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的多情和知識分子的幼稚,在潘向宇母親的身上都有著充分的體現,這種充分的多情和充分的幼稚,難免就會讓她在年輕的時候被人傷害,或者傷害人。而潘向宇的父親,也貫徹了一個知識分子的風度,對一切表現出了極大的諒解與寬容。孰料,這種知識分子化的諒解與寬容,在處理這樣的問題時,卻適得其反了。母親並未因此而感激,她不因自己的情感失足而內疚,反而對父親的態度日趨強勢。事情就是那麼一件事情,多說無益,也難以說出個對錯,但這對夫妻卻常年就此討論起來。的確只是討論,各自亮明態度,闡述看法,絕對不是爭吵,甚至連辯論的味道都沒有,因為大家都不打算說服對方。並且,隨著討論的曠日持久和日常化,他們漸漸都不避諱自己的兒子了,當著潘向宇的面,大大方方地說來說去,以至於潘向宇從小就對這種事情沒有了是非的標準,也不覺得母親便如何在道德上有了污點。
這樣的處理方式好嗎?攤上這樣的事情,也許大多數婚姻會因此動盪乃至破裂,當事者會為之搭上生命的蹉跎,而在潘家,一個不爭的事實卻是,潘向宇的父母卻以這樣的方式相伴到了暮年。
潘向宇在這樣的家庭氣氛中成長了起來,在心理上,他不能算作很健康,然而總好過那些因為父母彼此仇視而徹底扭曲了的孩子。潘向宇受到的負面影響,莫過於他對家庭的態度。潘向宇不大強調家庭觀念,也認為伴侶在一個人的生命中並不是舉足輕重的事情。這種態度就反映在了他和叢好的婚姻裡。迄今,潘向宇都是一個沒有明確家庭觀念的人。但是,當叢好身上的疑點出現的時候,潘向宇卻當真感到了痛苦。這種感覺是不會欺騙人的,而且也出乎潘向宇自己的預料。由此,潘向宇發現自己並不是那個自以為是的自己,原來有些事情,真的重大,有些人,真的會令人痛心。
這個發現讓潘向宇迷惘了。
那一年,潘向宇的父母雙雙退休,突然提出此後年年要去異地住上兩季,而且目的地明確,直指蘭城。對於自己父母的行為方式潘向宇已經見怪不怪了,這麼南北穿梭似乎也沒什麼不好,算得上是一個別緻的安度晚年的方式。潘向宇只是有些不解——為什麼偏偏選擇蘭城呢?要知道,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考量,蘭城都是一座一無是處的城市。這一次,潘向宇的父母全部變得沉默了,不再當著他的面討論什麼,面對潘向宇的疑問,只有母親悠悠地一句答覆:
「這是你爸爸答應過我的。」
潘向宇不是愚笨的人,從這句話裡聽出些弦外之音,但他又懶得細究,對於自己父母此生的情感糾葛,他早已經厭煩了,也早已經沒有了窺測之心。這時候潘向宇已經事業有成,本著一個做兒子的責任感,他還是為自己的父母去落實了這個計劃。潘向宇來到了蘭城,一下火車就對這座灰敗之城心生厭惡。在那個春天,潘向宇在朋友的協助下,替自己的父母在蘭城買了一棟房子,裝修一新後,他順道在蘭城齒輪廠招聘了一名技術工人。當時的潘向宇,當然不會想到,他選上的這名技術工人最終會成為了他的岳父。
時值初夏,潘向宇的父母此時正在蘭城客居。
潘向宇找到了自己為父母買的那棟房子。1991年的時候,這棟房子在蘭城還算是一個體面的住所,留在潘向宇記憶裡的,也是這麼一個還算體面的概念,但下車後,他幾乎有些懷疑自己的記憶了。那種磚混結構的樓房,即使在今天的蘭城,都可以算在毫不起眼的建築物裡了。上樓的時候,潘向宇不禁對著滿樓道堆積的雜物皺起了眉頭。他多少還有些難過,想不到自己的父母每年都有一半的時光是和這些雜物一道塞在遙遠的蘭城。
開門的是父親。父親顯然對潘向宇的到來感到驚詫,他在門前遲疑了一陣,似乎有了要將潘向宇拒之門外的打算。潘向宇卻自顧側身進了屋,算是向父親解釋道:
「我來蘭城辦事,順便看看你們。」
房間裡還是當年潘向宇裝修出的樣子,木牆裙,繁複的吊頂,玄關處立著一面龐大的鏡子。這種風格在當年是很講究的,如今卻顯得土氣了。尤其還歷經了十多年的歲月,讓置身其間的潘向宇彷彿回到了舊社會。電視也是當年潘向宇買下的,現在開著,圖像倒還算清晰。
