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水雷 第一章  (4)
    水皮說,沒有。去得最遠的只有縣城和C省的唐城。

    山頂上的風很大,陽曉莉不長不短的頭髮在北風中飛揚。她說,你冷嗎?水皮說,不冷。她說,我有些冷。水皮說,冷就下山。陽曉莉說,真是個討厭鬼啊。

    這天傍晚,陽曉莉手中的毛衣終於織好了。她把它交到水皮手中,水皮說,我不要。陽曉莉說,你敢!她把毛衣套到他身上。

    好看嗎?她說。

    好看。他說。

    暖和嗎?她說。

    暖和。他說。

    穿著這件毛衣,水皮去到別的病房。一號二號病人並沒有認出水皮來。

    我是水皮。他自我介紹說。

    哦,水皮!一號二號都來了精神。你的毛衣很好看,我們都認不出你來了。你已經很久沒來我們這裡了。

    我"救"你們那天,你們見過我嗎?水皮試探地說。

    記不得了。當時我們只想到把國家物資救出去。我們被大火燒昏了,醒來的時候都在醫院了。

    那火是怎麼起的?水皮說。

    不知道。我們一路上都小小心心,結果還是出事了。

    那東西真的那麼重要嗎?水皮說。

    那東西能為國防事業做極大貢獻。你說重要嗎?

    那東西能造炸彈嗎?水皮說。

    一號二號病人都笑了。一笑,他們的傷口又疼起來。

    我不是英雄,因為我的傷就快全好了,而你們還沒好。水皮說。

    一號二號病人搖頭,意思是說,你是大英雄。

    一號二號傷得不輕,在護士的建議下,水皮離開了。另外的病房他不想去了,去了也是白去,他們根本說不成話。

    他回到自己的病房。陽曉莉站在走道裡,目光跟著他的身影移動。有了水皮那次逃跑的教訓,她心眼多多了。她相信,水皮再也不可能從她手中逃走了。

    水皮的姓名和家庭情況弄清後,北京那個高級別研究所給地委發來了傳真電報,請求地委給予水皮"救火英雄"的光榮稱號。電報到達地委的當天,地委召開了全委會議,經研究一致同意給予水皮"救火英雄"榮譽,並頒發獎狀,號召全地區人們向"救火英雄"學習。十幾天前地委書記在病房裡的表態,現在終於有了一個正式的開始。

    "救火英雄"宣佈儀式暨頒獎儀式在地區醫院舉行,來自張鎮、縣裡、地區各部委辦局的與會人員達到三百多人。地區醫院的禮堂裡歡聲笑語,掌聲一波緊接一波。陽曉莉坐在水皮旁邊,人們在注目水皮的同時,也注意到了她。那女的是誰呀?他們都在打聽。各方領導發言過後,輪到水皮發言了。

    陽曉莉扶著水皮上台。水皮全身發抖。別緊張,你是英雄,你緊張什麼?陽曉莉小聲提醒他。水皮一站到台上,會場便靜如曠野。

    水皮遲遲沒有說話,良久,他說:

    你們硬要給我這個榮譽,我真的無話可說!

    水皮跑下了台。人們發出善意的笑。他們都知道了,這是一個不要榮譽少言寡語的農村青年,沒見過世面。大家都能原諒他。

    水樓雲夫婦和村裡代表,受到了地區行署的最高接待。領導們當著水樓雲夫婦的面開玩笑說,陽曉莉是個好姑娘,你們要爭取讓她成為兒媳婦啊!水樓雲說,是個好姑娘呢,可是我們高攀不上!

    陽曉莉也在場,她的臉一直紅著。

    坐在回家的車上,張鎮的幹部和村裡人都在議論水皮和陽曉莉的事。陽曉莉對水皮真的有點那個意思。他們說。可是水樓雲說,哪個城裡姑娘願嫁到鄉下來呢!他們說,世界上沒有不可能的事。五十年代誰知道全國人民要鬧文化大革命?現在誰又知道改革開放?

    水樓雲不說話了,他心裡有說不明白的甜蜜和空洞。

    陽曉莉給水皮換上了一身新裝。今天,水皮就要出院了。他揭開白紗布的臉上,與從前沒有多少區別,大火燒傷的部位恢復得很好。說到底,水皮受傷並不重。住了二十來天的院,他臉白了身子胖了。

    醫院工會和團地委送來了紅花。這紅花是用紅綢布做的,特別鮮紅和柔軟。地區團委書記親自把紅花掛在水皮胸前。前來的鑼鼓隊把鑼鼓從地區醫院一直敲打到地委行署大院。地委所有委員以上領導,在地委大院裡恭候英雄的到來。水皮剛入大門,十萬響的大鞭炮炸響。地委書記和專員迎上來,與水皮握手。鞭炮響了十幾分鐘。鞭炮過後,鑼鼓隊又將鑼鼓敲打了十來分鐘,接著地區歌舞團匯報演出了一個小型歌舞節目。這個節目是歌舞團特意為這次歡送會創作的。這個帶有濃重"文革"色彩的文藝節目,把人們的情緒掀到了最高潮。

