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 第17章 柳市的人好像都比較富裕 (9)
    潘向宇卻並不罷休,他正在無聊之中,沱江河的景致並不吸引他,他是一個對風光不怎麼敏感的人。

    「怎麼回事?」他問。

    叢好沉吟了一下,說道:「是一場事故。」

    潘向宇說:「事故?說說聽。」

    不知從哪裡來了靈感,叢好張嘴就來,幽幽地說:

    「機床上突然飛出的零件擊穿了肚子,腸子嘩就流出來了——有那麼長!」

    說完她自己首先愣住了,兩隻比劃「有那麼長」的手停在半空。潘向宇也愣住了,眼睛來回丈量著她那兩隻手之間的距離,遲疑著也跟著比劃出來:

    「——這麼長?」

    叢好的嘴角有了笑意,她突然發現,面對這個男人,這個作為自己丈夫的男人,杜撰與臆造,竟然是讓人愉快的。

    她點點頭,說:「嗯!」

    潘向宇長長地歎了口氣,舉起桌上的啤酒在叢好的杯子上碰了一下。

    兩個人這就喝了起來。

    氣氛沉鬱,也是一種憑弔的滋味。叢好當然想到了那場與張樹的共飲,她喝得很沉著,心思像窗外碧綠的沱江河一樣浩渺。這些年她已經習慣了酒這種東西,寫作的時候,常常會淺飲小酌。潘向宇也是在酒桌上久經磨練的人,往往一周有三天都會喝得面色煞白,但此刻他的狀態卻不太好。他能有暇帶著叢好出來,完全是由於生意上的事情實在讓他感到了疲憊。這種疲憊已經無法靠著遊山玩水之類的事情治療了,不過是暫時擱置而已。現在,一個腸子流出「這麼長」而死的母親,就把這種排遣不了的疲憊又勾了出來,激活了。平時喝那些酒,潘向宇是聚精會神地在喝,他不能喝出紕漏,不能喝出閃失,但現在一江碧水,滿目吊樓,他的心是鬆弛的。所以不知不覺就喝多了。

    夜色漸暗,沿河的燈火織就出如夢似幻的羅綺。風行水上,河水鬱鬱,流轉著令人沉溺的涼意。

    喝多了的潘向宇倒不鬧事,叢好扶起他的時候,他第一個動作就是摸出錢夾結賬。叢好一路架著他,也能感覺到他殘留的那點兒意識依然在主動支撐自己的腳步。這是一個時刻都力圖控制住自己的男人,儘管他常常控制得並不成功,而且還常常地有意想讓自己失控。

    回到賓館後潘向宇就徹底喪失知覺了。叢好替他脫了衣服,用毛巾上上下下擦了擦他,依著他躺下。小睡了一會兒,叢好的酒意完全過去,不禁又開了燈,端詳身邊的這個男人。他睡得很沉,一頭的汗,在夢中顯露出一種不堪重負的疲態,兩隻手緊緊地攥著,偶爾像呼口號一般地舉一舉。

    叢好感覺自己的眼淚快要出來了。作為一個妻子,她從未照顧過這個男人,家裡有保姆,潘向宇每次醉著回來,都是由保姆來伺候的。天氣並不熱,他卻睡得大汗淋漓,顯然是身體太虛的緣故。而剛才,當叢好用毛巾擦拭著他的時候,心中就已經有了酸楚。

    後來他們又去了張家界。潘向宇的體質不如叢好,爬山的時候,是叢好連拉帶推地襄助他。叢好心甘情願地把所有的輜重都背負了起來。

    潘向宇空著兩隻手,就有了訴說的興致,一邊攀登,一邊氣喘吁吁地說著。他首先說起了剛剛結束的世界盃。法國獲得了冠軍,這讓他感到遺憾,他的偶像是巴西人。然而最讓他遺憾的是,他這個曾經的球迷,居然沒有在電視裡看過幾場比賽,消息都是從報紙上「掃了一眼」得來的。——他太忙了。這就是在訴苦了,是在抱怨和喟歎。最糟糕的是,長江發生了罕見的大洪水,幾乎全流域氾濫。叢好不明白長江的洪水為什麼對於潘向宇會是「最糟糕的」,他顯然不是一個憂國憂民的人。但她既不會裝作知道他在說什麼,也不會打斷他。談興正濃的潘向宇自己給出了答案:交通癱瘓,對於現代商業是最致命的打擊,他的生意也受到了空前的影響,貨發不出去,堆在倉庫裡都起了綠毛。

    每當潘向宇似乎要停下來時,叢好就提出一個問題讓他接著講。她問他什麼貨物會長出綠毛?他的回答讓叢好大吃一驚:汽車!這太神奇了,還魔幻。對於潘向宇的生意,叢好向來不明就裡,但汽車居然會長出綠毛,還是讓她感到了震驚。聯想到此行在飛機上俯瞰到的一片澤國,叢好就覺得這個世界也是神奇和魔幻的。——幾次持續大範圍的降雨,居然也會和自己的生活發生如此緊密的聯繫。她默默地聽著,不時攙扶一把爬累了也說累了的潘向宇,鼓勵他繼續爬繼續說。她想,爬爬山,說說話,也許對潘向宇是有益的。

