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會打鳥,一定經常打架鬥毆。文革結束了,誰還敢打架鬥毆,誰就死定了!袁所長說。水皮提著槍奔到二十米開外的刺蓬裡撿鳥。槍響過後找鳥一定要快,因為有的鳥並不是一槍就斃命,它們會煽動翅膀掙扎,一直掙扎到打鳥人看不到的地方死亡。還有的只受了輕傷的,掙扎一會兒就飛跑了。
水皮撿回了四隻鳥。袁所長索走了兩隻。他們蹲下來扒鳥毛。你父親是誰?袁所長說。水皮說,你不認識的,張鎮那麼多人,你都認識嗎?袁所長說,說不定我認識。水皮說,他叫水樓雲。袁所長扒鳥毛的動作停下來,抬頭看著水皮,說,媽的,你就是水皮。前幾天你父親還到我那裡報案來著,說你丟了。媽的,你這不回來了嗎?
水皮說,我爸是脫褲子放屁。文革都結束了,我怎麼會丟呢!
這些天你幹什麼去了?袁所長繼續扒他的鳥毛。
沒幹什麼。不小心頭撞傷了,在別人那裡住了幾天,早上我回到張鎮。一回張鎮,我就陪你打鳥來了。
不是幹壞事干的吧。別以為你給了兩隻鳥,我心就軟了,你犯了事,我隨時都會抓你。袁所長說。
扒完鳥毛,他們把鳥放入獵人袋裡。張鎮的獵人袋可能與別的地方的獵人袋不同,它上面有多個小口袋,分別用來裝火藥砂粒碼子(專用來打野獸的鐵釘)紙炮和小獵物。
天空中飛過了一群又一群鳥,但它們沒在彎外彎停下來。今天彎外彎的鳥比平常少多了,水皮認為這是袁所長帶來的晦氣。水皮不想呆下去了,他提著槍離開。
走了?我也走了。我們一起走吧。袁所長收了槍。袁所長獵人袋裡有五六隻不同花色和重量的鳥。水皮說,你喜歡怎麼吃?袁所長說,怎麼吃都好吃,都是好鳥!
到了第八彎,袁所長說肚子疼。水皮心裡說,活該,誰讓你到彎外彎打鳥,誰讓你強搶我兩隻鳥!
你能扶著我嗎?袁所長說。
走在前面的水皮停下來,扶住袁所長。水皮說,你肚子有多痛?袁所長說,很痛。水皮說,肚子裡壞水太多,所以痛。袁所長說,我受不了了,你背我去衛生院吧。
水皮把袁所長背在背上,行走在難走的泥巴路上。袁所長是個中等胖子,另外還有兩桿鳥銃、一隻手槍,水皮的負擔不小。
你頭上的紗布臭了,怎麼還不換?袁所長吸吸鼻子說。
陽曉莉說過,今天早上是換藥的時間。換藥就意味著換紗布。這塊紗布包裹在水皮頭上三天了,當然臭了。水皮說,嫌臭,你就自己下來走。袁所長說,真受不了,可是我沒辦法,能走,我會讓你背?水皮說,你能說這麼多沒用的話,肚子一定不痛了。袁所長說,怎麼不痛?如果你犯了事,我仍然會抓你。
水皮的家離衛生院二三百米。從這裡去衛生院一定要經過他的家。到了家門前,水皮把袁所長放下來,說,到衛生院不遠了,你自己去吧。我頭上的傷還沒全好,我背不動你了。袁所長說,我知道你不去的原因。張鎮人都不喜歡去衛生院,說那是墳場醫院,晦氣。我有病就上衛生院,我晦氣嗎?水皮說,你夠晦氣了,有你在場,鳥都不落了!
