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洲 第12章
    那日,正好是公元一九一九年十二月末的某一天。滿懷喜悅之情、風塵撲撲的洪家大少爺洪紫波返回了九龍洲。當馬車經過鎮子口的榕樹下之際,洪紫波讓馬車停下,站在九龍院前的榕樹下,遐思不己。回想那日黎明,離開九龍洲之際,於榕樹下聽到鴉噪,後果有禍事。如今歸來,禍滅喜至,正是人生快意之時。俗語說得好,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十五分外光。此時此刻的洪紫波心潮翻滾,不能自己。此次外出巡察,經營生意先是橡膠上損失,然後是墨西哥條銀上大賺,兩者加減之後,洪家龍洲祥又進了不少款項。洪家老爺洪超群先是遭人暗算陷害,入了大獄,後又逢凶化吉,無恙歸家。這喜上加喜,怎麼不令洪紫波心花怒放,春風得意,躊躇滿志?洪紫波在榕樹下仰望高高的榕樹之頂,此時正飛來數只喜鵲喳喳鳴叫。

    洪紫波心內大喜。昔日出九龍洲之時,榕樹上鴉噪不已,致有橡膠之變,如今在同一地方,有喜鵲報喜,如此看來,洪家定有好事出現。一路尋思的洪紫波,信步走進九龍院。九龍洲從事商業活動之人,外出歸來必去叩拜九龍碑,這已是多年流傳下來的古老習俗。九龍碑上栩栩如生的九條飛龍,張牙舞爪,騰雲駕霧,各展雄姿。九龍碑在洪紫波的心目中是神聖的,頂禮膜拜的。每年農曆大年初二的祭碑之日,洪紫波都要在洪泰然的帶領之下,帶著祭祀禮品,虔誠地在九龍碑前三跪九叩行大禮。今日出外歸來,洪紫波自然少不了跪拜叩祭一番。碑上的九龍似乎也知洪紫波此刻快樂的心情,藏尾露首之際,幾欲騰空而起。洪紫波走出九龍院之時,榕樹上的喜鵲叫得更歡。洪紫波又抬首仰望思索了片刻,這才登上馬車,直奔洪家大院而去。

    當洋洋得意的洪紫波大步邁進洪家大院之時,見下人、丫鬟行跡匆匆、忙來忙去,氣氛大不一般,心中不禁大驚失色,暗道:「莫非洪家又有什麼大事將要發生?」一臉疑惑的洪紫波急忙攔住一個慌慌張張奔走的丫鬟,正色問道:「且慢!你為何如此慌忙?」那丫鬟一看,是少爺洪紫波從遠方歸來,尚不知情,便向洪紫波福了一禮,道:「恭喜少爺您了!」洪紫波逼問一句,再道:「喜從何來?」丫鬟嘻嘻一笑,又道:「回稟少爺,是洪家的大喜事。少奶奶要生娃娃了!」洪紫波恍然大悟,禁不住獨自笑了一回。待笑夠之後,顧不得洗去滿臉風塵,幾步邁進熱鬧非凡的堂屋。

    堂屋裡,洪泰然、吳氏早已正襟危坐在香煙繚繞的太師椅上,臉上佈滿掩飾不住的歡顏。洪紫波上前給父母大人請安、問侯。洪泰然、吳氏見洪紫波出門歸來之日竟是丁敏惠快要臨盆之時,不禁大喜,也顧不上過問生意上的事,只是不停言說丁敏惠生孩子的喜事。

    此刻,丁敏惠在接生婆的協助之下聲嘶力歇嚎叫不止。當丁敏惠得知洪紫波已平安回到洪家大院之後,似乎渾身湧起一股神力,心情為之輕鬆了許多。心急難熬的洪紫波正想前去探個究竟,一個丫鬟奔進堂屋向洪泰然、吳氏道喜:「恭喜老爺、太太,少奶奶生了個男孩!」洪泰然笑著放下手中的水煙袋,大喊一聲:「段管家,拿酒來!本老爺今日喜得孫子,少爺又從龍洲祥外埠巡察得勝歸來,洪家雙喜臨門,可得要飲上美酒幾盅,慶賀一番!」