    和大部分南方男人一樣,潘向宇的個頭並不高,平時西裝革履的看不來,現在一身休閒的裝束,人倒顯得格外年輕了,像一個蠻乾淨的大小伙子。這也讓叢好感覺不錯。

    在金鞭溪,心情舒暢起來的潘向宇抱住叢好親吻。儘管湖南處在洪水的重災區,但張家界的遊客卻並不見少。周圍都是跋山涉水的人,叢好起初有些難為情,漸漸也融化了,忘情地與他擁吻。

    地老天荒,滿目青翠,人的衣服都被染出了綠色,皮膚都被染出了綠色,吻都被染出了綠色。

    一切似乎都要好起來,但潘向宇的手機開始不停地催促他回去了,回到那個讓他疲於奔命的柳市。

    從張家界回來不久,花樣翻新的潘向宇居然將那個叫徐瑤雅的女人帶回了家。

    其實不過是因為一句賭氣般的玩笑話。那天兩人參加完一個宴會,離開時,潘向宇順嘴問了徐瑤雅一句:

    「去哪兒?」

    照理說「去哪兒」對於他們並不是什麼問題,他們對於彼此早已是熟門熟路,在市裡幾家酒店常年都留有固定的客房。潘向宇不過是順嘴一問,徐瑤雅也不過是順嘴回了一句:

    「能去哪兒?總不會是去你家吧。」

    這段時間潘向宇的生意不太順利,他剛剛開始拓展國際市場,在印尼投資建了個廠子,不想這個國家卻發生了血腥的排華事件,潘向宇的投資頃刻間灰飛煙滅。現在,他正是處在所謂的低潮期裡。

    已過而立之年的潘向宇,外表上是一個標準的商人,骨子裡依舊是個頑童。這種骨子裡的勁頭,反而成就了他的事業。生意場上當然不能缺少必要的清醒與謹慎,但性格上的那種大而化之、常常惹是生非一般的冒險精神,也令潘向宇比一般的商人多出了幾分活力。這種活力作用在嚴謹的經濟原則中,加上不錯的運氣,成為了潘向宇經商之道中的創造力。

    在事業上,潘向宇將這兩個方面結合得很好,他知道輕重,完全是一個精明的商人,下巴在俯仰之間完全拿捏得住分寸。

    面對叢好,潘向宇也是採用了同樣的態度。婚姻這樣的大事,他並不馬虎,是經過衡量與判斷的,但娶到手之後,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完全就是憑著一股孩子氣在率性而為了。公允地說,潘向宇對於叢好並無惡意,就好比一個貪婪的孩子,惡作劇般拍打著自己心愛的皮球,甚至在每一下的拍打之中,還有著欣悅的愛惜。

    徐瑤雅隨口的一句話讓潘向宇衝動起來,本來鬱悶著的心情,一下子找到了興奮點。他剛剛喝了酒,並不多,恰恰是在血液剛剛變得有些粘稠的時候——徹底喝多了的時候,他往往是委頓的——而這種狀態下的潘向宇,最喜歡不管不顧。潘向宇吹起了口哨,二話不說就發動起了車子。

    徐瑤雅也喝了不多的酒,狀態和潘向宇差不多。但她顯然要比潘向宇識相,不用多久,她便看出來了,車子的確是在向著潘向宇的家行駛。以前徐瑤雅也去過潘向宇的家,可是畢竟,如今的潘家已經有了一位女主人。

    徐瑤雅說:「別瞎鬧了,你還真這麼干啊?」

    潘向宇自顧吹著口哨,對她的話充耳不聞。此刻潘向宇的內心已經感到了那種無事生非的快樂,隨著家的臨近,身邊這個女人不由自主的緊張讓他覺得好玩極了。他想像著徐瑤雅的壓力,確信每前進一步,對於徐瑤雅都會是一種考驗。而看著別人承受考驗,對於潘向宇來說,就是給自己減壓的最佳途徑。

    徐瑤雅也不是一般的女人,她瞭解潘向宇,多年來兩個人你來我往,就是在這種暗自較量一般的態勢中維持了下來,這種方式,也正是他們彼此還保持著某種吸引力的重要原因。徐瑤雅不再糾正他,在徐瑤雅心裡,這件事情對於潘向宇同樣也不啻於一番考驗,她也想看看,這個傢伙的底線會在哪裡。兩個人這就是針鋒相對上了,誰都不願意率先露怯。

