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 第9章 柳市的人好像都比較富裕 (1)
    叢好十八歲時和父親來到了南方的柳市,住進向宇汽車修理廠的宿舍。修理廠的老闆潘向宇,最後成為了她的丈夫。這當然不是他們來時就會預知的,就像最後叢好在這裡成長為一名作家,一切都不在自己的預期之中。

    從蘭城到柳市,叢好覺得是到了異國他鄉。這是完全迥異的兩座城市。蘭城是工廠和家屬區的混合物;柳市則花木扶疏,植物不分四季地生長,把整座城市變成一個濃郁的大植物園。柳市人各個都很清爽的樣子,精神氣質上都挺昂揚的,在街上很難見著一個慢吞吞的人,連菜市場賣菜的女人都風風火火的。

    叢好對這種狀況沒有什麼好感,比較起來,她覺得自己其實在骨子裡,還是習慣那種蘭城式的散漫與衰敗。

    他們父女倆被安排在同一間宿舍,是那種平房,建在修理廠後院。左右鄰居來自五湖四海,都是被老闆潘向宇從類似蘭城那樣的地方招來的。潘向宇是精明的商人,知道這些人技術好,而且要求底。分配給他們父女的宿舍要大一些,中間拉起一道布簾,兩面還都有一定的空間,除了放一張床,還有放桌椅的餘地。但他們什麼也沒有放,就只一人一張床,各自的行李都裝在一隻大編織袋裡。老叢的自信心的確有起色,他對叢好說:

    「我們什麼也不要,要就要好的。這裡掙的錢是齒輪廠的五倍,用不了多久,我們就什麼都會有了。」

    叢好沒有被父親激勵起來,她想,薩達姆·侯賽因那樣的男人都會吃敗仗,父親這樣的男人憑什麼就可以自鳴得意呢?

    叢好整天無事可做,大部分時間就用來睡覺了。老叢動過心思,想讓女兒在修理廠也學到些手藝,沒準以後就可以用來吃飯,但一看到叢好那副睡不醒的樣子,就只好作罷。

    南方濕潤的空氣和充足的睡眠,把十八歲的少女滋養起來。半年左右,叢好的身材就豐滿了一些,雖然還是顯得瘦,卻長出了玲瓏的曲線。只是臉色蒼白,那是缺少戶外運動的結果。

    叢好沒地方可去,每天只在黃昏的時候出來,在修理廠門前的一片小花園裡轉轉。花園臨街,被濃密的南方樹木圍住,裡面種著叢好叫不出名字的花兒,都是水紅、粉白那種不熱烈的顏色。樹上有鳥,唧唧喳喳地叫,日落的時候還會成群結隊、壓得低低地飛來飛去。

    小丁就是在這裡出現在叢好面前的。

    小丁二十三歲,長得比叢好還瘦一圈,也戴眼睛,就是一個單薄書生的樣子。據小丁說,本來他是考上大學了,但因為種種原因,只好出來謀生,來向宇汽車修理廠之前,他已經在南方漂泊了一圈,打工好幾年了。小丁喜歡文學,經常在黃昏的時候,捧一本新買的文學刊物,坐在花園裡讀。於是,就經常遇到同樣在黃昏時來花園裡放風的叢好。

    小丁知道這是叢師傅的女兒,所以第一次跟叢好打招呼時,也是這麼說的:

    「是叢師傅的女兒啊,你好。」

    叢好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地點了下頭。她從來沒有注意過這個豆芽菜似的青年。叢好到花園裡來,真的是放風的性質,心裡懨懨的,眼睛裡除了花兒,就是空氣和風。

    小丁問她:「吃飯了嗎?」

    叢好回一聲沒吃。令她不解的是,這個青年聽到她「沒吃」後,邀請道:

    「那我請你吃吧,街對面有家河粉店,味道還不錯。」

    他表情侷促,又補充一句:「我也還沒有吃。」

    叢好對他和他的邀請都不反感,心裡可去可不去的,是種無所謂的態度,既然是父親的同事,也不存在什麼危險,就默許著認可了。這個時候的叢好,當然是寂寞的,她已經很久沒有與父親之外的人講過話了。

    小丁看不懂她的默許,看她笑一下,以為是被拒絕了。叢好搞不懂,這個人為什麼一瞬間有些委頓下去的趨勢,埋頭又去看他手裡的那本刊物了。

    叢好問他:「怎麼,不去了嗎?」

    小丁一下子反倒有些詫異,明白過來後,窘迫地連聲說:

    「去!去去!」

    在那家河粉店,叢好吃到牛肉炒河粉,很好吃,有點像蘭城的粉條。修理廠有自己的食堂,這是她來柳市後第一次在外面吃東西,所以就留在了記憶裡。

    小丁對叢好說:「你叫我小丁好了,你呢,我叫你小叢嗎?」

    叢好說:「我叫叢好,你叫我叢好。」

    她很想把自己的名字寫給這個小丁,但河粉店沒有為他們提供茶水。

    付賬的時候,叢好自己掏出了錢,這讓小丁激動起來。

    「怎麼可以?這怎麼可以!」

    小丁有些忿忿不平,好像叢好壞了天大的規矩。叢好就由著他付了賬,情緒也跟著好起來,吃完後又和小丁回到花園裡坐了一會兒。

    小丁那天手裡拿著本《收穫》,叢好翻看一下,看到了巴金的名字。巴金她是知道的,課本裡學過。

    叢好說:「這樣的書一定很好看了?」

    「不是書,」小丁糾正她,「是刊物。」

    叢好點點頭,說:「噢,是刊物。」

    小丁有些興奮,說:「發表在這本刊物上面的都是些大作家的作品。」

    又說:「我的目標就是也能在這樣的刊物上發表作品。」

    叢好就吃了一驚,仔細打量一下身邊的這個青年。剛剛吃河粉的時候,她都沒怎麼看他,專心在牛肉鮮嫩的滋味上。小丁發現叢好在好奇地看自己,心裡有些緊張的喜悅。分手的時候,小丁邀請叢好有空去他的宿舍玩。

    兩天後叢好就去了小丁的宿舍。

    小丁是單身,在廠子裡又處在學徒的角色上,所以宿舍就分在平房最後面一排、把角最小的那間,只能放一張床那麼小,所有的東西都放在床上了。叢好進到小丁的宿舍,首先就被床上那些書嚇了一跳,居然有那麼多,靠著牆,參差不齊地壘出半米高、兩米長的規模,留出的位置,大概也只能睡進去小丁這麼個紙片一樣的人兒。叢好想不到向宇汽車修理廠還會有這樣的人物——白天,像根炸糊了的油條一樣鑽在汽車的輪子下面謀生,夜晚,居然和書睡在一起。

    對於叢好的造訪,小丁當然是有些失措的。倒是叢好,自自然然。她不過是想找個人說說話。

    叢好坐在床邊,問小丁:「你是柳市人嗎?」

    小丁說不是,他雖然也是南方人,但家離柳市很遠。他說:

    「我離開家後去過好多地方,廣州,深圳,還有廣西的南寧,都去過。」

    這間宿舍開了門就是床,現在叢好坐在床上了,小丁就只好站著,靠著門。小丁穿著一條很窄的牛仔褲,兩條腿細得很過分,他靠著門站在那兒,一條腿別在另一條腿前面,就讓這兩條腿顯得更加過分了,讓人不由得要懷疑,靠著這樣的兩條秸稈腿,他是如何行走四方的?——還廣州,深圳,廣西的南寧!

    叢好看著他的兩條腿,像是在對這兩條腿盤問:「那你去過蘭城沒有?」

    「蘭城?」小丁沉吟了一下,說:「沒去過。」

    叢好聽出來了,小丁非但沒有去過蘭城,他恐怕有可能連這座城市聽都沒聽說過。為此,叢好覺得有些悵然,忽然覺得自己越發地孤獨了,好像是來自一個莫須有的地方,是一個沒有來路的人。

    小丁說:「你是從蘭城來的吧?」

    毫無原因,叢好竟搖了搖頭。她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向小丁請教道:

    「你知道王寶釧嗎?」

    小丁說:「誰?」

    叢好又重複了一遍:「王寶釧。」

    小丁沉吟著,搜腸刮肚,終於猜出個影子。

    「是戲裡面的那個女人吧?」小丁不太能肯定,「薛平貴的老婆,王寶釧。」

    叢好追問:「薛平貴的老婆?這是處什麼戲?」

    小丁說:「古代的事,薛平貴出去打仗,王寶釧獨居寒窯,等了他十八年。」

    叢好就什麼都明白了。原來張樹的母親抱負不小,想讓她把這個王寶釧當成楷模。她愣愣的,腦子走了神。

    小丁不是很會找話題的人,但也不能讓場面冷下來,只好把兩條腿的前後位置互換一下,沒話找話,問叢好:

    「你怎麼不上學?」

    叢好想了一下,對於這個問題,她很想如實回答,但想一想,這個問題的答案又非常模糊,只好說:

    「我學習成績很差,考不上大學。」

    小丁說:「很差嗎?」

    叢好說:「嗯。」

    小丁撓撓頭,問:「那你喜歡讀書不?」

    叢好認真思考了一下,覺得自己還是喜歡讀書的,就說:

    「喜歡。」

    「那就好,那就好,」小丁鼓勵叢好說:「不上大學也沒有關係,人是可以自己提高自己的,我就是這樣做的。」

    說著小丁將目光看向自己的那一床書。

    叢好點點頭,表示認可小丁的說法,同時就手拿過一本書來看。這本書的第一頁寫道: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裡,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倍受摧殘的面容。

