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水雷 第二章  (1)
    7

    十數張內容相同的"告示"貼在張鎮主要路段,告示在萬物吐綠百花盛開季節顯得那麼的扎眼。村裡有人撕掉了鎮上的一張告示,貼到村頭的古樟樹上。

    快來看啦,縱火犯就要坐牢了!

    有人在村頭大喊。聽到喊聲,許多的人來到村頭。他們看後作出不同的評論。更多的人是相互打聽和談論去年的那場森林大火。

    水樓雲也看過告示了,回到家他說給水皮聽。水樓雲說,你不想去看看告示嗎?村裡人一邊看告示一邊稱讚你呢。那人是雄村人,叫龍志明,才12歲。那天他在山上放牛,烤紅薯的時候,把山林燒起來了。

    林子燒光了嗎?水皮說。

    沒有。燒光了,他還能活下去嗎?

    那為什麼火就沒燒下去了呢?水皮說。

    起火後,龍志明急得大喊,有人聽到了。那人再大喊。聲音傳得越來越遠,救火的人越來越多。想詳細瞭解,你出去向人打聽呀。自從你成了"救火英雄"後,越來越不合群了。水樓雲說。你還不愛說話,成天像個發瘟的公雞。

    審判大會兩天後在張鎮中學操場進行。那天,張鎮下著小雨,人們都不怕,他們分別打著好的壞的雨傘,頂著好的破的塑料布,來到審判現場。

    水皮,看審判去了!村裡年輕人在水皮家門外叫他。

    水皮,走呀!

    水皮聽到了他們的邀請,但他沒有回答。他縮在自己的房間裡,腳下是一小盆炭火。龍志明。這幾天水皮嘴裡反覆念叨這個名字。水皮認識雄村不少人,就是不認識龍志明。龍志明太小,不認識也在情理之中。龍志明是誰家孩子?村裡人早就知道了,水皮沒向別人打聽,他不知道。村裡的巴桑參加了那次山林救火,他知道山林滅火過程和之後的故事。

    水樓雲和老婆也去看審判去了,出門前,他們對水皮說,村裡人都去了,你不去嗎?!

    隨後,水皮感覺到整個村子都空了,留下來的幾隻黃狗,也躺在屋簷下睡覺。水皮走出屋子,看著不遠處悠悠的古柳河發呆。

    審判大會就要開始了,快走啊!袁所長出現在面前。他是特意來請水皮的。在他的強行拉動之下,水皮也來到了審判現場。

    人山人海,水皮站在最前面。被宣判的除了龍志明,還有另外兩個強姦犯。法官把宣判兩個強姦犯放在前面。三個"犯人"都低著頭,紛飛的春雨把他們全身都打濕了。人們情緒高漲,對強姦犯的強姦過程充滿了好奇。但是過程法官說得很簡要,更沒有說細節。台下許多男群眾便相互打聽。想像力好的便借助自己的想像還原強姦的場景和故事。兩個強姦犯是兩宗案子,這樣人們就有了兩個想像故事。

    輪到宣判龍志明,人們心裡的落差就大了。他們只是歎著氣,說著馬後炮的話。他們說,那麼乾燥的天氣怎麼能烤紅薯呢?烤紅薯怎麼能在離林子那麼近的地方呢?幸好搶救及時,不然,整座山林就毀了。

    強姦犯是主觀行為,山林縱火只是過失行為,而且龍志明只有12歲。法官判龍志明勞動教養三年。龍志明一個勁地哭,人們十分同情。後來他的哭聲壓過了法官的宣判聲。袁所長衝到台上,給了龍志明兩個耳光。這一切所有在場群眾都看到了。

    啊啊——

    發出聲音的是水皮。袁所長同樣看到了台下水皮那張張著的大嘴。袁所長笑了,他大聲說,聽到剛才的聲音了嗎?那是我們的救火英雄的!他的啊啊聲證明了我的正確!

    龍志明停止了哭聲。

    哭呀,怎麼不哭了?袁所長的巴掌在龍志明面前晃動。

    水皮擠出了會場,他跑得遠遠的。這裡有一座小山坡,站在山上仍然能看到審判現場。

    法警把三個"犯人"押走後,群眾久久不願離去。他們大都回到強姦犯的話題上來。現場亂糟糟,袁所長的身影一下子就從水皮眼中跑走了。

    袁所長!

