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 第23章 沙漠風暴是一種酒水 (3)
    有這麼一些時刻,叢好已經覺得是「愛」潘向宇了,雖然總是被這樣那樣地稀釋,但叢好承認,那些感覺,是她三十年來,最接近「愛」的一種感覺。那一次,潘向宇送走那只牧羊犬拐回來出現在街角時,叢好看到他的車出現在視線裡,看到這個男人從車窗裡向她打著手勢,就像葵花天然地要朝向太陽,她的心就在剎那間被這種「愛」的感覺所浸透。潘向宇對於這個世界的大而化之,潘向宇對於這個世界的不依不饒,在叢好眼裡,也的確都有著他的可愛之處。叢好也知道,其後的日子,她是有著利用這個男人的實質在裡面。她不能沒有他,那種危機四伏的日子,回想一下都令人不寒而慄,離開潘向宇,就意味著有可能重新回到那樣的日子裡去。叢好害怕在夢裡面連一個懸念都沒有的被恐懼攫緊。只要潘向宇還擋在身前,那條碩大的狼狗所釋放的威脅,就有了被解除的可能。潘向宇就像那只電焊面罩。所以叢好可以忍受潘向宇的不完美,用「成功」來為之辯護,這個男人的「猥瑣」為他謀取到的是「成功」,於是就不那麼令人痛恨。既然「猥瑣」都可以被原諒,那麼他那種頑童般的惡劣,就更加可以忽略不計了。

    叢好也想過,自己究竟給潘向宇帶來過什麼?她覺得比起潘向宇對於她的重要性,她幾乎對潘向宇沒什麼益處。她甚至不能夠回答出他「你愛不愛我」的問題,但是他依然做著她的丈夫。

    叢好給不出潘向宇答案,只有把頭埋下去繼續吃飯,眼睛裡卻一片潮濕。

    潘向宇也不再追問,他習慣了叢好這種漠然的態度,不如此,也就不是叢好了。潘向宇繼續被自己心裡的諸般疑問困擾著,想要釋然,卻難以做到。這讓他難過地覺得:也許自己老了?

    我沒有回答他,卻從第二天開始,天天為他做飯了。婚後我沒有下過廚房,我們這個家不需要我這麼做,有保姆,而且,他也難得在家裡吃幾頓飯。但從這天起,無論他回不回來吃,我都會準時將飯菜做好,履行一個主婦的職責。

    對此,我並不顯得生疏,當年在蘭城,我已經無師自通,只不過那時候我操持的烹飪,是那種粗刀亂燉的方式,如今需要將一切精緻化。

    我去超市採購,還買了幾本食譜來研究,做這些事情,讓我有著一種踏實的感覺。

    烹飪彷彿可以成為我的一種表達方式,將一堆材料加工成食物,本身就是一個想入非非的過程,我可以將自己所有無可言喻的情緒都加工進食物裡,烹調成溢於言表:在菠蘿古老肉裡加入超量的番茄醬往往會使我如釋重負;給蠔油生菜中添加白糖時,往往能帶給我某種近乎愉快的心情;而當我消沉的時候,這種心情就會表現在熗汁時火候的失度上,過熱的油會將蔥絲和薑末燒成一堆灰燼。

    像我在院子裡熱衷於園藝一樣,在廚房裡沉浸在廚藝中,也緩釋了我,讓我將虛浮的情緒拉回了地面,找到了腳踏實地的感覺。

    對此潘向宇是毫不知曉的,他關注不到這些,飯端在桌上,也就那麼吃掉了。有一次,潘向宇進門看到叢好像一個剛剛下了手術台的外科醫生,舉著戴有兩隻塑膠手套的手從廚房裡出來,不由得問了她一句這是在幹嗎。她嘴裡支吾著,沒有給出個答案。而潘向宇也沒再多問,他不會把叢好的這副樣子和晚餐那道「咖喱煎鵝脯」聯繫在一起。

    叢好戴著塑膠手套是因為她剛剛醃製著鵝肉。

    那天早晨,叢好在衛生間沖澡,一抬頭突然看到潘向宇的臉,透過一條門縫映在鏡子裡,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叢好被嚇了一跳,心跳得突突的,轉身問他:

    「你幹什麼?」

    口氣就有了責怪的味道。

    站在門外的潘向宇面無表情地說:「不幹什麼。」

    叢好有些火,「不幹什麼你像個鬼一樣地盯著我看?」

    潘向宇嘴角浮出冷笑,說:「我像個鬼?你心裡沒鬼會怕被人盯著嗎?」

    叢好一頭霧水,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怔一怔,回過身繼續沐浴。

    蘭城之行所經歷的一切,讓潘向宇的內心發生了自己都難以覺察的變化。他變得敏感起來,即使刻意去避免內心蜂擁的感觸,卻再也回不到從前那顆大而化之的心了。現在,潘向宇突然就是一個人到中年了的心緒。他甚至常常會思念自己的父母,從父母那種不足以為外人道的私密生活中品味出一些浩渺的感觸。父母在秋天回到柳市後,他就盡量多去看望一下他們。潘向宇發現,相比自己的父親對待自己母親的方式,原來他從未將叢好看清楚過,叢好內心那些重要的情感都針對著什麼,他從來就不曾堪破。他承認了,面對自己的伴侶,他的父親掌握著某種他似乎永遠學不到手的方式。