水樓雲聽到了門外的對話,他走了出來。是袁所長!水樓雲說。袁所長說,老水,你兒子回來了。水樓雲說,多謝所長!進屋坐坐吧。袁所長說,我肚子疼,我要上衛生院。叫水皮背我去,他不幹。
烏桕樹上又有鳥了,水皮對準鳥舉起了槍。他一槍放倒了三隻鳥。袁所長說,你又有三隻鳥了,我要在你家吃飯。水皮說,你不是要上衛生院嗎?我背你去吧。
水皮放下手中的東西,把鳥交給水樓雲,彎下腰背起袁所長就往衛生院走去。看完病來吃飯!水樓雲說。水皮說,我爸真是多餘啊!辛辛苦苦打來的鳥,卻要讓你吃掉一部分!袁所長在背上偷笑,說,我口福一直不淺的。
走在路上,水皮想起了七天前的那個夜晚,想起了秦院長。他的腳開始發軟。離衛生院還有一二十米時,他把袁所長丟下,跑了。
鳥肉炒熟後,袁所長進來了。從衛生院進來後他先回了家,他的家離衛生院不遠,他放下手中的鳥銃和獲得的鳥。他老婆說,有鳥肉吃你還出去?他說,我去吃水皮家的鳥肉,家裡的鳥肉留給你和孩子吃。他老婆說,你真個好丈夫。袁所長拍拍袖子,坐在水皮家飯桌前。他對水皮說,你別拿這種眼光看我,你以為我光是為了喝你的酒吃你的鳥肉?我是警察,我有權調查你腦袋受傷的原因。
我說過了,我不小心腦袋碰傷了,我去唐鎮衛生院上了藥,然後去朋友家養傷。你已經調查完了。水皮說。
既然調查完了,那就只剩下喝酒了。來,喝酒!水樓雲說。
好,喝酒!袁所長喝了一大口。
4
秦院長進家來,完全出乎水皮一家人的意料。秦院長親自給袁所長看了病,開了藥。袁所長說,我正在打鳥,肚子就痛了。水皮把我背回來的。那小子腦袋受了傷,在外面住了六七天,水樓雲急死了,到我那裡報了案。大家都認為找不到了時,他今天早上卻回來了!
對於袁所長的話,秦院長當時沒有反應過來。袁所長走了很久後,他才突然醒悟。水皮可能就是從地區醫院逃出來的"英雄一號"。中午時地區醫院給秦院長打電話了,向他打聽水皮的下落。
哈哈!秦院長一眼就認出了水皮。
袁所長秦院長以及水樓雲把水皮架出屋子。他們臉上都蕩漾著春風。張鎮很多年沒出英雄了,前些年盡出狗熊。水樓雲說。袁所長說,老水,你光榮啊!水家祖墳上冒青煙了。
鎮裡惟一的破吉普車停在離水家最近的地方。鎮裡領導都來了,他們在昏暗的路燈下為水皮鼓掌。匆匆趕來的宣傳隊在寒風細雨中表演了文藝節目。宣傳隊是文革期間組建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文革已經結束了,他們還沒解散。沒人說宣傳隊是幫"四人幫"的,因此沒人說要解散宣傳隊。宣傳隊手頭的節目很多,要他們演五個小時,也沒問題。
文藝演出到此結束,救火英雄要去地區醫院接受治療了!鎮領導大聲說。他的話音一落,文藝節目就打住了。人們把水皮扶上車。袁所長和秦院長親自送水皮去地區醫院。
早知道你是救火英雄,我怎麼會讓你背呢,怎麼會不讓你打鳥呢,怎麼會借調查你而混鳥肉吃呢!袁所長輕輕拍著水皮的肩膀說。
秦院長說,幸好你和他一起打鳥,他背你上衛生院,上他家吃鳥肉,否則尋找英雄行蹤的工作不知道要推到什麼時候,也許就永遠錯過了!
對對對。袁所長說。
回到地區醫院,天亮了。雖然兩地只相距130公里,可是那路很難走。其中好幾段,在前幾年武鬥中被截斷,現在補了補,可是並沒補回原來的樣子。
陽曉莉呆坐在水皮的病房裡,她青春美麗的臉因為過度傷心而顯出了老相。前天晚上陽曉莉和同事們找了一夜。次日一早,陽曉莉又上了公雞山。公雞山上有好多藏身之處,她一個一個地找了。除了發現幾個避孕套,她沒發現水皮。
你還是人嗎?院長大罵陽曉莉。連個人都看不住,你還織毛衣!雷霆大發的院長指著擱在病床上的毛線說。你為我織了毛衣又怎麼樣,你為"英雄一號"織毛衣又怎麼樣?人都不見了,織得再好看有什麼用!我看你怎麼向全院職工交代,怎麼向地區領導交待,怎麼向全地區三百五十萬人民交待!
陽曉莉從早上一直哭到晚上。昨晚她試圖以編織毛衣來排解心裡的痛苦和焦慮,可是做不到。一拿起毛線針,淚水就又止不住了。
同事們來安慰她。他們站著或坐著,他們認為事情並沒有院長說的那麼嚴重。"英雄一號"甘做無名英雄,那是真正的英雄。"英雄一號"是個大活人,他有了逃跑的心,誰又能保證看得住?別哭了,小陽。"英雄一號"總有一天會找到的。我們不找,地區領導會找,地區領導不找,北京那個科研所會找,科研所的人不找,被救的幾個科學家也會找!
陽曉莉認為同事們說得很有道理,可是人不是從他們手中溜掉的,他們說話當然輕鬆。同事們一走,病房裡只剩陽曉莉一個人的時候,她的痛苦又來了。
天就亮了,水皮卻讓她喜出望外地出現了!