    水皮一路叫喊。人們都停下腳步,笑著。他們很想告訴水皮袁所長的去向,可大多數人都不知道。他們為水皮分析著袁所長的去向。水皮跑了兩三百米,終於有人告訴了水皮最準確的去向。此人是龍志明的父親龍始發。押著龍志明離開的人中有袁所長。

    你抬起頭吧。水皮說。

    我抬不起頭,在英雄面前就更不能抬頭了。同樣是火,可是一個成了英雄一個卻成了壞蛋。龍始發號陶大哭。

    水皮不想勸龍始發什麼,只是迫切地想知道袁所長的去向。龍始發指了一個方面。

    袁所長他們把犯人押回到看守所。明天準備分別押到勞改農場或少管所。袁所長在抽一種張鎮幹部們喜歡抽的香煙,那種香湮沒有過濾嘴。他臉上淺淺地笑著。

    你來得正好。袁所長說。你看到了,去年冬天,我抓的三個人,現在都得到了應有的懲罰。在送走他們之前,我允許你對他們進行一次最深刻的思想教育。

    袁所長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法官,法官點了點頭。四個法警把三個"犯人"押到一間屋子裡。屋子不大,幾個人擠得滿滿的。龍志明眼角還留著淚水。

    你為什麼還在哭?水皮說。

    我沒放火。看到大火後,我過去救火。救完火我就成了縱火犯。龍志明說。

    他沒放火。水皮對袁所長說。

    都判了刑了,還沒放火?袁所長說。那放火的人是誰?

    不知道。龍志明說。

    欠揍!袁所長腳提起來。他穿著大頭皮鞋。你還想抵賴嗎?

    龍志明不說了。他的身子抖個不停。

    他的確不是縱火犯。水皮說。他說了。

    他就是縱火犯,袁所長說,我和法官們都說了!閒話少說,開始對他們進行教育吧。袁所長提高聲音,說,都給我聽好了,站在你們面前的這個人不是一般的人,他是大大的救火英雄!你們算什麼,強姦的強姦,放火的放火!

    我不是救火英雄。水皮說。

    你還是那麼謙虛。袁所長說。聽到了嗎?什麼是英雄,所謂英雄就是成了英雄還說自己不是英雄的人!現場教育到此為止,把強姦犯、縱火犯押回去!

    水皮扯著袁所長的衣角說,龍志明真不是縱火犯,你放了他吧。

    袁所長說,你開玩笑也要挑場合。我親自抓的,還有錯嗎?我有至少三個證人。回去吧,你的頭髮都濕了,英雄生病了,我可不好向上級領導交差。袁所長走進了一間房,並把門拉上了。

    袁所長,龍志明不是縱火犯,你放了他吧。水皮拍著大門。

    他們說你的腦子被燒壞了,我看一點不錯。龍志明是不是縱火犯,由不得你下結論。

    告訴你吧,我就是縱火犯。水皮說。

    哈哈哈!袁所長打開了門,隨他出來的還有幾個人。他們在袁所長的大笑之下,也大笑不已。

    水皮認識龍始發。方圓五里的人,水皮大都認識。只是他開始不知道龍志明就是龍始發的兒子。第二天上午,他去到雄村。龍始發家的大門關著,推開一看,裡面一個人也沒有,叫了幾聲,也沒人回應。雄村人說,自從龍志明被抓,龍家就很少開門。今天不知道他們家人又到哪裡去了。

    仍舊是雨天,鄉村小道上有為數不多的行人艱難地行走著。不多久就到了水皮縱火的現場。那裡有一個人,水皮猜想那人可能是龍始發。為什麼猜龍始發,他說不出理由。上了坡,水皮離龍始發更近了。龍始發正向什麼東西磕頭。

    龍始發!水皮叫道。

    龍始發應了一聲拔腿就跑。水皮一邊追趕,一邊說,你為什麼跑?我不向你借錢,你為什麼跑?我沒帶刀,你為什麼跑?水皮比龍始發年輕,跑不出多遠,水皮就攔在了龍始發的前面。

    你為什麼跑?水皮說。

    你是救火英雄,而我是縱火犯的父親。你的思想境界在天上,我的在地下。我沒臉面見你。龍始發說。

    龍志明是真的縱火犯嗎?

    當然是,如果不是,袁所長抓他幹什麼?到了派出所還不承認,吃了多少苦啊。他才12歲,身子哪裡受得了袁所長的大頭皮鞋和拳頭!龍始發低下頭,輕聲哭泣。活該,誰讓他縱火,打死都活該!

    水皮從懷裡掏出香煙。抽吧,他說。這是北京產的香煙。

    龍始發用手推辭,說,是北京人送的吧,水家就是出英雄,我們龍家,唉!

    救火的時候你來了嗎?水皮說。

    沒有。

    你怎麼能肯定龍志明就是縱火犯?

    他那天就在這裡放牛,除了他還有誰?

    那你今天到這裡來幹什麼?是想尋找證明縱火犯的證據?

    龍始發搖頭,說,我心裡難受。如果龍志明在這裡,我一定要把他揍扁。可惜,發生火災後我再沒有機會揍他。那火最後還是沒燒得太遠,我要感謝這塊土地呢。每到初一十五我就來給它磕頭。

    你抽吧,這煙是好煙。水皮再次把香煙送到龍始發手中。龍始發猶豫一下,接了。抽了一口,龍始發說,真是好煙呢。

    龍志明不是縱火犯,縱火的人是我!水皮說。那天我縱火後,逃跑了。

    龍始發嗆得大咳。咳完,他說,你確實是個名副其實的大英雄。可是誰信呢!