潘向宇坐進客廳的沙發裡,環顧一周,幾乎要質問父親了——你們這是何苦?但他忍了下來。面對父母,他向來沒有太多質疑的興趣,何況,此刻他自己本身就很消極。
父親去廚房切了一盤西瓜過來,放在潘向宇面前的茶几上,然後和潘向宇並肩坐在了沙發裡。雖然身處北方,但蘭城的夏天酷暑難擋,而且不同於南方的柳市,是那種乾熱,火燒火燎的,能熱痛人。好在當年潘向宇給這棟房子裝了空調。空調是開著的,但這台老機器已經發出輕微的轟鳴。循聲望去,潘向宇看到封閉了的陽台上掛著一些晾乾的衣服,褲衩,背心,顯然全是父親的。潘向宇感到有些噁心。這些懸掛著的內衣,就像是一件一件抖開拉展了的父親,是父親的隱私和真相。潘向宇覺得,自己這個做兒子的去面對這些東西,是一種冒犯,也是一種被冒犯。
「我媽呢?」潘向宇問。
父親回答:「她不在。」
潘向宇沒有接著問「去哪兒了」,他和自己父母的對話從來都是這麼淺嘗輒止的,彷彿遞進一步,便會損害了彼此之間的正常關係。
電視裡在播放新聞,全是有關伊拉克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核查問題的。新聞裡說:美國媒體民意調查顯示,很多美國人顯露出出兵伊拉克的意向,但希望得到聯合國的授權……
父親突然評論道:「可能要打仗了吧?」
潘向宇「嗯」了一聲,他有些昏昏欲睡,此刻世界的風雲,根本喚不起他的絲毫興趣。
父親說:「布利克斯這個人的立場應該還是中立的。」
「布利克斯?」潘向宇問,「誰?」
「聯合國對伊武器核查首席核查官啊!」父親說出這麼一個冗長的身份,有些為潘向宇的孤陋寡聞感到吃驚的樣子。
潘向宇只有再次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安南我覺得就有些受布什操縱——安南是聯合國秘書長,」父親補充了一句,給潘向宇普及國際常識,「你看,伊拉克官員會晤安南的時候,就拒絕了他的武器核查建議。」
潘向宇越發感到怔忪了。什麼意思呢?置身在異鄉這棟「舊社會」一般的房子裡,垂暮的父親卻津津有味地關注著紛擾的國際事務,似乎變成了一個這方面的專家。
父親兀自在念叨,半天得不到潘向宇的回應,頓了一下,再次開口的時候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唔,人生其實就是一場戰爭嘛。」
這句話來得有些沒頭沒腦,而且也算得上是陳詞濫調。潘向宇回頭看了一眼身邊的父親,毫無理由地伸手拍了拍父親的腿。他的確是睏倦了,其後便倒在沙發裡小睡了一陣。
醒來時已經是黃昏了。母親依然沒有出現。父親一個人在棋盤上擺著棋譜。
潘向宇也不多問,招呼父親:「我們出去吃飯。」
父親問:「不喊上你媽嗎?」
潘向宇說:「你知道她在哪兒?」
父親點了點頭,似乎很鄭重,下了什麼決心的樣子。
於是,潘向宇就駕著車和父親去找母親。一路上父親都沉默著,潘向宇通過倒車鏡觀察父親,發現自己的父親似乎很凝重,嘴唇不斷抿在牙齒裡,像一個掉光了牙的人。
在一個狹小的廣場上,潘向宇看到了自己的母親。
廣場其實本來並不小,只是因為人太多的緣故才顯得逼仄了。四周全是小攤販,他們只被允許在夜間經營,此刻剛剛準備開張,在路邊就地擺放著自己的廉價貨物。
廣場中心,有一群中老年人在翩翩起舞。不知哪裡傳來的樂曲震耳欲聾,好在聽起來還算歡快動聽。潘向宇下了車,擠過人群,在自娛自樂的舞者中看到了自己的母親。母親穿了一條民族風格的花裙子,如果僅從背影來看,絕對不像一個年近七旬了的女性。她依然那麼靈活,舞姿甚至堪稱翩躚,腳尖墊著,輕盈地起伏迴旋。她的舞伴因此顯得有些笨拙,不過就是搭了把手的樣子。這是個同樣蒼老了的男人,沒有任何可資形容的,除了像一個老年男性,他什麼也不像。
父親在潘向宇的身後說:「他是你母親多年的朋友。」
