河市第七中學。地區副專員李德行曾經為李姝留了一個進地區機關的名額,李姝拒絕了。進地區機關,她很可能走上為官之路。進機關就是為了當官。當官就是走政治路線。可是李姝卻突然對政治感到了厭惡。才兩三個月,李姝的政治野心隨著夏季的到來而突然消亡。她最終選擇進中學當老師,就是要遠離政治。李姝是"文革"末期的工農兵大學生,狂熱的政治使她進入大學時選擇了學政治。就是說李姝是省大學政治系學生。現在她說,學校是一塊淨土,可以不問政治,更不會有政治來打擾你。
李姝選擇七中的另一個原因是,七中離鋼鐵廠很近,大約只有一站公交車的路程。她想離水皮近一點,無論現在談戀愛還是以後成了家,都方便。
火車靠近東河車站,李姝隨人流走下車。李德行和夫人前來接站。李姝看到父母,卻沒有多少激動。她對同車的大學畢業生激動的高喊聲發出輕蔑一笑。車廂幾乎走光了,李姝才下到月台。
回來了?李德行和夫人迎上去,並且接過她肩上的挎包。李姝淡淡一笑,說,終於離開大學了,遠離那些"高考大學生"了。李德行說,進大學前想讀書,讀了大學就想快工作,很多人都是這種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