    席上,洪泰然止不住連飲三杯,已是醉意朦朧,恰到佳處。洪紫波將出外巡察的艱辛、生意上的遭遇以及所見所聞,向洪泰然、吳氏稟報一番。洪泰然見洪紫波此行已大有長進,欣慰自然難於言表。回想洪家近一年來經歷的風風雨雨,與鄭家的恩恩怨怨難解難分,真是一言難盡,唏噓感慨。

    丁敏惠經歷生產的痛苦與歡快之後,睜眼細看著丫鬟抱著的啼哭不止的白胖兒子,忍痛含笑,一身輕鬆下來。這時,急匆匆用餐之後的洪紫波急忙奔到丁敏惠的床前抱起兒子,禁不住熱淚盈眶。洪紫波遙想自己走時與丁敏惠尚在新婚燕爾、難分難捨之中,如今歸來之時已是瓜熟蒂落得到了一個白胖兒子,這是人生最大的安慰和難遇難逢的好事。難怪今日歸來之際,佇立九龍院叩拜之時,喜鵲在枝頭鳴叫不已?丁敏惠在生產時心中怨恨洪紫波未在身旁看護,難免因疼痛而痛罵幾句,雖然在產床上得知洪紫波已從龍洲祥外埠歸返,可腦際只是一閃之念,便無暇再想,今見無日不思念的夫君洪紫波站立床前,似夢似真,終難一時分辨。

    丁敏惠定睛一看,洪紫波抱著兒子正笑意滿臉站在床前,這絕非夢境,無奈產後身體虛弱,一時難以表達新婚別後無盡的相思之情。丁敏惠伸手將常置枕畔的十數首因相思而作的詞章交付與洪紫波一閱。丁敏惠見洪紫波接閱了詞章,便含笑舒心而眠了。洪紫波見丁敏惠已疲憊至極,便安慰了幾句可心的話,將孩子交給奶媽哄抱之後,便急不可耐地展開詞章閱讀起來。讀著讀著,洪紫波抑制不住情緒,輕吟出聲,已漸入藝術佳境。這是十數首表達相思的精妙詞章。洪紫波正吟哦的是丁敏惠最早作就的一首《陽春曲﹒別君》。詞曰:「別君難捨黎明時,纏綿纖手最相思,窗前海棠吟春雨。輕喚君,別忘歸來期」。洪紫波又誦讀丁敏惠的第二首《水仙子﹒相思》。詞曰:「送君別時淚紛飛,掩簾疑是幾度回。休問他鄉酒曾醉。日落黃昏深夜,夢醒總怨泣聲脆。憶起擁君懷,拋灑離人淚。方恨北飛大雁歸」。

    洪紫波輕吟之際,腮邊淚已雙流,其餘十數首詞章竟無以誦讀。洪紫波此時此刻的心態已是百般難述。洪紫波感歎悲傷一番,輕吻丁敏惠的粉腮,心內早已燃起思念的火焰。人在異鄉,多少次在夢中與佳人相會,醒來卻是一場空歡喜,每憶及此,真令人難以忘懷。