    地委書記和行署專員分別講了話,團委書記也講了話。會議主持人讓水皮也講幾句。水皮一上台就又不知道說什麼了。之前,陽曉莉特意為他準備了講話稿,兩個人在病房裡綵排過多次了。在台上的水皮遲遲不開腔,急壞了台下的陽曉莉。她跺著腳,對水皮打手勢。水皮腦子已經不是自己的腦子了,他無法指揮自己的腦子。

    你們硬要這麼做,我真的無話可說!水皮說完此話就跑下了台。

    會場哄笑。人們可沒有半點嘲笑的意思。

    你真是個豬腦子。陽曉莉輕輕地對水皮說。水皮說,後來我想,你的發言稿對我沒有用,我的發言才最真實。

    歡送儀式的高潮是,人們向水皮道別。人們和他握手擁抱,都捨不得離開。很多男人和所有女人都哭了。水皮的眼淚汪汪的。他本不想哭,不知為什麼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車是地委派的嶄新的吉普車,車頭掛著大紅花,前後各有一輛小車,上面都寫著好聽的標語:向救火英雄水皮同志學習致敬!

    陽曉莉爭取到了送水皮回家的機會。車快開時,另一個女青年上來了。等等,我要坐英雄的車。她向司機和人群招手。司機說,你是誰?女青年說,我是李姝,是雙林縣委書記李德行的女兒。張鎮歸雙林縣管。司機說,這不妥吧?

    地委書記走過來了,李姝叫了一聲王伯伯。地委書記拍拍李姝的肩膀,說,你從哪裡冒出來了?大學快畢業了吧?李姝說,還有一個學期就畢業了。地委書記說,你想和英雄坐一輛車?李姝說,是的。地委書記問司機,還有空位嗎?司機說,有。地委書記就讓李姝上車了。

    水皮坐在李姝和陽曉莉中間,李姝是工農兵大學生,在省城上大學。她不說雙林話,說普通話。她像記者一樣對水皮問這問那。水皮閃爍其詞,總是想岔開李姝的問話。可偏偏岔不了。水皮被問得生氣了,說,我不是英雄,你不要再問我。李姝說,英雄的脾氣真怪呀。陽曉莉說,你才知道!我是他的專職護士,你知道,我這二十天是怎麼度過的嗎?

    怎麼度過的?李姝說。

    像跳進鐵鍋裡的蝦米。陽曉莉說。

    什麼意思?李姝說。

    難受唄。

    你這個比喻不準確不形象。

    哦,那你給一個準確形象的。陽曉莉不喜歡李姝,一見她就不喜歡。

    當然有準確的,但我不告訴你。李姝說。

    陽曉莉目光移向窗外,輕輕地哼了一聲。

    5

    車隊行駛在難行的道路上,人們的身子歪來倒去。每當水皮的身子倒向陽曉莉這邊時,陽曉莉就主動去迎接,當倒向李姝那邊,陽曉莉一雙無形的手就要推李姝一把,讓李姝離他遠遠的。陽曉莉甚至想把李姝一腳踢到別的車上去。

    今天早上,陽曉莉給水皮準備了兩杯牛奶和一大碗麵條。水皮全幹掉了,他心想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以後恐怕再難吃上這麼好吃的東西了。吃多了喝多了肚子就不好受。車行走一個多小時,水皮想小解。忍了一會,他忍不住了,便對陽曉莉說,我要那個。水皮用手指了指小腹。陽曉莉高興地說,好啊!

    陽曉莉推開車門,並跳下車。水皮跟著跳下來。你們要幹嗎去?李姝說。陽曉莉輕蔑地對李姝冷笑了一聲。

    水皮朝山上跑去,一路尋找能夠隱身的地方。陽曉莉跟在後面,說,你是男的,差不多就行了,不要跑太遠。車隊停下來等水皮小解。陽曉莉見水皮停了下來,步子也打住。陽曉莉能夠清楚地聽到他小解的聲音。完事後,陽曉莉跟在他後面。路滑,慢點。她提醒他說。回到車上,李姝說,他是男人,做那種事,你也跟著,不害臊嗎?

