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樓雲說,水皮太不懂事了。
我不這樣認為。他是真正的英雄。他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快叫他出來吃飯吧。在他出來之前,我最好躲起來。
他們都走了,出來吃飯吧。陽護士也走了,你還呆在裡面幹什麼?水樓雲在水皮的門外說。
水皮打開門。餓死了。他說。他坐到飯桌前,大口大口地吃飯。
李姝身影閃進屋子,她雙手拍起了巴掌。她笑著說,英雄吃飯的樣子也像英雄!
你怎麼還沒走?水皮說。
是呀,不歡迎嗎?她說。她坐到他的旁邊。
水皮不理她,仍然大口大口地吃飯,不多久就吃飽了。
我想聽你講英雄故事,然後把你的故事講給別人聽。
水皮說,我不是英雄,沒有什麼英雄故事。
李姝哈哈哈地笑起來。你太謙虛了。她說。如果以前的英雄故事,也沒人聽,我們怎麼知道他們的故事?比如雷鋒,比如黃繼光、邱少雲你的事跡不光是你一個人的,你的事跡屬於大家。你現在不說也行,我有耐心等著你說。
水皮離開了飯桌。他來到戶外。雖然有霧,大地的能見度還可以。這個時候去打鳥,也是很過癮的事。他回屋取了鳥銃,向古柳河方向走去。
6
李姝說,我要跟你去打鳥。
打鳥是男人的事,女人算什麼?
你那是封建思想作怪,男女平等,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也能做。李姝跟在他的身後。
今天很少見到打鳥人,男人們不知哪裡去了。水皮不想走得太遠,只要發現鳥,他就停下來。水皮大約行走了一公里便停住腳步。這裡有個河彎,但在古柳河名彎裡還排不上號。河彎上有一排柳樹,和零散的烏桕樹。
以前你打過槍嗎?水皮說。
打過。跟我哥哥姐姐打過木頭槍。她說。
那算什麼槍。他說。
把槍交給你,你敢打嗎?
有什麼不敢?!
水皮把槍遞給李姝。李姝端起槍,吃力地拉開保險後,閉著眼扣動扳機。
砰!
槍響的同時,李姝的槍掉在了地上。
水皮大笑。
再來!她說。
水皮教了她一些要領,她後來的槍放得越來越好了。教女人放槍,很快樂。水皮說。
天快黑的時候,他們回到了村裡。當晚,李姝住在水皮家裡。水家把最好的床和被子讓給了千金小姐李姝。睡前,李姝說,我要給陽曉莉寫信,把今天下午她離開後發生的事告訴她。
什麼意思?水皮說。
不管是什麼年代,不管家裡有多窮,人們都會想方設法把過年的氣氛搞得濃濃的。就快過年了,站在村子任何一個角落你都能聽到殺豬聲。殺了豬的人家,都會派人來叫水皮去吃飯。水皮一律躲起來。
早上的時候,他得到了北京某研究所領導來家裡看望他的消息,他急忙躲到山上去了。水皮剛走,北京來人就到了家裡。這兩個北京人昨晚住在縣城,一早就坐班車到了張鎮。縣城離張鎮並不遠。
家裡有客人來,水家免不了放鞭炮。這是張鎮人的習慣。北京來人與水樓雲親切握手。北京人帶來了兩百元現金和一大堆慰問品。
咱們的救火英雄呢?北京人坐下後說。
剛才還在家的。水樓雲老婆到屋外找水皮,她的喊聲在村子上空行走。
你們看到水皮了嗎?
沒有。
我正在找水皮,你們看到他了嗎?
沒有。
水樓雲老婆找遍了整個村子,也沒見著水皮。別的人也都沒見過。聽說北京來人了,不少村民擁到水家看熱鬧。
還是大霧天氣,選擇偏僻小道,人們不容易發現。水皮逃到古柳河邊,用泊在野渡邊的小舟將自己渡到了對岸,然後又行走了十幾里。一路上他沒有見到人影,這正是他所希望的。這個野外安靜無比。他在一塊較為平整的石頭上坐下來。路邊生長著稀稀拉拉的松樹和成片的野草灌木,以及濃密的刺蓬。按照經驗,這密密的灌木裡有野兔野雞。成群的各色鳥從頭頂飛過,落在松樹和灌木上。水皮後悔沒帶鳥銃,要是帶了鳥銃,那就有事兒做了。
待在無人的野外,水皮無所事事。鳥們啼叫著遊戲,冬天開放的野花鮮艷著。可是鳥兒有什麼好看的,野花又有什麼好看的?生長在鄉下,每年每天一睜開眼看見的就是這些東西。
水皮往回走,他努力把步子走得慢一些,像在地區醫院和陽曉莉散步一樣。走回到古柳河邊,已是正午偏下午。父親一定留北京人吃飯了,但這個時候他們已喝完了酒,離開了張鎮。水皮猜測說。北京人很忙,他們不會待到下午。水皮的肚子非常餓了,他非常需要食物的填充。
事實上,北京人並沒在水皮家待多久,正如水皮猜測的,他們太忙。他們慰問完水皮還要趕到地區醫院去感謝醫院領導和醫護人員,還要慰問至今還沒有出院的同事。水皮月渡過河後,悄然接近家門口。幾隻落在烏桕樹上的小鳥撲稜著翅膀。家裡沒有什麼動靜,水皮大步向屋裡走去。
架在炭火上鐵鍋裡的菜還冒著熱氣。鍋裡是滿滿的肉,還有蘿蔔。肉和蘿蔔都是村裡人送來的。他們聽到北京來人慰問水皮了,都很興奮,剛殺了豬的人家就割上一塊送來。水皮奔向鐵鍋。
呼!呼!