潘向宇遙望著自己的母親,在心裡玩味了一下父親的解釋,某種還算清晰的事實便鋪陳出來:退休後的母親要求年年兩季客居蘭城,因為在這裡有一位多年的朋友可以或者是需要她來共舞,她將自己暮年的時光公平地分攤了,一半留在柳市,一半歸於這裡,而這一切的核心在於——父親對此是「答應過的」,並且,不惜陪伴著她來實現這樣的承諾。荒唐嗎?潘向宇多少有些厭惡這個推理,他甚至已經開始懷疑,在蘭城,母親是否和父親住在一起。但另一種情緒更多地打動了他。
他知道這一切事關著什麼,這個穢褻的塵世,由於有了歲月這樣一個浩大而蒼茫的根底,因此一下子變得可被接受了。
望著翩翩起舞的母親,潘向宇居然有些感動。同時,身邊的這個父親,也更加讓他欲說還休了。
潘向宇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毋寧說那種愁腸百結的辛苦從來都被他本能地拒絕掉了。他不願意自己去承擔那些虛誕的捆綁。潘向宇決定還是不加細究的好,他招呼自己的父親離開了,把母親留在她歡樂的舞蹈中。
在飯桌上父親再次縱論起國際局勢,說美國把薩達姆和基地組織聯繫起來是一著好棋。
「多妙?」父親眨著眼睛,歎息道:「這樣他們就師出有名了,不是嗎?起碼美國人民的情緒就被煽動起來了!」
潘向宇間或嗯兩聲,他不能接受一向沉默寡言的父親突然變得這麼喋喋不休。他覺得,此時的父親,更應該把心思放在那個在廣場上翩翩起舞的母親身上,而不是這樣,用這些完全與己無關的破事來吸引自己的注意力。這是一種自我麻醉嗎?潘向宇思忖,那麼,有什麼不好呢?
和自己的父親吃了頓飯,潘向宇就回了柳市。
叢好也在2003年的春節前夕回到了蘭城。
作協組織采風活動,選擇了蘭城作為目的地。最初接到通知,叢好是拒絕了的,她不想回到那個城市,那種灰濛濛的氣氛,是她不願意再去回味的。
在寫作上,如今的叢好也遇到了瓶頸。說到底,叢好的學識與修養都不足以支撐她在這條路上走得太遠,一個確據是,隨著書寫的深入,她竟然越來越離不開字典了;那些內心的感受挖掘殆盡,終有告罄的時候。致命的是,對於生活,叢好幾乎始終像只懸浮的氣球,嫁給了潘向宇,她便遠離了那種具體的、煙熏火燎的生存歷練,這讓她的夢,連帶那些對於夢的書寫,都逐漸變得空洞。已經有評論家不留情面地指出她作品中的矯揉造作,甚至斥責她的作品「格調不高」了。而且將叢好的成就與潘向宇聯繫在一起的說法也愈演愈烈。對此,叢好感到了沮喪,也因此不大願意與文學圈過從甚密了。
叢好是在最後一刻趕到的火車站。詩人楊一在車窗裡看到她擠在站台擁擠的人群中,像個瞎子般的茫然四顧——她居然沒戴眼鏡。
叢好並不知道潘向宇的蘭城之行,只是發覺他這一段時間有些異樣,突然間變得很叵測,經常一個人坐在沙發裡,一動不動,貌似在冥想或者玄思,像一個鬱鬱寡歡的哲學家。對此叢好並不太在意,認為他可能是在修煉某種類似瑜珈之類的功法——他一度對如何調理身心熱衷起來,喝功夫茶,打坐,有種青春遲暮者覺醒了的跡象。
有一天在飯桌上,潘向宇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一句叢好:「你愛我嗎?」
叢好吃驚地抬起頭看他,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潘向宇嘴裡嚼著東西,眼神是看向別處的,又問了一遍:
「嗯?愛嗎?」
叢好怔住,心裡感到震驚。潘向宇居然問出了這個問題——本來這該是她要問的啊。但是她都從來沒有問出口過,他卻開口問了。那麼,愛嗎?叢好感到自己回答不了這個問題,這是一個問出來都需要很大勇氣的問題,更遑論答案了。但是叢好知道,她是感激潘向宇的,也應該感激。是這個男人在最關鍵的時刻托住了她,阻止住她有可能一落千丈的頹勢,把她帶進一種相對安全的生活,並且為她提供了向上浮起的助力。叢好難以想像,如果自己在二十歲的時候沒有嫁給潘向宇這麼一個男人,那麼她如今將會是怎樣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