    洪家大院堂屋裡的洪泰然難以抑制心內激動的心情,揮毫書寫了「後代香煙,永續不斷」八個大字,疑思良久,浮想聯翩:「這一年,經歷了洪家發家史上最為難忘的幾件大事。首先是少爺洪紫波結婚之喜,然後是洪家龍洲祥橡膠生意虧損,接著是自己蒙難,被冤入獄,而今洪家添孫,生意上因墨西哥條銀買賣得利而使洪家龍洲祥扭虧為贏,賬上有了大筆進項。唉,大起大落似乎只是昨日之事。」洪泰然正在遐思不已,丫鬟已將早預備好的小衣帽、小鞋,用布條、綢、緞、絲棉、純棉做成的單層、夾棉的衣褲用托盤捧上,讓吳氏一一過目,準備給新生兒穿上。其時,一盤盤抱被、兜肚、連襪褲、背兜、裹背、百家衣、狗皮衣、獅虎帽、繡花鞋也紛紛讓吳氏檢驗,以備新生兒穿用。銀質、玉質、琥珀的手鐲、項圈、百家鎖也已備齊,等待新生兒享用。什麼紅糖、糯米粉、雞、雞蛋、甜白酒應有盡有,足夠丁敏惠月子裡食用。吳氏喜上眉梢,病體似乎一下子康復了許多。洪家有幸,新添子孫,看來,在洪家大院「弄璋之慶」請客是請定了。

    洪紫波讀完丁敏惠寫的詞章,見丁敏惠已經醒來,便讓人取來特意從上海給丁敏惠買的照相機,給丁敏惠照了一張相,並教會了丁敏惠如何對焦距,如何按快門等操作程序。然後,洪紫波到了堂屋裡,分別給洪泰然、吳氏及洪家照了相。數天之後,照片洗印出來了。眾人皆歎這是九龍洲從未見過的新鮮玩藝,能長久留得住自己的相貌。丁敏惠更是愛若珍寶,把玩揣摸不已。丁敏惠能下床走動之後,照了不少照片,留下了許多家人與自我的影像,放大懸於堂屋、臥室,並將照得好的裝訂成冊,以作紀念。其中不乏有花卉、風景之照,丁敏惠對照相一事情有獨鍾,樂此不疲,在九龍洲已小有建樹,成為新女性之中的一代攝影家。

    轉眼就到了洪家新生兒滿月之日,其時已進入了一九二0年的一月。這一日,因洪家遭遇了洪泰然所謂的「通匪」風波,為了重振家聲,特意大宴賓客,恢復洪家在九龍洲往日的名聲。到了洪家「湯餅之慶」的那一天,九龍洲滿街均是去洪家做客之人。洪家請來的戲班子,唱的是傳統名戲。丁家的後親之中引人注目的是在北京求學參加學潮逃亡之後輾轉回到九龍洲的丁敏章。因為,依照民家風俗,洪家新生兒的乳名要由丁敏惠娘家的舅舅來取定。丁敏章因在北京參與「五四」學生運動而亡命上海,然後又回到北京,因學業結束而又回到九龍洲待求職之後,再出九龍洲做事。丁家推舉丁敏章賜名洪家後生。丁敏章乃飽學之士,為外甥取名乃拿手好戲,不大功夫便取定「劍鋒」為洪家新生兒之名。丁敏章蓋取「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之意。待洪家新生兒新取的名字寫於紅紙之上貼於牆上之後,洪家大院立時鞭炮齊鳴,一片歡騰。如此這般,洪家從此有了一個名叫「洪劍鋒」的男兒。洪泰然、吳氏、洪紫波、丁敏惠對此名字點頭稱是,滿意之色難於言表。

    丁敏章第二日即離開九龍洲,回到北京之後,於一九二四年與同學一道至廣州報考黃埔軍校,意欲以軍事救國救民,並秘密加入中共地下黨,從此走上了一條艱難曲折的革命之路。這當然已是後話。

    也就在洪紫波返回九龍洲之前數天,鄭達家也回到了九龍洲鄭家大院。數天之後,鄭家少奶奶高廣珍也生了一個男孩,鄭家添丁增口,一切均按照民家禮俗舉行儀式。在鄭家新生兒滿月「湯餅之慶」大宴上,高家後親推舉高廣財賜名「鄭啟山」,蓋取「啟開宇宙,點化蒼山」之意。當然,鄭家的「湯餅之典」不亞於洪家的「湯餅之典」。在九龍洲洪家鄭家雖說是一對由來已久的冤家,可又緣分難斷,現在各添一個男丁,兩家將又要有好一番較量。如此看來,好戲剛剛開場,精彩還在後頭。