    到家了,將車停好,潘向宇依舊是若無其事的樣子。徐瑤雅的臉上也毫無懼色,她甚至還在加重砝碼,當潘向宇摁下門鈴的時候,她有意將自己的胳膊塞在了潘向宇的肘彎裡。徐瑤雅感覺到了,潘向宇有一瞬間的抵擋,但旋即又示威般的將她的胳膊緊緊夾住了。

    開門的是潘家的保姆。徐瑤雅不由得還是吁了口氣。

    潘向宇在這天夜裡挽著一個女人的胳膊回到了自己的家。叢好沒有出現在眼前,他馬上感到了有些失落。

    潘向宇喊起來:「叢好!叢好!來客人啦!」

    叢好聞聲出現了,從樓上下來,在樓梯剛剛可以看到門廳的地方停住。叢好看著自己的丈夫,還有丈夫挽著的那個女人。對於這一幕,她反應不過來,只在下意識裡有些本能的不快。

    潘向宇陷入在自己的遊戲裡,一切並無規則,不過是隨機的。他本來懷揣著一股興致勃勃的勁頭,但當他迎著吊燈看到了叢好的身影時,情緒卻發生了偏離。

    叢好是從樓上而來的,那盞三根鎖鏈吊著的巨大水晶枝形吊燈在門廳的上方,光影並沒有將叢好籠罩,而是由下往上照亮了她的輪廓。叢好穿著一件睡袍,似乎還赤著腳,手搭在松木的樓梯扶手上。她單薄的身體包裹在闊大的睡袍裡,像是一個並不存在的物體。她就是一個陰影,而這陰影的主體,卻存在於看不到的虛空中。

    這個影子一般的妻子,讓潘向宇突然感到了一陣心酸。他轉而將徐瑤雅的手握住了,舉起來向著那個影子示意,說:

    「這是我大學的同學,家在外地,今天剛到柳市,今晚就住咱們家。」

    叢好站在高處,這讓她似乎佔據了球場裁判員那樣的優勢。而潘向宇,像一個申訴著的球員。

    徐瑤雅的反應也很快,向隱身於灰暗之中的女主人說:

    「打擾你們了,不方便的話我還是去住酒店吧。」

    叢好走下來了。她不知道該怎樣處理這樣的局面。她沒有一個女主人必要的經驗。但是,在這一刻,那顆天然警覺著的心,依然讓她甄別出了謊言。可是這樣的洞察更加讓她不知所措。她並不感到憤怒,心裡波瀾不驚,只不過是看到了某個真相。而這個真相,就像大地上的一切,山川,河流,你高興也罷,悲傷也罷,它們都將是不爭的事實,對之做出任何的比附,都不會改變它們的存在。

    如今的叢好,顯然也是一個複雜的混合體。她不過二十歲剛剛出頭,對待這個世界,無外乎也只是一個二十歲出頭者的眼光,但她的內心畢竟早早地經歷了一些煎熬,目光不免就是一種回縮的性質。叢好已經習慣於向著自己的內心去凝視,這樣就將她和大多數這個年紀的女性區別開了。要知道,人在二十多歲的時候,目光必定更多是向外張望著的。但這並不說明叢好的視野從來不旁及周邊,實際上,她又是那麼的敏感。她似乎永遠保持著某種微妙的警覺,而世界,在她眼裡,必定永遠風聲鶴唳,是在無盡的動盪之中。

    於是,徐瑤雅就像當初第一次見到叢好時的潘向宇,她也被眼前這個安之若素的女孩打動了。叢好的面孔上沒有絲毫的神情,但你又無法將之視為木訥或者矜重。尤其在此刻,這張雲淡風輕、卻又絕不空洞乏味的臉,著實顯得格外的得體。面對這番狀況,女主人臉上出現的任何表情都將會是失敗的,只有眼前的這張臉,是對於這種挑釁最為完美的回答。

    叢好在專注地凝視著這個闖入者——荷葉邊的襯衫領口裡峻峭的乳溝,緊身的窄裙下崢嶸的腰胯。她難以將自己和這個女人想像成同一種物種,不禁在心裡喟歎,女人和女人原來也會如此的不同。她甚至有些相形見絀。

    而徐瑤雅卻是另一番滋味,她感到自己有了退縮的願望。這裡面沒有懼怕,眼前的女主人毫無攻擊力,完全是一個無害的人。但徐瑤雅也不能將自己的退縮歸結在憐憫或者愧疚這樣的感受裡。徐瑤雅不是一個容易感到愧疚的人,而憐憫呢?她發現眼前的叢好,實際上又無法讓人生出那種優越的情緒。

    叢好開口了:「歡迎你,我不會招呼客人,請原諒,我這就給你去收拾一下客房……」

    她有些語無倫次,但誰都看得出來,這並不是由於內心的慌張,她可能真的只是沒有與人打交道的經驗。說罷叢好顧自返身上樓了。潘向宇和徐瑤雅依然手挽著手,目送提著睡袍下擺拾階而去的叢好,兩個人的酒意都消退了一大半。

    三個人經歷了難言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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