    我真是縱火犯,不是救火英雄!

    龍始發說,別再說了,我們家已經出了一個縱火犯,你不能再讓我成為"教唆犯"。不知情的人會認為是我強迫你承認縱火。我的肩膀承擔縱火犯父親已經垮掉了,哪裡還能承擔得了"教唆犯"!你走吧,以後再也不要說這樣的話。我知道,你是好心。你是英雄,如果把罪抵過去,派出所也不能把你怎麼樣。不過,那樣雖然你救了龍志明,可是你也害了龍志明。他是縱火犯,就應該受到審判,決不能逃脫法律的制裁。我龍始發是守紀守法的人。一個人犯了法而不受懲罰,下次就可能會殺人,還可能像"四人幫"一樣篡黨奪權。

    龍始發完成他感謝土地的儀式後,歪歪扭扭地離開。被火燒過的痕跡依然很明顯,想要不留痕跡,至少要到下兩個春季。水皮找到了燒紅薯的窖邊,這只是一個非常小的土窖,放牛娃建造並用來燒烤食物。但它已經被誰毀掉了。那人一定使的是鋤頭,破壞者可能是救火的人,也可能是龍始發。不管是誰,都對縱火行為表示出極大的憤慨。那天大火燒燬了比水皮離開時大幾倍的山林,還好,這片被燒掉的山林只有稀拉拉的樹木,要是再往裡燒,那後果可就不堪設想了。

    一些小鳥飛過,它們以自己的方式叫著。站在廢墟,你能嗅到嫩芽的清香。

    龍始發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春天的細雨裡,水皮認為再呆下去已沒有意義。他從坡上溜下來,那天他逃走時也是這樣溜下的。前面有幾條小路,一條通往唐鎮,一條通往雄村火車站,還有一些通往各鄉村。他選擇去火車站的路。與這條小道交叉的是公路,那上面時常有卡車和吉普車通過。公路上誰丟棄了一個硬紙盒,還有一桶石灰水。"深挖洞,廣積糧""農業學大寨",斜坡上幾年前的標語已不是那麼顯眼。水皮從中得到了些啟示。

    8

    水皮提著破硬紙盒和石灰水桶去到田洞。承載標語的土牆還是那麼光滑,水皮將硬紙盒撕開做成排筆,把沉澱的石灰攪渾,在土牆上寫道:

    水皮是真正的縱火犯,龍志明不是!

    水皮的字寫得不好,不像那些標語那麼像印刷體。但是一字一畫,清清楚楚。最先看到的是劉國兵。他看到後大吃了一驚。他正好要去雄村,就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龍始發。龍始發和劉國兵是表親關係。龍始發不信,親自跑到田洞來看。

    "水皮是真正的縱火犯,龍志明不是!"

    消息在雄村傳播,他們結伴來到了田洞。他們看過標語後,對龍始發說,你的字寫得還可以。龍始發說,標語不是我寫的,有人別有用心。龍始發丟開人群跑到張鎮派出所報案。袁所長接待了他。袁所長開著破吉普車火速趕到現場,他說,這人活膩了。袁所長調查了幾個人,他們都說不知道。最後袁所長對龍始發和劉國兵說,你們要翻案?告訴你們,案永遠也翻不過來了,因為證據確鑿,事實清楚!

    龍始發說,標語不是我寫的。龍志明就是縱火犯。

    你們是賊喊捉賊!跟我鬥?那就試試看!

    袁所長和兩個警察把龍始發劉國兵帶到了派出所。警察分別審問龍始發和劉國兵。

    到了派出所嘴還像古柳河的石頭一樣硬?!袁所長親自審問龍始發。

    我沒寫標語。我敢向毛主席保證。

    有其父必有其子。剛開始的時候龍志明也發誓不承認。龍志明小小年紀就學會了發誓和抵賴,你這個父親教的很不錯嘛!袁所長的拳頭把桌子砸得咚咚響。你不承認,是吧?我會有辦法讓你承認的。

    袁所長踢了龍始發一腳,說,坦不坦白?

    我沒寫標語。龍始發摸著被踢中的地方發出痛苦的叫聲。

    那就是你指使劉國兵寫的了?你敢無理翻案,犯的就是反革命罪!

    另一個屋子的警察也沒從劉國兵嘴裡問出什麼來。警察把袁所長叫到戶外,商量對策。袁所長很煩,說,給我灌辣椒水!袁所長說是說,並沒有叫手下人真干。他已經接到高昇的調令了,幾天後他就將去縣公安局報到,任副局長。他不想在這個高興的日子裡,再過度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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