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事 第10章 柳市的人好像都比較富裕 (2)
    叢好心裡無端地憤怒了。她也說不清,這股對於父親的鄙夷為何如此根深蒂固,隨時都會跳出來,令她有制造事端的沖動。叢好轉身就走,把門在身後響亮地摔開,仿佛要惡意地把父親的秘密暴露出來。這個坐在床上的大臉盤女人和她欲蓋彌彰的外套,在叢好的眼裡都具備一種“打飛機”的性質——這個詞是一瞬間蹦進叢好腦子裡的,代表著陰暗,下流,見不得光。

    小丁穿條短褲打開門,看到叢好頓感意外,問道:

    “你怎麼又來了?”

    叢好一言不發地進去。小丁提溜起牛仔褲胡亂套上,還想再穿件上衣,卻被叢好一把抱住了。

    叢好陷入在激烈的情緒裡不能自拔,有種要懲罰誰的憤恨,也有種難言的傷心。叢好覺得自己需要,需要那種張樹式的熱吻,那種磅礡的,先聲奪人的,熱呼呼的氣息,才能夠托住她,把她從泥濘中打撈出來。

    但是小丁令叢好失望了。這個小丁整個傻掉。隔著他身上那件松松垮垮的白背心,叢好只能感到他硌手的肋骨和怦然作響的心跳。小丁用手笨拙地圈在叢好腰間,胯下鼓脹起來,頂在叢好的小腹上,其他的地方卻都僵硬了。小丁的牙齒抖索著打架,嘴唇像兩根冰涼的鐵絲,不能靈活地配合叢好企盼的嘴唇。

    叢好的舌尖探在小丁的唇齒之間,卻感覺不到有效的回應。她閉著眼睛,舌尖嘗試著,心一點一點平靜下去。叢好知道了,並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張樹那樣霸道。她抬起頭,看到小丁的眼睛也閉著,仿佛休克了一樣。

    我十八歲了。表面上,我好像對一切都不感興趣。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麼毛躁。我開始格外關注父親的床鋪,一道微小的褶皺,一塊隱蔽的污漬,都會令我激動不已。趁著父親不在,我仔細地檢查著他的領地。我找到了一些體毛,將它們放在白色的紙張上進行對比。我近視的眼睛端詳著這些樣本,像一台精密的放大鏡。結論出來了,從它們蜷曲的程度,到長短,顏色,我主觀地鑒定出了差異。這個結論令我除了更加理直氣壯地生氣,奇怪的是,還令我有著小小的驚喜。仿佛我本來就盼望著這樣的一個結論,仿佛一道已經有了答案的習題,而我不過是需要用自己的公式加以推算。

    十八歲的我,總是這樣本末倒置,習慣在結束的地方策動自己的開始。

    雖然開始得有些令人沮喪,可畢竟是開始了。小丁可以確定叢好是喜歡上了他。但叢好卻沒那麼確定。張樹的影子常常在夢裡跳出來,和他一起到來的,是那種凌厲的饑餓感,掏空叢好的身體,令她奄奄一息地醒來。

    叢好渴望熱烈,但身邊的小丁卻總是不能令人滿意。漸漸地,他們也開始在小丁的宿捨裡親熱了。但也僅限於接吻,不是小丁不願意再進一步,是他實在缺乏勇氣。小丁的吻也令人心灰意冷,是那種一小口一小口的吻,像農村的孩子舔食雪糕,總是不捨得大口吞咽。

    叢好和小丁都戴眼鏡,接吻的時候,經常無法把兩副眼鏡的角度協調好,它們總打架。有時候小丁會將自己的眼鏡摘下來,但這個預先的動作往往會讓叢好一下子沒有了興致,就好像一件本來應當自然生發的事情,突然被人喊了“預備”和“開始”的口令。而且,和許多近視的人一樣,小丁每每摘下眼鏡的時候都會有片刻的不適,他會不由自主地將眼鏡瞇起來,這個樣子,也讓叢好不太喜歡。

    幾次下來,叢好就沒有多少興趣了,覺得自己從小丁的嘴裡吮吸不到什麼,只能涼涼地搞出一身汗。小丁會些焊工的活兒,宿捨裡有張電焊面罩,有時候氣惱不過的叢好用這張面罩扣在他臉上,他居然會一直就那麼任其扣著,躺在床上,將書舉在面罩上看,如果叢好不發話,他肯定不會拿掉。

    叢好因此也不討厭小丁。而且,在小丁這裡,叢好發現了原來世界上的每一個夜晚,還有人在做著這樣的事情——趴在床上,整夜不睡地寫東西。小丁趴在床上寫出的東西不給叢好看,只頑強地投遞出去,渴望被發表出來。小丁說當它們都變成印刷品後,才能捧在叢好的面前。叢好就有一些感動,不成功的身體接觸雖然讓她有些落寞,但自己在小丁心裡被重視的程度,又令她覺得滿足。

    老叢熱衷於那個大臉盤的劉姨。叢好對這件事懷著偏執的憎惡。她覺得父親和這種事糾纏到一起,不外乎就是一幅黃色畫報上的場面,肉,毛發,姿勢,表情,還得壓在枕頭下面,更顯得齷齪。所以小丁的純潔,就成為了一種可貴的品質,被叢好珍惜起來。

    有天夜裡,叢好回去後又見到了劉姨。她規規矩矩坐在父親的床沿上,衣服也整整齊齊,但就是這樣,也沒有讓叢好變得客氣。

    叢好冷冷地對父親的女人說:“這麼晚了,你還不走嗎?准備住下嗎?”