    潘向宇今天的情緒有些紊亂。他已經知道叢好推掉了作協的采風活動,也知道今天就是他們出發去蘭城的日子。潘向宇思忖,叢好為什麼不願意回到蘭城,她是一種什麼心態?生出很多猜測,但都不得要領,只是讓心裡毛躁起來。

    這樣的情緒讓潘向宇做出了少有的舉動。他進來了,過去拽叢好的胳膊,要讓她回過頭來面對自己。叢好正在篷頭下刷牙,胳膊甩一下。潘向宇又去拉。叢好就甩得力氣大了些。

    潘向宇陡然失控了,胳膊伸進水流中,用力扳住叢好的肩膀,一把將她扭了過來。叢好幾乎被他摔倒,手裡握著的水杯潑出去,滿滿一杯水迎面澆在潘向宇的臉上。這杯水沒有澆滅潘向宇的怒火,反而使它燒得更旺了。潘向宇認為叢好是故意用水來潑他的。

    條件反射般的,潘向宇揚手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清脆得如同蘸水抽出了一鞭子。

    叢好的眼鏡飛出去,摔在衛生間的牆上。她有一瞬間的靜止,呆呆地不動,牙刷咬在嘴裡。沒有了眼鏡,她的臉一下子變得很空洞。水流將她所有的毛髮都沖刷得服帖在身上。潘向宇也有些懵。他們身體之間,除了在做愛時激烈地接觸,從來沒有發生過衝撞,所以這突如其來的暴力把兩個人都嚇住了。

    大約有一分鐘的時間,空氣都凝固住。然後潘向宇看到,叢好在洶湧的水花中像個瞎子一樣地彎下腰,咬著牙刷,兩隻手伸出去,在地上摸她的眼鏡。她摸得艱難,戰戰兢兢的,像爬行一樣。這副樣子令潘向宇難受起來,他替她揀起了眼鏡,遞在她手裡。

    眼鏡摔壞了,一隻鏡片徹底碎掉,另一隻也從中間裂開。叢好戴上後,眼前的景象就是這樣的:一半模糊,一半清晰地分裂。

    回憶就是從這樣的視覺中向叢好走來的。叢好在一瞬間模糊而又清晰地看到:那一年,她和張樹走在深秋的蘭城,張樹手插在褲兜裡自顧往前走了,走出老遠,又折回來,像個陌生人似的與她擦肩而過,遠遠地又狂奔回來,一眨眼就到了身邊,挽起她的手繼續正正經經地走。他們剛剛配了一副眼鏡。在那一年,這副眼鏡居然要800元……

    叢好看不清楚,擦乾身子,胡亂收拾了幾樣東西就出了門。

    潘向宇一直埋頭坐在沙發裡,奇怪的是,腦子裡始終是自己母親在蘭城那個小廣場上翩翩起舞的樣子。

    叢好趕到火車站時,開往蘭城的火車再差幾分鐘就要出站了。

    一路上多虧楊一照顧她,沒有了那副黑色的細邊眼鏡,叢好幾乎什麼都看不清楚。她總是下意識地去看自己的手,因為沒了眼鏡,她連自己伸出去的手都分辨不出來了。這種失去把握的感覺很強烈,讓她覺得車廂裡的一切都處於模稜兩可的混沌之中,而窗外的世界,更是天地一色,一切都沒有了界限。

    楊一反覆追問她出了什麼事,叢好總是簡短地回答:

    「沒什麼。」

    楊一不信,叢好被她問得很煩,乾脆說:

    「我找鑰匙摔了一跤,行吧?」

    蘭城也發生了變化,街道寬了,樓高了,但骨子裡,還是那個蘭城。像舊時光的最後一口喘息,在街上,甚至還能見到穿著那種叫做「踩腳褲」的緊身毛褲的女人。

    臘月裡的蘭城人喜氣洋洋,北方冬季原本灰茫茫的街景陡然花紅柳綠起來。園林部門在街邊的枯樹上捆綁了大量的塑料花,造成枯木逢春的假象,讓整座城市像一個反季節的菜棚。這一點也和柳市不同,柳市人不需要在植物上造假,而且,他們對於春節的熱情也不是很高。

    叢好下車後先去配了眼鏡,那副鏡架被她帶著,只是重新配上鏡片。楊一陪著她,還和她開玩笑,在眼鏡配好後對她說:

    「好啦,這下你又可以挑選鑰匙了。」

    說著她開玩笑般地掐了一下叢好的胳膊,但讓叢好感覺她是在存心要掐疼人。

    叢好並沒有將潘向宇的那記耳光看得格外重或者格外輕。在這一點上,叢好和潘向宇似乎還有些相似,那就是,兩個人在骨子裡都有著一種根深蒂固的自由散漫和不求甚解。同時叢好也有一些後怕,當一切過去後,她意識到自己心裡對於潘向宇的惡意——那杯水,原本不至於就會全部潑在他臉上吧?是自己就勢宣洩了內心的某種潛藏著的渴望吧?那麼,她究竟在仇視潘向宇什麼?

