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好突然間陷入到莫名的悲傷中——這就是自己以後的生活嗎?在大白天,和張樹「日」!這個想法伴隨著一幅非常具體的畫面衝進她的腦海,像一排巨浪,來得勢不可擋,猛烈地撲向她,撞得她頭暈目眩,驟然向下栽倒。多虧張樹的母親手快,一把拽住她,一迭聲地問:
「怎麼了,怎麼了,你哪兒不對了?」
叢好清醒過來,但身體像虛脫了一樣。
她說:「沒事,我沒事,我們快去醫院吧。」
張樹在外邊和人鬥毆是家常便飯的事,有時候他打別人,有時候就被別人打。
他傷得的確不輕。頭上縫了十多針,左臂骨折,打上了石膏。張樹的母親見到兒子後就恢復了平靜。在她眼裡,自己的兒子被打成這樣早已不是第一次了,根據她的經驗,張樹沒什麼危險,所以就安靜了,只是一個勁地抱怨:
「兩千多,你又花了我兩千多!」
面目全非的張樹看都不看地說:「去去去。」
叢好小聲問他:「你痛不?」
張樹於是就「哎呦」起來,一看到叢好眼睛裡又閃出了淚光,他就換了腔調:
「你放心,我死不了,你不會做寡婦的!」
這話讓他的母親都笑了起來。
張樹粉身碎骨地躺在醫院裡。叢好一天三回地往返在張家和醫院之間,提一把分成幾層的保溫瓶,分別盛上飯和菜,為張樹運輸三餐。
有天中午,叢好快走到家屬區門口時,身邊突然插過來一個老頭,笑嘻嘻地對她說:
「張樹媳婦,張樹又和人打架了啊?」
叢好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以為這人是在和別人說話。走出很遠了,才回味過來,人家這是和她說話呢——「張樹媳婦」,這不就是她嗎?
叢好走在深秋的街道上,身邊不時經過一些肥了腰身的中年女人,有一個居然和她一樣,也提了一把同樣的保溫瓶。這個偶然的一致,在叢好的心裡具有了某種象徵性的意義。於是,一片落葉從眼前飄過去,就令叢好有些不能自持的難過。可是難過什麼呢?又說不出。
晚上一進家門,張樹的母親就問她:「隔壁王伯跟你說話,你為什麼不理人家?」
叢好又一次反應遲鈍了,想一想,才回答道:「我可能沒聽見吧。」
張樹的母親口氣帶著訓斥:「人家是伯呢,你不理不睬的沒個樣子。」
叢好埋頭回了張樹的房間,不開燈,坐在床邊,心裡面一瞬間是空著的,什麼感覺也沒有,只用一隻手反覆地撫摸著自己的臉。張樹的母親卻跟了進來,端一碗飯,上面尖尖地全是菜。
張樹的母親像大多數蘭城的婦女一樣,基本上是可以算作善良的,起碼不低於一個勞動婦女所應有的平均善良。叢好代替她行使起照顧張樹的職責,她就完全把叢好當作媳婦看待了,操心起叢好的飲食,而且動手給叢好織了一件橘黃色的毛衣。這件毛衣織好後就穿在了叢好的身上。青春期的少女幾乎天天都在長,讓她身上的衣服時時看上去都會短那麼一截。毛衣的顏色叢好很喜歡,她不是一個對服飾格外熱衷的女孩,卻會被某種色彩所迷惑。叢好覺得自己喜歡橘黃色,穿在身上,像一株總是奮力迎向太陽的葵花。對於這件橘黃色的毛衣,叢好有些溫暖的感覺,不強烈,和時常湧起的一些沒有根據的難過一樣,都是含糊不清的。但叢好對於張樹的眷戀卻是日甚一日。叢好覺得只有呆在張樹身邊,她才是踏實的。
張樹的左臂打著石膏,向前半舉著,像動畫片裡的鐵臂阿童木;站起來的時候,平舉著的胳膊也讓他看起來好像是在高瞻遠矚。叢好喜歡看他的這個樣子,喜歡把頭依靠在他的「鐵臂」上,那種涼涼的,硬的感覺,卻令叢好的心裡柔軟。
叢好把張樹伺候得很好,飯都是一勺一勺地餵在嘴裡。張樹天生就是有些不知好歹的,被叢好體貼著,倒多出許多脾氣來。有次他讓叢好去醫院門口給他買煙,叢好稍慢了些,他就發起火,讓叢好滾蛋,還用一隻拖鞋扔叢好。其他病友都看不下去了,說他:
「這麼好的媳婦,上哪找?」
其實這是張樹愛聽的,一轉眼就換上了笑臉,有些洋洋得意的味道。叢好也笑,把拖鞋給他撿回到病床邊,覺得做一個媳婦,也沒什麼不好。
像所有的醫院一樣,這家醫院也有一個種了些植物的花園。說是花園,花卻沒有幾朵,基本上是一些疏於修剪的冬青。即便如此,在蘭城這座乾旱的北方城市,也算是塊綠地了。張樹身臨這樣一塊綠地,會少有地浪漫起來,和叢好在草叢中尋找象徵著吉祥的四葉草,找到了就很興奮,找不到就造假,拼湊出四片、乃至五片六片的葉子,給自己一個拼湊出來的吉祥。張樹把摘了一手的草別在叢好衣服的扣眼裡,頭枕著叢好的腿,躺在花園迴廊的水泥欄杆上。他剛剛吃完了一根粗大的香蕉,這時用一種纏綿的、香蕉般的音調發問:
「好好,你媽呢?怎麼從來沒聽你說起過你媽?」
叢好擼著他的亂髮,問:「你問這幹嗎?」
張樹說:「我問一下不是很正常嗎?她是我丈母娘嘛。」
叢好淡淡地笑了,腦子裡是母親離開時的情形:她放學回來,看到父親捧著腦袋坐在餐桌邊,餐桌上放著一副金耳環,一枚不大的金戒指。於是叢好立刻就明白了——母親走了,留下了父親送給她的最值錢的東西。叢好在他們無數次的爭吵中獲得了這樣的信息:父親還是愛母親的,而他證明自己這份愛的依據就是——「我給你買了金貨!」。現在,這些「金貨」留下了,撂在了這個家的餐桌上,就像一道菜,裡面盛著父親那份愛的依據。這個家的光線不好,即使是「金貨」,陳列在一張老舊的餐桌上,也沒有什麼耀目的光彩,好像還有些發烏,像飯後灑落的殘渣。
叢好歎了口氣,不無嚴肅地說:「那你沒丈母娘了,我媽死了。」
張樹揚著臉問:「死了?」
叢好點頭,心裡真的就是一種憑弔的心情。
身處花園之中的張樹是一個柔情的張樹,他翻身坐起來,摟住叢好問:
「啥時候死的,咋死的?」
叢好蹙著眉,在張樹眼裡,就是那種往事不堪回首的神情。
他善解人意地比劃一下打著石膏的「鐵臂」:「算了,咱不說這些難過的事了!不如去喝點兒酒?」
「喝點兒酒」是少年張樹表達自己情緒的終極方式,快活了要「喝點兒酒」,不快活了更要「喝點兒酒」。現在張樹不快活了,當然是為了叢好的不幸。——孩子沒娘,還有比這點讓一個蘭城人更覺得不幸的嗎?
醫院門口有不少小飯館,叢好被張樹領著,找了家看起來比較乾淨的坐下了。張樹好像比叢好還悲傷,真的是如喪考妣。他要了瓶52度的瀘州精製大曲,不等菜上來,先咕咚咕咚痛飲了一大杯,用以寄托自己的哀思。
叢好心裡的傷心被他帶動了出來,母親走後堆積下的那些情緒開始被鄭重地醞釀,就是要醞釀出強度來好好宣洩一下的趨勢。
菜也不過是花生米、蘿蔔皮和剛剛在蘭城流行起來的新疆大盤雞。
張樹並不自己喝,苦著臉也勸叢好:「喝,喝,喝了就不難過了。」
叢好就喝了。這是她第一次喝酒,當然覺得很不好喝,喉嚨裡是萬箭齊發的滋味,但發現也只是不好喝在喉嚨那一截,喝下去後,成了萬箭穿心,血脈賁張、熱流湧動,那感覺倒也舒服。
看著叢好真這麼和自己喝上了,張樹的臉就不苦了,慢慢地眉開眼笑,再慢慢地,就開始和叢好論起高低來。我喝乾了,你為啥還剩這麼多,養魚呢?這杯不算,這是上一杯,上一杯你就沒喝!直到叢好「哇」地一聲哭出來。
那個強度終於被酒精催化著醞釀出來了,諸般淒苦一股腦兒湧上心頭,讓少女突然間發出了號啕。
叢好趴在桌子上,一隻胳膊肘杵進了大盤雞的盤子裡,哭得昏天黑地。張樹顧自吃了兩塊肉,又顧自喝了兩杯酒,才發覺有些不妥,伸手撥拉叢好的頭:
「別哭了,別哭了別哭了。」
叢好還哭。他就起來拽他,不想剛剛拽起半個肩膀,叢好就劇烈地嘔吐起來。旁邊的幾個食客都受了驚,紛紛跳了起來。
老闆也不樂意了,過來說:「怎麼就往桌子上吐啊?」
