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曉莉回到了醫院。有同事說,你檢查寫好了嗎?沒寫是不能回醫院的。陽曉莉不看任何人,不回答任何的提問。她走進自己的辦公室,開啟了自己的文件櫃。
陽曉莉回到家裡。外面陽光很好,窗外那一層層的綠像波浪一般翻滾。這個時間送自己上路是再好不過了。陽曉莉從懷裡拿出安眠藥,她把這兩天積攢到的所有安眠藥送入肚子
她身子輕盈地在空中飄飛。她來到了一條河流面前。有人告訴她,過了這條河你就解脫了。這條河的水能洗盡人身上所有的痛苦和災難。可是她怎麼也沒有發現橋。有橋嗎?我要過河!她大喊著。
別喊了,我們不會給你橋的,你回去吧。有人在對岸喊。她看到河流慢慢消失,眼前一切隱退
陽曉莉醒過來時,已經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了。
也注定陽曉莉命大,她父親在不該回來的時間裡回到了家。這些天父親看出了陽曉莉自殺的傾向,所以時刻都提高著警惕。
父親叫來了救護車。
救護車把陽曉莉送到了地區第二人民醫院。人們說的地區醫院通常就是指第一人民醫院。醫生給陽曉莉沖洗腸胃。
陽曉莉救過來了。她發現自己沒死時,失聲痛哭。
陽曉莉自殺的消息傳到了地區醫院,他們聽後非常震驚。對於她的自殺行為,他們心情非常複雜,無法做出準確的評價。院長和妻子代表全醫院和全家到地區第二人醫院看望陽曉莉。他們買了一大堆水果和麥乳精、牛奶。陽曉莉目光有些呆滯,臉色倒還不錯。她自殺被發現得早,藥物才開始發揮作用,就被沖洗出來了。
院長來看你了。陽媽媽說。
陽曉莉眼睛轉過來盯著院長,那目光火辣辣的。院長趕緊躲開。好點了嗎?院長夫人說。
在一旁的主治醫生介紹了些基本情況。這個醫生認識院長。院長他們極力迴避第三者、自殺之類的話題,就病情說病情。
我還想自殺,可是我再也沒有這個勇氣了。陽曉莉突然說。
大家什麼也沒說,他們都不想提到自殺這樣的詞。院長夫人親自喂雞湯給陽曉莉喝。陽曉莉眼淚就流下來了。如果給我喂雞湯的是水皮該多好啊。陽曉莉說。可是,我沒這個命,以後我不會再想他了。
陽曉莉自殺的事,全院職工都感到很壓抑,這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壓抑。三天後,地區醫院把陽曉莉接到自己的醫院,但是她身體還沒完全恢復,就開始工作,誰也勸不住。陽曉莉很少說話,面部表情也非常單一。從此,人們再也看不到一個性格開朗的陽曉莉了。
17
東河市是一座喜歡傳話的南方城市。因為喜歡傳話,同一件事經常被傳得東倒西歪內容臃腫。這段時間全城都在議論陽曉莉自殺的消息。一個人的自殺就讓東河人興味盎然了,事情與救火英雄水皮有關,人們便有理由反反覆覆地議論著。水皮得到這個消息已經很晚了,陽曉莉已完全康復出院,正沒日沒夜地加班加點。醫院裡的人很同情她,也很可憐她。鋼鐵廠的職工幾乎在第一時間得到陽曉莉自殺的消息,鋼鐵廠有人的家屬在地區醫院。
陽曉莉因為挖牆腳不成而自殺了。人們開頭都這麼說。挖人牆腳死了,活該!有人接著會這麼說。這些人往往嫉惡如仇,眼裡容不得沙子。還有人會接著說,再怎麼樣也不能走這樣的路呀,文革都結束了,還有什麼事情值得自殺呢!關於陽曉莉的自殺事件,鋼鐵廠職工說了許許多多話,無論來源準確不準確的細節都被他們融進故事中。他們卻不當著水皮的面說,他們說得興致勃勃,發現水皮走過來時,都會立即閉上嘴巴。水皮很少和他們說工作之外的閒事,他怕聽到別人叫他救火英雄。如果無意中碰上別人說事,他會關閉耳朵,迅速離開。
陽曉莉自殺的消息最後還是李月浩告訴他的。李月浩現在幹著清潔工,負責一大片的環境衛生。他很少能見到水皮,但是只要見到,就會對水皮大笑,眼裡的淚水隨著笑聲嘩嘩直流。如果你是個注意觀察細節的人,你就會聽到李月浩的眼淚滴在垃圾筐內辟辟啪啪響。
陽曉莉撬李姝的牆腳自殺了。李月浩對水皮說。
水皮看著李月浩滿眼的淚水,說,誰自殺了?
那個對你癡心妄想的陽曉莉自殺了。
水皮說,你是不是個愛說謊的人?
