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足之年 第34章 嫌疑人 (1)
    1.蕭索,甚至蕭殺

    一覺醒來已經是十點鐘過了,充足的睡眠使馬領的思維異常清晰,他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將要去做些什麼。起來洗臉時馬領發現小招正坐在沙發裡發愣。

    馬領問道:「你不上班去嗎?」

    小招搖搖頭,像個陌生人似的看他。馬領看出來了,小招是在用打量一個犯罪嫌疑人的目光來打量著他。她已經做出了判斷,馬領將在這個事件中去扮演什麼角色。這讓馬領對自己產生出惶惶不安的憂慮。馬領洗漱得仔細而緩慢,他想藉此延緩一下自己失措的情緒。

    後來馬領找出一件平時不常穿的厚夾克套在身上,向小招說道:

    「你能給我些錢嗎?」

    小招警覺地用眼神發出疑問,但還是慌慌張張地從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包。

    「這些,夠嗎?」

    她把包裡所有的錢塞給他。

    馬領凝重地衝她點點頭,轉身向外走。

    小招突然衝過來從身後緊緊地抱住他,聲音苦澀地說道:

    「馬領你不要離開,你們都走了,我該怎麼辦?知道嗎,昨晚我夢到老康了,他病了,奄奄一息,他對我說,新世紀就要到來了,我們要有信心。」

    馬領木然地聽著。此刻,「相濡以沫」這樣的詞跳進馬領的腦袋裡,它所具備的那種溫暖以及溫暖背面囊括的悲涼,讓馬領踟躇起來。他想如果小招就這麼一直抱著他,他就哪兒也不去了。但是後來小招的手輕輕鬆開了,他只有開門走了出去。

    外面陽光很好,但非常冷,所以有種無端的空曠感。乘車來到空軍招待所,馬領直接找到泛亞廣告公司。公司裡面的職員們忙忙碌碌,沒人過來接待他。他過去敲總經理辦公室的門,裡面沒人應聲。

    一個女孩走過來問他:「你找誰?」

    他說:「找你們總經理唐婉。」

    女孩臉色頓時變得有些古怪,上下打量他一番,說:

    「總經理不在,這個時候你最好不要來找她。」

    馬領問:「為什麼?」

    女孩頭向一邊歪一下:

    「喏,她有麻煩。」

    順著她歪頭的方向看出去,馬領看到院子裡的花壇前站著兩個吸煙的男人。

    「警察?」

    女孩慎重地點點頭,躲到一邊忙自己的去了。馬領走出公司,緊張地從兩名便衣警察面前走過去,這時他好像看到招待所的大門口有一個熟悉的人影一晃而過。唐婉!他盡量不動聲色地追出去。追出招待所大門,馬領看到的是一個短髮女人的背影,看來不是了,唐婉有著一頭綰在腦後的長髮。

    往回走時馬領特別留心了一下身後。通過街邊的櫥窗,馬領真的發現身後有人在跟蹤自己。兩個中年男人,都穿著便衣,不即不離地跟在他身後。馬領立刻明確了自己目前的身份——嫌疑人,一個有充分理由被監視與跟蹤的嫌疑人。馬領邊走邊思考,怎樣才能擺脫眼前的困境。但是顯然,擺脫已經注定是艱難的,甚至是嚴酷的和無望的。

    走出幾條街之後,兩名便衣警察依然跟在身後。馬領轉身鑽進路邊的一間公共廁所。剛剛在便池上蹲下,就有一個老頭追進來,衝著他發火道:

    「不交錢就往裡衝啊,你把這裡當你家啦!」

    這麼惡劣的語言令馬領怒火中燒,但他還是要克制住自己,站起來從褲子口袋拿錢。此刻,當他明確並且接受了自己做為一名嫌疑人的處境後,不自覺地,整個人的態度都趨向卑下與溫順了。