    這是一種叢好從未看到過的語言方式,她覺得自己被一枚針刺在了心上,像刺在一粒倔強的青春痘上,把它挑破了,青春旺盛的分泌物就流淌出來。

    離開蘭城已經半年多時間了,叢好心裡無數次想起過張樹,但都是含混的,只是被一種沉悶的情緒所籠罩,現在,眼前的這段話揭開了她心裡的那層蓋子,那種不可逆轉的分離感,那種時光汩汩流淌時發出的難以捕捉的聲響,都完整地呈現了出來。一瞬間叢好有些難以自抑。她不禁用書掩上了自己的臉。

    後來,當叢好成為了一名寫作者,追溯自己寫作的源頭,她把在小丁宿舍裡的這次閱讀當作一個重要的啟蒙。在這裡,她第一次被文字那種感人至深的力量所俘虜。

    叢好向小丁借了這本書。回家的路上,她想起了父親枕頭下的那本黃色畫報,心裡就做出一個比較:同樣是男人,同樣都得鑽在汽車的輪子下面,但卻看著不同的書。

    這樣,叢好就把小丁和父親那樣的男人區別開了,把小丁從那種令自己憤怒的「猥瑣」男人中遴選出來,放在了對立的一面。

    小丁和張樹,當然也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男人。小丁沒有張樹那股子明火執仗的匪氣,但也看來陰柔強韌,自有一番不屈不撓的勁頭。——他們共同劃破猥瑣。

    叢好和小丁交往起來。兩個人在修理廠對面的小店吃河粉,在小丁只能放一張床的宿舍裡看書。小丁是修理廠的異類,平時沒什麼朋友,少言寡語的,現在身邊有了叢好,人的面貌就活泛了些。在河粉店裡,小丁將蔥末都攏在一起吃掉,動作誇張地舔著碟子,聲言自己是一個「從來也不會浪費糧食的人」,他這樣做,像是在表演一個小品,不過是為了逗叢好開心。

    工友們對小丁說:「小丁,看你蔫頭蔫腦的,倒把一個大姑娘領到床上去了。」

    小丁被說得心花怒放,想掩飾都掩飾不住。他也不去澄清,心想,這倒也是事實,自己那間宿舍的確就只有一張床,叢好每次去,都是坐在床上的。

    叢好是向宇汽車修理廠裡唯一的女性,因為唯一,男人們於是就都覺得她很漂亮。小丁也覺得叢好漂亮,但他把自己的審美和其他人劃分開,他認為其他人看叢好的眼光,都是生理性質的,像他們身上的工作服,油髒油髒的,而他的眼光,完全是精神層面上的。

    小丁覺得叢好憂鬱,像那些花園裡的花兒,水紅,粉白,是一種不熱烈的顏色,透出不一樣的格調。

    小丁覺得只有他洞察了少女叢好的美。叢好坐在他的床邊看書,褲子貼住腿形,勾勒出好看的曲線,小丁看在眼裡時也會感到衝動,但他認為這無可厚非,他是先確定出了叢好的美,然後才產生出慾望,一切都是以美為起點的,所以就不骯髒。

    叢好當然不知道小丁心裡這些複雜的邏輯,她只是對小丁有好感,尤其得知小丁還在勤奮地搞著創作,心裡就對這個青年產生出一些喜歡。

    老叢也知道叢好和小丁的交往,但他對此並不緊張。老叢心裡也有一個比較:比起那個土匪一樣的張樹,小丁這樣的青年簡直就太令人放心了。在廠裡的浴室洗澡時,老叢觀察過小丁——他在淋浴篷頭下都不隨便撒尿,而是走到一邊去解決;並且,小丁不僅面善,連他的那件東西也長得白白淨淨的,一副讓人踏實的模樣。老叢想,這樣的青年,是沒有任何危險的,女兒和他在一起,是不用人操心的。

    而且這個時候老叢也有了自己需要操心的事。廠裡的會計給老叢介紹了一個女人,比老叢小整整十歲,寡婦,沒有孩子,已經提前辦理了退休,各方面條件似乎都說得過去。

    叢好有天夜裡從小丁那裡回來,在外面敲了半天門,進屋就看到一個臉盤很大的女人坐在父親的床上。女人外套向上翻捲著,露出下面深紅色的線衣,兩隻手下意識地捋著屁股下面床單上的褶皺。

    老叢手裡夾著煙,顯然是剛點著,敷衍了事地吸一口,對叢好介紹道:

    「這是你劉姨。」

    叢好冷冷地看著父親,等著他繼續介紹。但老叢的眼皮卻耷拉下去,做了虧心事一樣的,只絲絲地吸著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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