陽曉莉撲到水皮身上,笑著哭著捶打水皮。
醫院從袁所長那裡知道了"英雄一號"叫水皮,護士在病卡上"英雄一號"幾個字的下方加上了"水皮"。醫生護士們都叫慣了"英雄一號",儘管他們都知道了水皮的名字,他們仍然不叫水皮,叫"英雄一號"。
陽曉莉弄來了一碗麵條,裡面有兩個雞蛋和一些青菜。現在陽曉莉臉色又恢復了青春活力。她在食堂師傅做麵條時,洗了臉,刷了牙,還抹了香脂。
撲到水皮鼻子裡的不止是麵條香雞蛋香青菜香,還有香脂香。她的香脂香如家鄉彎外彎的風信子花。
陽曉莉要餵水皮。她說,誰叫你逃跑,害得我好苦,我要懲罰你。我懲罰你的第一個項目就是餵你!
陽曉莉好幾天沒餵水皮了。水皮受不了她的細嚼慢咽方式,前幾天他從她手中搶過碗,大口大口地吃,很快就把自己弄飽了。
不許搶碗!為防止水皮搶碗,陽曉莉後退了一下。
說實話,今天早上水皮還不太餓,陽曉莉要喂,就由她吧。昨晚的鳥肉好吃,藉著鳥肉,他吃了好幾碗飯,肚子撐得脹鼓鼓的。陽曉莉餵過來的麵條,真好吃,可是水皮沒有去認真享受。他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沒底。
三天之後,天空開朗了許多,還有一絲太陽。陽曉莉要陪水皮到戶外散步。在家的時候水皮天天都要走很多路,那是比散步還要有益的活動。說到城裡人的散步,簡直就是小兒科。但陽曉莉強烈要求,水皮也推脫不掉。行走在院子裡,水皮很不自然,他找不到散步的感覺,他努力想學,就是學不會。陽曉莉挽著他的手,他更不自然。一個年老的幹部過來了,他說,小陽,你挽著的是男朋友吧?他仔細看了看,說,好,很好。水皮看得出,那老幹部在犯嘀咕,這明明是癩蛤蟆嘛!
老幹部走過去後,陽曉莉含糊地說,他是救火英雄呢!老幹部便再次湊上來,伸出抗日戰爭時受過傷的大拇指說,好樣的,英雄!老幹部雙手緊握水皮的雙手,說,向你學習呀,年輕人!叫什麼名字?陽曉莉說,水皮。老幹部說,哦,水皮,好聽好聽!
老幹部終於走了。陽曉莉說,全專員說你是我男朋友,真逗。聽到他的話,你是怎麼想的?
水皮說,他在開玩笑。他開玩笑的時候,你應該阻止他。他是專員?
陽曉莉說,副專員,大家都都叫他專員,剛離休。他以前是部隊的師長呢。
你見過很多大領導。水皮說。
陽曉莉嘻嘻哈哈地笑著,說,你的名字怪怪的。怎麼叫水皮?誰給起的名?水皮說,我父親,他只有高小文化,所以起名字也只有高小文化。
你是個騙子,陽曉莉又笑著說。你說你是C省樂賓人,其實就是我們D省的張鎮人!哈哈哈!世界上一切謊言終究會被揭穿的!你步子能不能放慢一點?你這是小跑,不是散步。這裡不是你們田間地頭,是城市呢!
一條台階彎曲著向山上伸去,陽曉莉帶著水皮來到台階上。山上有許多不落葉的低矮植物,還有一些烏桕樹。水皮見過的烏桕樹都長在水邊,比如池塘邊,河灘上。他們家門前能生長烏桕樹,是因為下方有一塊冬日不幹的水田。他家的烏桕樹上經常落著鳥,公雞山上的烏桕樹上不落鳥。公雞山的上空偶爾有鳥飛過,他們幾乎就在人的頭上,如果有鳥銃,一槍就能打掉幾個。水皮想。
爬著山,陽曉莉開始喘氣,水皮一點感覺沒有。在家裡,上山下田的活動從來沒停止過。武鬥那些年,鎮裡人打得烏呼哀哉,水皮和一些村裡人照樣上山下田。陽曉莉落後了半個身子,她把手伸向水皮,說,你拉著我好嗎?
水皮沒拉她,自個兒大步向山頂跑去。
等等我,英雄!陽曉莉在後面追他。跑到山頂時,她已是吳牛喘月了。你是個英雄,也是個壞蛋,讓我跑得好累!她說。
公雞山頂能看到這座城市的很多地方。在這座城市,不止公雞山一座,還有比公雞山更大更高的山。這座城市是南方一座有代表性的山城。
以前來過嗎?陽曉莉站在水皮的左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