    交了兩角錢後,馬領獲得了蹲在裡面的資格。這是一個漫長而艱苦的過程。他不會馬上從這裡走出去,那樣和他進來的初衷相悖;他可以在這裡呆很長時間,不過這得取決於他的承受能力,看看他究竟能夠承受多久糞便的氣味。冬天是廁所一年當中氣味最凌厲的季節,寒冷使氨氣具備了另一種使人疼痛的特質,蕭索,甚至蕭殺。蕭索,甚至蕭殺的氨氣,馬領能夠抵抗多久?並且,在廁所裡無端逗留,顯然是很不恰當的,同時還會影響到其他人方便。所以他只有蹲在便池上。蹲在便池上面不把褲子拉到屁股以下,這種情景難以想像。所以他只有把屁股露出來,讓其合乎邏輯地對著糞便。

    開始幾分鐘,馬領的主要精力集中在外面的跟蹤者身上,想他們會不會等得不耐煩起來,乾脆直接進來把自己光著屁股拖出去。因而每進來一個人,他的心都一陣狂跳。這樣誠惶誠恐地蹲著,疲憊感便來臨得尤為迅速。幾分鐘之後,馬領的主要精力大多集中在了自己的感受上。這種感受來勢洶洶,嚴厲並且粗暴,令人難以抵擋。他感到兩條彎屈的腿從腳跟一直麻上了膝蓋,酸痛,腫脹,血液極度的不通暢。還有更可怕的事,蹲得久了,並且屁股赤裸著,便意就憑白無故地湧現。但他絕對不敢放任自己的便意,因為他根本沒有這方面的準備,他缺少手紙。諸多具體的困難包圍了馬領,需要他去克服,去忍耐,遠遠比那些縹緲的憂傷來得鋒利。馬領的呼吸開始急促、紊亂,頭上流下大顆的汗珠。

    不知道過了多久,總之馬領認為自己努力過了,已經到了極致,現在他只有兩種選擇了:要麼站起來,走出去;要麼屁股下沉,直接坐進糞坑裡。

    2.地面以下

    當他搖晃著直立起來,那種百感交集的複雜滋味不禁令他產生出謳歌的願望,那種需要去讚美什麼和詛咒什麼的熱情,陡然盛開在他久已乾涸的胸膛。

    馬領從廁所裡出來,居然看不到那兩名便衣。怎麼會這樣?他不放心,或者是不甘心地四下張望。他們真的不在了,真的扔下他走掉了。馬領心裡感覺不到一點欣慰,反而很痛苦,是那種無所針對的痛苦。

    在路邊的一家眼鏡店,他替自己買了付墨鏡,戴在眼睛上,世界為之一暗的瞬間,他有種莊嚴的悲涼。他在這一刻完全進入了自己的身份,嫌疑人,一個失去跟蹤者的嫌疑人。然而他依然在偽裝,在掩飾。同時,心裡又有一個嶄新的靈感湧現,彷彿倏然拉開了一隻抽屜。

    傍晚時分他拐回到空軍招待所。他沒有去後院的泛亞公司,而是走進了招待所的大樓。

    前台的服務小姐長得虎頭虎腦,而且態度可人,她聲音清脆地問馬領:

    「先生您住宿嗎?」

    馬領摘下墨鏡說:

    「是的。」

    「請您出示身份證。」

    馬領愣住,他身上沒有身份證。

    「沒有身份證可不可以住呢?」

    「這可能不行,不充許的,」小姐的表情比馬領更為難,「地面以上都需要有身份證登記。」

    「地面以上」——什麼意思呢?馬領敏銳地抓住了這組奇怪的詞,心想與之相對的,就一定有「地面以下」了。

    「地面以上就是指地下室以上,因為我們還有地下室。」

    「那麼地下室可以住嗎?」

    「地下室是通鋪,我怕您住不習慣。」

    「我無所謂,你給我登記到『地面以下』吧。」

    付了錢,馬領按照指示一直走到樓道的盡頭,果然看到了向地下延伸的樓梯。下到地下室,一位同樣態度可人的小姐收了馬領的房單,替他打開了房門。馬領認識到,這個時代最亮的一抹光彩原來就是這些為大家提供著服務的女性們,服務生,接線員,等等,她們態度和藹,熱情洋溢,就像書籍封面上的那層薄膜,給時代這本書塗上了一層薄薄的裝飾。房間完全沒有想像中的糟糕,很長的一溜大板床從門前一直頂到對面的牆上,乾乾淨淨地鋪著白床單,並且平整無比,連一個細微的褶皺都看不到。