不是。李月浩說。
她什麼時候自殺了?火化了嗎?水皮說。
她又被救過來了。
如果你騙我,下次見到你再笑得淚水嘩嘩流,我就讓你把眼淚全喝下去。水皮轉身對經過的一個人說,陽曉莉自殺了。
那人說,陽曉莉的確自殺了。但是與你無關。她撬李姝的牆腳,羞愧難當,所以自殺了。
水皮買了一些水果去地區醫院看望陽曉莉。不論是不是陽曉莉值班,她都會待在醫院裡。她有一次輕聲地對自己說,醫院救了自己的生命,我要多為醫院做貢獻。你可以隨時在醫院裡找到陽曉莉。
你還活著,我很高興。水皮說。
陽曉莉面無表情,她的雙手正製作棉簽。你知道,她是編織毛線的高手,心靈手巧,製作起棉簽來得心應手。
我來看你了,你不看我一眼嗎?水皮把水果放到她的面前。
陽曉莉端起棉簽走開了。水皮跟上去,陽曉莉說,跟著我幹什麼?以後不要再在我眼裡出現了。對你我不會再糾纏了,我對你的愛已經死了。
這些話,我不感興趣,我想知道你的身體怎麼樣。水皮說。
陽曉莉拍了一下自己的身子,說,很好,你就是用刀捅我三下,我也能活過來。
那就太好了。水皮說。以前你對我真的很好,如果我是真正的英雄,我會和你處對象的。
陽曉莉冷笑一聲,然後進入一間屋子,關上門。你走吧,陽曉莉在裡面說,我不會再自殺了,因為我再也沒有自殺的勇氣了。
李姝得到陽曉莉自殺的消息在水皮知道的同一天,她的消息來源是他的父親。他父親是副專員,人們不敢把陽曉莉自殺的消息透露給他。李姝是事件中的一個人物,誰敢把事情說給這麼大一個領導聽呢。但是那天李德行還是知道了。那天,他碰到了地區醫院的院長。
陽曉莉現在怎麼樣,她還在想壞點子破壞別人戀愛嗎?李德行說。
院長移開目光,然後又移回來,說,陽曉莉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了,為了洗刷自己的錯誤,她自殺了一回。現在身體已經恢復上班了。
這丫頭,搞什麼嘛。李德行說。李德行就把這個消息帶回家了。李姝準備這兩天返校,這也是李德行的意思。李德行說,你還是學生,不待在學校,待在家裡幹什麼?戀愛的事不是擺平了嗎?
李姝心裡還是高興不起來,說,我很少能見到水皮。他成天都在車間裡工作。
這樣的好青年哪裡去找?明天你就給我回學校去。為了進一步說服李姝,李德行就把院長找到辦公室。
陽曉莉自殺了,但救過來了。李德行在全家人吃飯的時候,發佈了這個消息。
哼,她還好意思自殺。李姝說。她以為自殺就能抹掉自己的錯誤了?
飯後,李姝去找水皮。水皮正好從醫院回來。水皮說,你做了一件偉大的事。我要熱烈祝賀你。
陽曉莉的自殺與誰都無關。李姝說。她自不自殺,我倆都一樣要做對象。她一個連生命都不要的姑娘,心裡還會有你嗎?
你來幹什麼?水皮說。
看你呀,你是我對象,我有權力和義務來看你。我明天就要回學校去了,到了學校我會天天想你,天天給你寫信。李姝說。
你把陽曉莉逼自殺了,還想把我逼自殺嗎?水皮說。
李姝說,你不會自殺的,你是男人,你心裡愛著我,你怎麼會自殺!我們快進你的屋子吧,我很多天沒睡你的床了,在我返校之前我要睡一覺。
水皮把鑰匙抓得緊緊的。
你不讓我睡你的床,明天總可以送我到車站吧。今晚總應該陪我吃餐飯吧。李姝說。
傍晚的時候,一輛嶄新的吉普車開到了鋼鐵廠。這是李副專員的寶座,這輛剛出廠的新吉普發出油亮的光。車上除了司機,沒有別人。司機把喇叭按得山響,引起所有經過者的注意。他們走過來,想看看車上的大領導。當他們什麼也沒看到時,都失望地嗷叫。
看到水皮了嗎?司機問他們。
他們都不回答。他們的確沒看到水皮,即使看到了,也不會告訴他。因為他讓他們失望。
在別人的指點下,司機將車開到離水皮宿舍最近的地方。他又按了一會兒喇叭。水皮從這裡經過。他對嶄新的吉普車視而不見。
看見水皮了嗎?司機說。
沒有。你是誰?水皮說。
你看見了一定要告訴我。司機說。
水皮說,好的,看到了水皮,我能不告訴你嗎?你找水皮幹什麼呢?
李專員要請他吃飯。這麼好的事,水皮聽了一定會非常高興。司機說。
是的,水皮會很高興的。水皮說。
水皮逃向廠區的荒地。鋼鐵廠地盤非常大,邊遠地方一直荒著。走過寬寬的荒地,就是一條河。這條河與家鄉的古柳河有沒有關係,水皮不得而知。水皮跑過了荒地,荒地裡雜草叢生。水皮在河邊坐下來,夕陽照在悠悠而去的水面。
河的兩岸都沒有人,這裡沒有渡口。河那邊就是鄉村了。看到鄉村他情緒有些激動。鄉村永遠是那麼的純淨和美好。
我要到鄉村去。他說。他沿岸尋找渡口。走著走著,天就黑了。還沒到夏天,天黑得還是比較早。
司機在水皮離開後,又向人打聽水皮的去向。最後那個穿紅色運動褲的人又經過這裡。司機說,你見到水皮了嗎?