    蘭城作協接待他們,其實就是安排他們去周邊的一些景點遊山玩水。叢好對此沒有興趣,雖然作為一個蘭城人,這些景點大部分她都沒有去過。叢好向負責接待的一個小姑娘提出要求,請人家給她借一輛自行車來,而且指明要那種男式的「二八」自行車。

    小姑娘當然感到奇怪,但還是滿足了叢好的要求,心想,這些作家們自然有他們不同尋常的癖好。

    叢好騎著這輛車子在蘭城的大街上穿行,慢悠悠的,信馬由韁,一副心無所屬的樣子。她的心裡也的確是空著的,十多年的時間被抽去,她彷彿還是那個蘭城齒輪廠技校的女生。叢好想,如果當年張樹沒有在技校門前攔住她,如果張樹不是那麼當仁不讓,也許自己就順利地畢業了,然後順利地成為一名齒輪廠的女工——再往下想,心裡就有了一些惡意的調侃,叢好自嘲著想出了一句話——和某個男人,無所事事,在大白天裡「日」!

    叢好回到了齒輪廠家屬七區。正午時分,家屬區籠罩在冬日的暖陽裡,各家各戶晾曬出來的被褥遮擋住人的視線,讓人走進去就像是在穿梭一個迷宮。有人在圍坐著打麻將,有人在陽光下脫去了鞋襪,在聚精會神地用刀子修著自己腳上的雞眼。居然還有人認出叢好。一個半老不老的婦女正坐在院子裡織毛衣,看到她就癟癟地叫一聲:

    「啊呀,這不是叢好嗎!」

    馬上就有人圍過來,七嘴八舌地跟叢好打招呼,卻沒有一個是叢好能認得出來的。

    他們問老叢好嗎,問老叢結婚了嗎,嘻嘻哈哈的。

    叢好逃跑似的騎上車子走了,生怕裡面突然冒出來個「李燕玲」。她聽到他們在身後古怪地笑,想起了什麼似的。

    叢好的車子拐進了家屬區東邊的那條小巷。這裡依然闃無人跡,似乎亙古不變。冬天的風在裡面形成一股阻力。迎著風穿越過去,叢好已經是淚流滿面了。心裡的波瀾大到誇張的地步,那種瀕臨絕境的情緒,令她自己都覺出一種戲劇感。

    叢好最終還是沒有去張樹的家,她沒有那樣的勇氣去探聽什麼。好像是一個泥濘的陷阱,即使還埋藏著些許珍寶,也令人不敢涉足其間。但內心某種盼望還是有的,叢好其實挺想知道張樹如今的狀況,不過這種盼望已經沒有了太多的情感因素。

    在蘭城的大街上,叢好只是漫無目的地騎行著,彷彿就要一直這樣騎下去,只是騎,一直騎到死去。潘向宇的那記耳光,把她打到一種無意識的狀態中了。一切都是沒有道理的,一切也都將向著沒有道理而去。他們做了多年的夫妻,關係一直是不溫不火的,根本濃烈不到需要去動用耳光的程度,所以潘向宇的舉動讓叢好的莫名其妙遠遠大於憤怒。

    晚上回到駐地,楊一他們已經回來了,拉著她出去唱歌,她就跟著去了。同行的有兩個有些名氣的評論家,一個叫何況,一個叫祝乃至,都是四十歲出頭的男人,但還被歸在「青年評論家」的範圍內。叢好對這兩個男人沒什麼好感,知道他們喜歡和圈子裡的女人搞出些名堂,平時多少對他們有些不屑。但是楊一堅決要她一起去,都有些要翻臉的意思了,只好就答應下來。

    在KTV唱歌的時候,好像商量好了,祝乃至擠住楊一坐,何況擠住叢好坐,分贓似的。這是兩個聰明男人,連歌都唱得很不錯。在KTV唱歌,五音不全不要緊,只要情緒飽滿,該亢奮的時候能亢奮上去,該悲傷的時候能悲傷下來,就是一個好歌手。他們唱得盡興,有股表演的味道在裡面,自己感覺發揮得不錯,就喝下去很多啤酒。楊一也很高興,唱著,喝著,鼓掌著,就依在了祝乃至的懷裡。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