    女人尷尬地起來走了,臨出門,想起什麼,從口袋裡摸出一樣東西放在了老叢的床上,對叢好說:

    “這是姨送你的。”

    父親追出去送人。叢好將這個禮物拿起來看了一眼,原來是一盒粉餅,不由得更是莫名其妙地火了。十八歲的叢好,從來沒有畫過妝,現在她看到這樣一盒粉餅,毫無理由地竟然將之視為了對於自己的冒犯。她想都沒想,甩手向屋外扔了出去。

    老叢正進屋,這盒粉餅恰好被他接住。他一個箭步沖了過來,一把捉住叢好的手腕,眉頭居然聚合在一塊兒,瞪住叢好,眼睛裡燃起了火苗。

    叢好很驚訝,覺得這不是父親的臉,是一張挺括的男人的臉。

    但老叢馬上又恢復成原本的老叢,臉色稀裡嘩啦地跌散,眼睛裡的火苗只閃爍了一下,就熄滅了。他松開女兒的手腕,眉毛眼睛一同分散開,嘟囔一句:

    “我和你劉姨是要結婚的,我會把結婚證拿給你看的。”

    叢好冷笑一聲,刷地拉開那道布簾,把自己和父親分隔開。

    躺在自己床上,叢好流下了眼淚,心裡亂糟糟地想著,有種賭氣發狠的味道在裡面:父親如果真的和這個劉姨結婚,她就也去跟小丁結婚。

    接著就發生了那件事情。

    來柳市一年多,叢好只是和父親出去買過一次換季的衣服,對這座城市,依然充滿著陌生感。小丁是敏感的文學青年,他不願意把自己的戀人帶到五光十色的城市中心,因為他知道,在那裡他不會贏得光榮。柳市是蒸蒸日上的南方城市,它的主人們也都是一副副蒸蒸日上的派頭,對於小丁這樣的外來打工者,他們從來都是揚起臉的,把你當作一個混進他們城市的乞食者,根本不管你是不是懷著一個當作家的夢。叢好和小丁,最多只是去修理廠門前那個花園坐坐,從來沒有去逛過街。

    來年的夏天,小丁勤奮的寫作終於結出一顆果實,他的一首小詩發表在一份面向打工者群體的刊物上。小丁很激動,第一次帶叢好走上了柳市的街道。

    傍晚的時候,他們先在那家小店吃了河粉,然後就手挽著手出發了。

    華燈初上的柳市,在叢好眼裡以一種夢幻般的面貌展現出來。繁華的街道,被燈光制造出水晶般的絢爛,來來往往的行人,各個都精神煥發,好像都比較富裕的樣子。這和叢好心裡的那座蘭城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在蘭城,夜幕籠罩時,一切就都跟著黑下去,蘭城人萬人空巷地在家裡看《渴望》,街上偶有行人,也都是走在晦暝的路燈下,走在風裡,夜晚完全就是夜晚的樣子。而眼前的柳市,重新定義了叢好關於“夜晚”,關於“城市”的概念。她在心裡說,原來一切可以是這樣的!

    他們在街上轉了很久,漫無目的,只是看。

    有一條街,一間店鋪一間店鋪地延伸出去,有上千米的規模,這裡專門賣各種女孩子們的廉價飾品,店頭卻都裝飾得流光溢彩。在斑斕的燈光照射之下,陳列著的廉價飾品都變得華貴起來,凸顯出一種虛假的奢華。在一家店檔,小丁替叢好挑了一根手鏈,玻璃珠子串成的,很好看,也很便宜。他們剛剛買了成串的烤魷魚,小丁將自己手裡的魷魚串橫噙在嘴裡,騰出手來將這根手鏈戴在叢好的手腕上。叢好的心裡就湧出了一些歡喜。

    街的盡頭是一座公園。他們意猶未盡,進到公園裡繼續漫無目的地轉。公園裡卻格外冷清。柳市人的夜生活並不在這裡開展,在夜裡,他們願意把自己浸泡在酒精裡,浸泡在歌舞中。小丁卻有如魚得水的松弛感,身邊沒有了柳市的人群,他才覺得自己被顯露出來了。他剛發表了作品,很想被叢好重視著。