一把竹掃把攔在水皮面前。
家法第二條!水樓雲大吼一聲。
水樓雲的大喊,使水皮想起了1974年冬天的情景。那個冬天的一天,水樓雲手中的木棒橫在水虎面前。水虎是水皮的大哥。一個害怕武鬥的孬種。水虎在張鎮襪廠上班,武鬥開始後,水虎逃回了家中。水樓雲從語言到掃把都用過了,都沒能將水虎趕回武鬥現場。水樓雲只好使用木棒了。
打死我也不去武鬥,死在別人的刀棒之下,不如死在父親的手裡。水虎說。水樓雲的木棒就打在水虎身上了。水樓雲說,打死你這個不爭氣的狗東西!連打幾棒,水虎疼得不行了,他左躲右閃。水樓雲使出最有力的一棒時,水虎急忙躲閃。這一躲閃卻正好將腦袋送到水樓雲有力的棒下。水虎應聲倒地。水樓雲丟下木棒送水虎去醫院。他沒送水虎去鎮衛生院,因為大家都說去那裡治病,就等於送死。他叫上村裡的手扶拖拉機往縣醫院送,還沒到縣醫院,水虎就死了。死了一個不要緊,我還有一個!水樓雲對大家說。
"還有一個"指的是水皮。
我餓了,我要吃飯!水皮在農曆一九七八年深冬季節裡大聲反抗。
水樓雲揮動竹掃把,說,不要因為你是英雄我就不敢打你。英雄是公家的,兒子是自己的,我有權力打。一個躲避北京人的英雄,就是該打!我打!我打是教育你,教你怎麼樣才不翹尾巴!
我餓了,我要吃飯,聽到沒有,我要吃飯!水皮毫不示弱。
水樓雲橫抹竹掃把,然後抽回來,再抽打水皮。水皮抓住竹掃把想奪過來。
你是英雄還是狗熊?是英雄為什麼連見北京人的出息都沒有?
我不是英雄,我只是水皮!
父子倆的衝突驚動了村裡人。
水樓雲和水皮打起來啦!村裡人大聲地喊叫,並且雲集到水家。水樓雲是人來瘋,別人對英雄點頭哈腰,他不是,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對水皮拳打腳踢。
水樓雲敢打英雄。
這個英雄該打,他的傲氣應該要治治了。
圍觀的村裡人意見分成主要的兩派。
水皮除了躲閃,很少還手,所以他吃了很大的虧。水皮嘴角流血了,鼻子紅腫。張打雷看不下去了,他把水家父子架開。張打雷站在水皮一邊。張打雷把水樓雲推到一個角落後,大聲說,你敢打英雄,你像話嗎!
水皮在村裡人的各種議論聲中,忍著疼痛舀飯吃。張打雷和張百科分別跑往鎮裡。張打雷去找袁所長,張百科去找秦院長。
不多久,袁所長秦院長都來到了水家。秦院長帶來了藥箱,他和一個醫生為水皮抹外傷藥。袁所長對水樓雲說,跟我走一趟!
水樓雲說,我不去。我沒有犯法。
袁所長說,你已經犯法了,你敢打人,你敢打英雄。難道還不是犯法?你再抵賴,我就掏手銬了。袁所長亮出腰間的手銬,並且把它拍得叮鐺響。
水樓雲被袁所長押走了。水樓雲老婆拉著袁所長說,你會把老水怎麼樣?你會把老水送進牢房嗎?袁所長說,坐不坐牢要看他的認罪態度。袁所長回過身來,對看著他的群眾說,誰要是對英雄怎麼樣,我就銬他去坐牢!