    說是通鋪,但這間房除了馬領之外別無他人。這有什麼住不習慣呢?馬領想,自己要面對的無非是有生以來最大的一張床而已。這「地面以下」的安身之處,可謂盡善盡美。其實它只要具備一面窗戶,一面對著後院泛亞公司的窗戶,就足夠了。而這一點馬領一進門就找到了。那面窗戶很高,從它開始,這間房子就鑽出了地面,它是地上與地下的分界。人躲在地下,眼睛卻可以透過它觀察地上。

    馬領從床鋪這邊一直走過去,站在床上,眼睛剛好夠著窗戶的高度。外面已經是夜色朦朧了。泛亞公司門前花壇裡的花木早已枯萎凋謝,根本形成不了視線的障礙,穿過花木的枯枝,可以清楚地觀察到公司門前的情況。現在那裡空無一人,兩盞路燈照在水泥地面上,光暈像兩張攤開的煎雞蛋。

    這時一雙穿著黑色高跟皮鞋的腳從馬領眼前走過去。由於是擦著窗子過去的,所以馬領看不到這雙腳的主人,只能看到這雙腳,以及向上的踝骨,小腿,本來還可以再看上去一些的,但是這雙腳邁過窗子只需要三兩步,馬領的眼睛來不及向上張望。一雙無主之腳從眼前一閃而過,這個情景令馬領神魂顛倒——如果自己從窗子裡伸出手去,一把抓住那雙腳中的一隻,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那雙無主之腳,一定會被這只從地下突然伸出的無主之手嚇得跳起來吧?

    馬領準備入睡。目前他唯一可以控制的只有自己的體力,唯一可以憑藉的也只有自己的體力,儘管他不能夠確定自己將用體力去完成什麼——會用它去幹掉誰麼?或者是去拯救誰?也許,這些體力最終只是用來使自己成為一名合格的犯罪嫌疑人?

    睡下之後,馬領才發現,面對偌大的一排通鋪,他不知道怎麼睡才是恰當的——睡在中間,肢體最大程度地擴張,像一隻螃蟹或者是死去的青蛙;蜷縮在一角,身軀團成一隻蝸牛,那麼大的乾淨的空間無聲無息地乾淨著,氣氛充滿了不祥,令人無端地悲傷。原來人的睡眠真的只需要巴掌大的一塊地方。

    睡在巴掌大的一塊地方上的人,你為什麼還要痛苦,為什麼還要流離失所?

    3.暴露

    他一早就趴在了那扇窗戶上,早到窗外只有一個清潔工頂著星光在清掃地面。外面一定刮著風,這名清潔工不停地追逐被風刮得亂跑的垃圾。其中一隻方便面袋子尤其活躍,讓清潔工很費了一番工夫,剛剛被掃進成堆的垃圾中它就飛起來,如此反覆了幾次,清潔工很生氣地用腳踩了它幾下,這樣它才老實下來,不再任意脫離集體。

    院子被清掃乾淨不久,天空開始轉亮,由灰,到灰白,到慘白,於是開始有人在慘白的冬天清晨走動起來。

    八點鐘剛過,泛亞公司的職員陸陸續續趕來上班。

    八點二十九分時,上班的職員達到高峰,他們突然從四面八方冒出來,興致勃勃地擠進那兩扇玻璃門。

    幾十分鐘後,昨天在花壇前吸煙的那兩個便衣警察出現了,他們仍然站在昨天的位置上,仍然吸著煙執行任務。

    馬領在床上來回倒一倒站困了的腳,繼續全神貫注地守望。他可以肯定唐婉沒有以任何面目從自己的視線裡閃過。

    十點過一刻時,她來了,穿著一件煙灰色的羊絨大衣,留著一頭向裡扣進去的短髮。但是她蒙蔽不了馬領了。在替自己戴上墨鏡的那一刻,馬領透徹地洞悉了他們如今是兩個處境相同的人,被布控,需要偽裝,而且偽裝的手段同樣有限,他選擇了墨鏡,她選擇了發套,跟電視劇裡蹩腳的小偷偶爾戴一戴欲蓋彌彰的女人絲襪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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