來人說,你不是見到水皮了嗎。那個和你說了好幾句話的人就是水皮。
司機急忙拍自己的大腿。
李家決定今晚請水皮上家裡吃飯後,李母就到菜市場採買了。她買了一隻公雞,一條魚,還有一塊排骨。李母及子女們都不喜歡吃公雞,但李德行愛吃。確切地說,李德行喜歡吃公雞蛋。公雞一般有兩個蛋,李德行一個拿來泡酒,一個蒸來吃。從小李德行就喜歡吃公雞蛋,這個愛好一直保持到現在。
一桌飯做好了。李家人耐心地等著司機把水皮接來。
天黑了,水皮還沒來。
八點鐘了,水皮仍沒來。
李家人急了,李德行開始大罵司機。然後又給鋼鐵廠書記打電話。鋼鐵廠派了二十幾個人到處尋找水皮。水皮不是那麼容易找的。水皮離開河岸後,偷偷溜出廠。他在人民飯店買了一碗飯。那個賣飯的中年婦女說,你是哪個單位的?水皮說,鋼鐵廠的。
陽曉莉挖人牆腳敗露後自殺了,聽說過嗎?她說。
水皮說,聽說了。陽曉莉沒有挖牆腳。水皮沒和她們中的任何一個談戀愛。水皮還小,只有22歲,這個年齡不應該談戀愛。
誰說不是挖牆腳?如果你早說她不是挖牆腳,我就不賣飯給你吃了!中年女服務員的態度很差。
水皮不是英雄,你們以後不要再說水皮是英雄了。水皮說。
你說什麼?你是不是共青團員,你憑什麼誣蔑水皮同志!你給我滾!她手中的鐵勺子敲在桌上叮噹作響。差點就碰到水皮的臉了。
水皮不得不離開。剩下的那半碗飯,中年女服務員倒進了泔水桶裡。
司機在9點鐘回到李專員家。他說,水皮逃了。聽說您請他吃飯就逃了。
李家人都餓得不行,桌上的飯菜都涼了。李母將菜熱了一遍,頗有怨氣地說,吃飯。早知道水皮這麼不識相,就不請他了。現在就這麼擺譜,以後成了女婿還不要我們給餵飯!
李德行說,我卻不這麼看。水皮不敢來吃飯,一是怕我,二是害羞。這恰恰說明他適合做我們的女婿。
不管什麼情況,出於什麼考慮,他都應該到家裡來吃飯。看我怎麼收拾他!李姝說。小王,我們再去鋼鐵廠,就是綁我也要把他綁來。
李姝和司機小王來到鋼鐵廠。廠黨委書記派出的人還在尋找水皮。李姝對他們說,你們連個人都找不到,怎麼能把鋼鐵煉好?他宿舍找過了嗎?
找過了。
水皮其實就躲在宿舍裡。她自信地說。
水皮,水皮。李姝來到了水皮的宿舍。她敲門,然後踢門。
水皮,你給我出來,我知道你在裡面,你再不出來,我就破門而入了。
在李姝的建議下,鋼鐵廠的人找來了鋼片,鋼片沿鎖舌插入再一撬,門就開了。水皮當然不在裡面。李姝氣急敗壞。我就在這裡等,哪怕等到太陽升起。她說。
十一點鐘來到了。水皮仍然沒有回來。水皮看到宿舍裡的燈光,就知道出事了。他躲進車間一個角落裡。他們已經來車間找過兩遍,現在不會再來找了。他們都已解散回家。這個時候即使把水皮綁回家,也沒有實際的意義。李姝的思想發生了轉變,她對司機說,你去找把鎖來,我把他的門鎖上,讓他一晚不能回家睡覺,讓他露宿街頭。
司機小王找來了一把鐵皮鎖,並把它釘在門上。
鎖是我上的,要開鎖,就請到我家去——革命同志李姝。李姝在門上留了一張字條。
第二天,廠黨委書記到車間找水皮。黨委書記臉上總是微笑著。
李專員請你吃飯,你為什麼拒絕?這是天大的好事呀。我們找了你一夜,你上哪兒去了呢?
水皮想想心裡有愧。但他沒想到不去李專員家吃飯,會驚動那麼多無關的人。正想著,李專員的吉普車又來了。這輛嶄新的吉普開到了車間邊上。李姝從上面跳下來。
水皮,請跟我走。她說。
去吧,做人總得要為別人考慮呀。書記說。
水皮跟李姝到車旁。去哪?水皮說。
你不去我家吃飯就不去吧,我今天要返校了。我要你送我上火車。她說。
好,我送。水皮上了車。
你為什麼不願到我家吃飯?我家飯有毒嗎?李姝目光咄咄逼人。
我不是英雄。我不值得你對我這麼好。水皮說。
你這句話老是掛在嘴邊,就不是謙虛是驕傲了。說多了,人們會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