袁所長押著水樓雲走後,村裡人勸水皮說,你又何必呢?你本來就是英雄,北京來人,見見又怎麼樣?就算你不吃我們的殺豬飯,北京來人總應該見見吧?你爸其實也是好心,你看,這一鬧都成什麼了?外村人會看我們的笑話啊!
水皮抹抹自己臉上的傷疤,把自己關進了房內。人們就散了。
天黑後,水樓雲還沒回來。水皮獨自一人去鎮派出所。派出所的房子都是平房,所長和幹警們都住在這裡。遠遠地,水樓雲就聽到了父親的哭聲。
英雄,你來啦!袁所長給水皮搬來一張小凳。
放了我爸。水皮說。
你爸的認罪態度一般,我不能放。袁所長說。
我不是英雄,我沒有救人沒有搶救國家物資。水皮說。
袁所長哈哈笑起來,然後用手抹笑出來的眼淚。過分謙虛就是驕傲。袁所長說。
我能見我爸嗎?水皮說。
不能。袁所長說,他還沒有好好認罪。
見了我他就會好好認罪的。水皮說。
他不會,他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我和他鬥了十幾個回合了,他就是不認錯。袁所長說。
我應該見北京人。水皮說。
這個與你爸打人沒關係。你不見人是你的錯,他打人是他的錯。
我應該告訴北京人,我不是英雄。水皮說。
你不是英雄誰是英雄?袁所長說。
不知道。反正我不是英雄。
袁所長又笑出了眼淚。抹乾眼淚,袁所長邀水皮吃飯,說鍋裡有肉。水皮沒答應。水皮說,你把我爸關在哪間房?袁所長說,如果他再不認罪,我明天把他轉移到看守所去。
爸,爸!
水皮順著平房一間間地叫喚。剛才的哭聲不見了,因此水皮不知道父親被關在哪一間。所有的屋子門都是關著的,水皮推不動。袁所長在一旁輕輕笑著。
叫了大約半小時,一間屋子傳出來聲音,你爸還沒死,喊魂呀!
水皮走到發出聲音的房間,說,爸,我不是英雄,以後你不要把我當英雄了。
滾!水樓雲說。你的腦子被大火燒壞了嗎?
爸,你餓了嗎?我給你送飯來。
餓死也不用你管。快滾開!水樓雲拍打著裡面的牆壁。水皮回身對袁所長說,你是不是把我爸銬在鐵窗上?
袁所長搖搖頭,說,不管怎麼樣他還是英雄的父親,他再錯,我也得有個分寸。水皮說,那你就放了他吧。他打我是為我好,是以實際行動來教育我。
教育人的方式有多種多樣。他為什麼要選擇打人?
我爸餓了怎麼辦?水皮說。
我會讓他餓死嗎?袁所長說。
他冷怎麼辦?
我會讓他冷死嗎?
水皮就回家去了。天很黑,他在熟悉的道路上搖晃著身子。
年三十,水樓雲還沒有被放出來。水皮想再求袁所長,但走在路上時,袁所長押著父親回來了。
我爸認罪了嗎?
認了。他寫了很深刻的檢查。我準備把處理他的材料上報到縣裡和地區。袁所長說。
上面知道了,我爸不就要判刑了嗎?
袁所長笑著搖頭。
水樓雲給袁所長鞠了一躬,說,謝謝政府的教育。
父子倆一言不發地往回走,水樓雲的步子有些不穩。水皮想去扶他,水樓雲避開了。水皮有些尷尬。父子倆鬧成這樣,終究不是什麼好事。外村人笑話,本村人也笑話。
水樓雲在全村人面前丟了醜,整個春節都不出門。也不給親戚拜年。親戚來拜年,他能迴避就迴避。他不想出現在別人面前。要是在往年,哪怕是武鬥最激烈的年份,水樓雲也要外出打鳥。以打鳥來歡度春節,是張鎮男人雷打不動的風俗。
嫁在外村的兩個女兒同時回來給水樓雲拜年,她們提來了臘肉和黃糖。吃飯的時候,兩個女兒又說起了水樓雲打水皮的事。她們說了一大堆水樓雲的不是,水樓雲低下頭,接受女兒們的批評教育。
英雄有什麼不好?她們又對水皮說。不是英雄,北京人會來看你,會送錢送物嗎?
正說著,鎮裡領導來慰問水皮了。他們帶來了許多物品,臉上笑逐顏開。他們還對水皮問寒問暖。比如,傷徹底好了嗎?身體好嗎?吃得飽,睡得暖嗎?如果有什麼困難一定要找鎮裡,鎮裡能解決的一定解決,解決不了的就上報到上級申請解決。
陪同鎮領導來的還有袁所長,見到水樓雲,袁所長笑著揮動拳頭,水樓雲的頭迅速低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