    許多日子匆匆而逝,洪家鄭家因遭遇匪患風波的襲擾,雙方之間無休無止的爭鬥均有所收斂,也就是說,除了不可避免地發生一些無關大局的磨擦之外,幾乎相安無事。轉眼間,洪家小少爺洪劍鋒、鄭家小少爺鄭啟山已滿週歲。洪家鄭家在九龍洲自然是大宴賓客,顯富斗闊。洪家在小少爺週歲慶典上,甚至弄來一部放映機,用發電機發電在洪家大院放映了數部電影。而鄭家也不甘寂寞,從外地購回一輛裝飾豪華氣派的洋馬車,在九龍洲的大街上駛去奔來,以示炫耀。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洪家鄭家又先先後後、陸陸續續各添了幾個少爺、小姐。洪家添了一個男孩、兩個女孩,鄭家也添了一個男孩、兩個女孩。洪家依次給男孩取名「洪劍飛」,女孩取名「洪劍梅」、「洪劍竹」。鄭家依次給男孩取名「鄭啟川」,女孩取名「鄭啟芝」、「鄭啟蘭」。這洪家老太爺洪泰然、鄭家老太爺鄭超群自然按照民家風俗為各自的子孫大肆操辦宴席,這自然不在話下。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歲月易逝,轉眼之間,時序已進入公元一九二五年的初春了。洪家龍洲祥的分號遍佈中國的大城市,並在下關開辦了火柴廠、茶廠等企業,而鄭家也將德繼祥分號擴張到了全國各地,也在下關辦起了剿絲廠和鐵工廠。慣匪張彪自從數年前與大理保安團一戰敗北逃離花甸壩之後,便一直流竄在外地繼續干行竊的勾當,很少潛回花甸壩,因而,九龍洲暫未受到匪患侵擾,一向商旅興旺的九龍洲更加繁榮昌盛起來。外地大城市有的貨物,不久也會在九龍洲出現,故被世人譽為「小上海」。在滇西有數百戶民家居住的小小的九龍洲,每天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市聲不絕。

    街頭到處有喊「頭髮換針」的小商販,用縫衣針、縫鞋針換來頭髮之後,加工成氈子隨機出售;有喊「賣沙林果」的小商販,肩扛稻草筒,上面插滿加工而成的「冰糖葫蘆」,沿街叫賣;有喊「洋火紙煙,棉花棉線」的小商販,胸前的篩子裡放著火柴、紙煙、針頭線腦,邊賣邊走;有喊「賣豆花」、「蒼山雪」的小商販,擺攤而賣;有喊「賣薄荷糖」的小商販,身背木箱,內裝薄荷糖,走街串巷叫賣。在這些多如牛毛的小商販之中,就有洪家小少爺洪劍鋒和洪劍飛以及鄭家小少爺鄭啟山和鄭啟川等九龍洲富商之家的公子哥兒。這是九龍洲商家有意培養子孫的經商之才,用小本生意練習今後做大生意的機智和技能。孩童之時就投入商界做買賣,日後定當有不菲的建樹,享譽商界。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年的二月十六日,大理發生七級地震,九龍洲也受到波及。大理千年古城損失慘重,死傷達數萬人。九龍洲洪家大院、鄭家大院雖未受損,可地震突如其來,九龍洲還是死傷了不少人。洪泰然首義賑災慕捐,帶頭捐款捐物,拯救災民。洪泰然遵循「財至我聚,財至我散」的古訓,慷概解囊,救災民於水火之中。鄭超群則為富不仁,只是象徵性的捐了些財物,便不再吭聲。洪紫波、鄭達家均在外地忙於商務及生意之事,當得知大理地震的消息之後,無暇趕回九龍洲,便均往九龍洲拍發電報,尋問情況。如今,今非昔比的洪家、鄭家生意上得心應手,順應潮流,早已名滿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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