張樹紅著眼睛,「鐵臂」一揮:「吐也是吐我們自己桌子上了,吐你鍋裡了嗎?」
他鼻青臉腫、凶神惡煞的沒個人樣,一看就不是個善茬,老闆只得擺手。
張樹半攬著叢好,喝問道:「你幹啥?趕我走?」
老闆說:「你隨便,你隨便。」
張樹當真就「隨便」起來,賬也不結,托著叢好便走。
老闆追出店門,眼看就是要動手的樣子。旁邊小飯館的老闆們也都圍了上來,他們在一條街上做生意,相互幫襯慣了。張樹心裡有些虛,但還死扛著,一臉的不買賬,心想有種你們把我這一胳膊石膏也敲碎了。幸好叢好的意識清醒了一些,頭耷在他肩上,拽他衣服,讓他別惹事。她拽得淒婉,一下一下地隨著自己的身子晃,一下一下地就把張樹的心拽軟了,也給張樹拽出了台階。
張樹這才結了賬,罵罵咧咧地攙扶著叢好往回走。叢好還在哽咽,走幾步又突然弓著腰往外吐。但該吐的都已經吐到大盤雞裡了,不該吐的也實在吐不出來了,只是咳出些胃液。
醒來的時候叢好發現自己是睡在病房裡的,她像一個病人,睡在張樹的病床上,而張樹則像一個陪護的家屬,搬了把凳子在床邊坐了一夜。
那時候天光微熹,病房裡一片昏蒙。叢好能聽到自己耳根後的脈動。她看著趴在床沿上熟睡的張樹,浮頭腫腦,鼾聲如鼓,不由伸手替他揩去了嘴角的口水,心裡是無邊無際的、淡淡的惆悵。
我知道,對於男人,我始終在渴望著什麼。但是,我從來難以仔細地去體察自己內心某種女性特有的情感——那就是,在某種程度上,我又常常對男人心生憐憫。
那時候我十七歲,看著他,偶爾忽然會覺得是在看著一個小孩子。
他對我說:「我當然比你大!」
這裡面就已經有了沾沾自喜的自負。好像一切是不證自明的,是先驗的。然而,每當這種自負在他身上愈發不可一世的時候,我就會隱隱地生出一些哀愁。
但是情況很複雜。
有一次,他含著我的****,嬉皮笑臉地喊我「姐姐」,那一刻,除了身體內遽然地波動,情感上,我卻是有些排斥的。
在他這裡,我最大的盼望是一雙可以四處攻擊的男人的臂膀。
我不願意成為他的「姐姐」。
張樹的體格似乎生來就是抗打擊的,住了一周的醫院,除了胳膊上還打著石膏、面目淤紫外,其他都恢復得差不多了。出院那天,叢好和張樹的母親一左一右陪著張樹回家,走在風中的蘭城街道上,儼然就是一家人的樣子了。
出院後張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叢好去看那部沒有看成的《菊豆》,結果這部片子卻被禁演了,誰也說不出被禁的原因,於是眾口一詞:黃唄!張樹為此很懊惱,覺得錯過了一件美妙的事。若干年後,叢好有機會看了這部早已開禁的電影,並不覺得有多麼的黃,只是覺得電影裡的那個天白,要是讓張樹演起來的話,沒準效果會更好。
恢復了的張樹依然在外面廝混,通常都要很晚才回來。這個沒心沒肺的少年,對待叢好卻具備一種可貴的教養,他回到家裡,只要叢好已經睡熟了,就絕不騷擾叢好,輕手輕腳,有時候乾脆就窩在過道裡的沙發上睡了。
白天叢好一個人在家,心裡空蕩蕩的,倒不是寂寞,沒有那麼銳利,只是空,時間一長,性格似乎就固定下來,成為一種頑固的無聊感,什麼也不往深了去想。她自然而然地開始給張家的三口人做飯了,一上手,居然就是一個嫻熟的主婦,一切都做得像模像樣,彷彿她十七年來,只神秘地學會了一件事情——成為一名合格的主婦。叢好不知道,這種奇跡只是發生在她一個人身上,還是所有的蘭城少女們,都是這樣神奇而又簡單地轉變著。叢好當然不會去這麼想。張樹家的廚房裡隨時都有一半瓶打開的白酒,她在做飯的時候,偶爾會偷偷地呷一口。這時候,藉著短暫而淺薄的一絲酒意,她可能會想起過父親,可能會想起過母親,但也都是不往深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