    在一棵冠蓋巨大的榕樹下,小丁主動攬住了叢好的腰,把她抵在樹干上,小口小口地親吻。

    夏天的柳市溽熱無比,夜晚幾乎和白天沒有多大的溫差,反而更多了些潮悶,能將人漚爛泡腫的架勢。叢好感到小丁濕漉漉的手貼在自己的腿上,一點一點猶疑著向裙子裡摸索。這只冰涼的手令叢好滋生出火熱,胸口起伏著,由著它向上撫摸。但它真是緩慢,進一步退兩步的,像一塊黏膩的口香糖。叢好心裡有些懊惱,忍不住用手去拉它,將它安頓在自己的臀部。隔著一層短褲,小丁的手仔細地捧起叢好的胯骨,向上,似乎要將她捧起來。叢好的體內也形成一股令她不由得要向上聳起的動力。她穿了一雙夾腳拖鞋,踮起腳尖後干脆讓一只腳脫離了鞋子,赤腳蹬在身後的樹干上給自己助力。就在這個時候,那兩個男人出現了。

    他們從黑暗中閃出來,一把將小丁從叢好的身上揪開。

    “警察!”

    其中一個聲音低低地喝一聲。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小丁魂飛魄散,明顯地哆索了一下。他驚悸著發出本能的辯護:

    “我們沒做什麼。”

    對方哼道:“沒做什麼?手伸在裙子下面摸彩票呢?讓我看看,你中了個什麼獎,身份證呢?拿出來!”

    小丁服從地摸出了自己的身份證。柳市是一個流行檢查身份證的地方,小丁知道這個規矩。但他不知道,當他交出身份證之後,兩把鋒利的刀子會逼了上來:

    “少囉唆,把錢也拿出來!”

    盡管小丁一點兒也沒有跟他們囉唆,但這樣干脆的口氣還是讓人心肝發顫。

    這樣的要求,顯然不會是出自警察之口。小丁立刻明白了,他們遇到了劫匪。但他別無選擇,只有交出身上所有的錢。那裡面的一部分,是年輕人第一次用詩歌換來的。小丁以為這樣他們就可以被寬大了,但是他錯了。隨著一聲“滾”,一把刀子從他的脖子上劃過去,那裡立刻就涼涼地滲出一些血來。

    叢好早已經癱軟了,依在樹干上才不至於滑下去。她匪夷所思地看著小丁真的是“滾”了,把她丟下,甩開兩條細腿,頭也不回地倉皇而逃。

    兩個男人不慌不忙地逼近叢好。那種瞬間的幻滅感,令叢好坍塌下去。她喪失掉大部分的意識,只感到自己被人平展地放倒在濕潤的草地上,裙子被卷起來,皮膚接觸到草莖上的露水,涼涼的,居然是一種舒服。叢好出現了幻覺:張樹怒吼著從遙遠的地方向她跑來,卻怎麼也跑不到跟前。眼淚從她的眼角流下來。叢好自覺地放棄掉所有的抵抗和掙扎,把身體絕望地打開……

    直到被那條碩大的狼狗舔醒,叢好才恢復了意識。

    公園裡在深夜放出飼養的狼狗,讓它們自由地四下梭巡。這條狼狗的出現拯救了叢好。兩個尚未得逞的劫匪落荒而逃。叢好卻還陷在昏迷之中。肥壯的狼狗圍著這個少女轉圈,伸出暗紅色的大舌頭,舔她的臉,把她的眼鏡卷在了地上。叢好蘇醒過來,聞到一股腥鹹、腐臭的熱流。這股濁氣飽含著沉甸甸的重量,正在一團團拍擊著她的臉。當她看出俯在自己頭頂的是一顆碩大的狗頭時,全身的汗毛立刻聳立起來。

    那條大狗敏銳地察覺到了叢好的蘇醒,它發出低沉的呼嚕聲,全身的毛也像叢好一樣地奓起來。它退後幾步,嘴角吐著白沫,齜牙咧嘴地瞪起眼睛,虎視眈眈地盯著叢好。極度的恐懼就不再是恐懼了,叢好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一股尿液不禁流了出來。

    在一層淺淺的意識當中,叢好感到自己的下身不斷地被一根溫熱的狗舌漫卷著。再次蘇醒過來,那條救命的狗已經沒有了蹤跡。

    那時,我仿佛睡在一個甜美的夢裡,被身下的草溫柔地托著,像睡在一塊敦厚的飛毯上,飄啊飄的,向著無盡的夜空飛去。我直挺挺地又躺了一會兒,才伸手摸回了自己的眼鏡戴上。我努力站起來,一只手扶在那棵榕樹上,一只手緩慢地整理好自己的裙子。

    這條裙子是來柳市後父親買給我的。那天在商場裡,他跟在我的身後,做出隨時會滿足我一切要求的樣子。然而我卻沒有了懲罰他的念頭,我只是駐足在一些自認為價格不會給他造成壓力的服裝前。我想,除了對父親難得的善意,同時我也懼怕自己會被某個數字弄得喘不上氣來。

    於是我們選中了這條裙子,無袖,過膝,再沒有其他詞語可供描述,六十八元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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