    我是護士,英雄的專職護士,我有責任護理他。陽曉莉說。

    可現在不是在醫院,而且他已經完全康復了!李姝說。

    我就跟他去了,怎麼著?陽曉莉說。

    不害臊。李姝毫不示弱。

    車隊又重新上路。車到縣城,李姝並沒有下車。陽曉莉恨不得她下車,可她不好明說。陽曉莉嘴裡輕輕哼著歌曲,目光投向窗外。半個小時後,車到達張鎮。鎮口已經是人山人海了,四支鑼鼓隊分別站在公路兩邊。自發擁來的群眾已經在寒風中等待了兩個小時。

    英雄回來啦!

    數串鞭炮一齊鳴響,人們很不遵守紀律地向吉普車圍過來。

    不要擠,不要亂。袁所長和他的戰友們大聲阻止。可是人流如海潮,勢不可擋。兩個負責給水皮獻花環的少年被擠散了,急得哇哇大哭。人擠得太近,車門打不開。整個場面是鞭炮聲鑼鼓聲和人們的叫喊聲,混亂極了。最後還是司機想出了辦法,他用力摁響喇叭,提示人們車要往前開。車一啟動,車前的群眾就向後或兩邊散開去。司機來過張鎮,他熟悉張鎮的街道。

    車隊緩緩向前,街道兩邊群眾齊聲歡呼:英雄英雄英雄!

    車隊在張鎮開了兩圈,最後就甩開群眾開往水皮他們村去了。水皮他們村在鎮子邊上,車進不了他的家門。不過這個時候,車隊已把呆在鎮上的群眾甩開了。

    水皮的屋前屋後都站滿了人,這些人大都是村子裡的鄉親。縣裡鎮裡領導站在其中。他們都抽著水樓雲散發的香煙,吃著水樓雲送過來的硬糖。見到水皮的身影,水樓雲點響了鞭炮,看到水皮身邊的陽曉莉,水樓雲夫婦倆心花怒放,紛紛給鄉親們作揖。

    經鎮裡縣裡批准,食品處拉來了兩頭豬,用於今天的慶祝活動。水家屋子裡外飄著豬肉的香味。

    水皮掙脫人群,把自己關進了屋子裡。

    這英雄就是實誠。不愛張揚的英雄是真正的英雄!人們說。

    吃飯的時候,水樓雲敲門叫水皮。水皮說,我不餓,但我困了,我要睡覺。吃飯見不著英雄,大家多少有些失落。但是看到鍋裡的香肉,鄉親們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很多人好久沒吃肉了,現在雖然是隆冬,但離過年還有一段時間,家家戶戶的過年豬還沒有宰殺。人人都缺酒少肉。

    陽曉莉來到水皮的門前,她輕輕敲敲門,說,英雄,你沒聞到酒肉香嗎?現在都一點多了,你早該餓了。在醫院的時候,每天都是12點吃午飯,現在都一點多了!

    我不餓,你們都快吃快回吧。水皮說。

    李姝來到水皮的門前,她對陽曉莉無效的行為表示了蔑視。李姝說,我是李姝,我以一個革命大學生的名義叫你起來吃午飯。人是鐵飯是鋼,你不要認為自己是英雄就可以不吃飯了。大家都等著再次看你呢。你的榮耀是大家的,不是你一個人的,快把榮耀分給大家吧!

    水皮說,我煩你們,見不到你們是我最大的榮耀。

    午飯後,車隊要回市裡了,陽曉莉沒能跟水皮作告別。她大哭不止,她說,我就要走了,你就不想再看我一眼嗎?我護理了你二十來天,你就這麼狠心嗎?好吧,我知道你是英雄,你眼中無人。我真的要走了,以後我會常來看你的。

    陽曉莉的話語和眼淚贏得了所有人的同情,大家紛紛說,水皮也真是,成了英雄也不能對人這樣呀。大家的議論讓水樓雲很沒面子,他用力蹬水皮的房門,說,你給我出來!

    我煩你們,你們走吧。我不是英雄,知道嗎?水皮大聲說。

    話到這個份上,人們就悻悻地告辭了。

    李姝悄悄地留了下來。回到車上,陽曉莉發現李姝沒上車時,知道有事情要發生了。可是她無法再返回。

    水家安靜下來。屋前烏桕樹上又有小鳥戲耍了。水樓雲想到了擱在一個角落裡的鳥銃,可這會兒,他沒有心思打鳥。沒想到這麼榮耀的場面,這麼良好的氣氛竟然讓不孝之子給破壞了。他和老婆打掃衛生時,發現了悄悄留下來的李姝。

    他們都走了,你為什麼不走?水樓雲說。

    我叫李姝,是大學生,下半年就要畢業了。我父親是縣委的李德行。

    哦,原來你是李書記的女兒。你留下來有事嗎?水樓雲說。

    當然有事。我要見水皮。

    唉。

    你們認為水皮的行為,破壞了大家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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