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足之年 第33章 樹們嚴格地遵守著生命的規律 (2)
    「羅小鴿,其實我並沒有那麼多問題,一直以來我其實只被一個問題困擾著,知道是什麼嗎?那就是,我為什麼會跑到這座城市來了。和老康『搞事業』嗎?這肯定不是原因——你知道我討厭那樣急切地、戲劇性地、徒勞無益地空忙活。有時候我一覺醒來,感覺昨晚自己是睡在蘭城的,怎麼睜眼卻躺在這座城市的清晨裡。我真的很詫異啊,尤其是從一些夢裡掙扎著出來的時候。是的,是的,這是有點兒無助。但是你別誤會,我這麼說不是想要博得你的同情——女人一同情,一切就又倒回去了,沒這樣的事,我不指望你開倒車。後來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我知道自己來到這裡的原因了。我是為了你,為了一場愛情,才來到了這裡。有一天我從夢中醒來,一眼看到的是你,那個問題就迎刃而解了!這不是明擺著的嗎,不是一目瞭然的嗎?簡直是不證自明,除了因為你,因為他媽的一個躲在拐角的愛情,還會因為什麼呢?我來到這裡,就是為了遇到你,和你戀愛的啊。所以,你就成為了我的原因和理由,讓我辭職後的生活不再顯得那麼飄忽。就是這麼回事,我想我已經強調出了你對我的重要性……」

    他滔滔不絕,一直閉著眼睛,除了擔心眼淚會奪眶而出,還擔心一張開眼睛,羅小鴿已經離去,只有一番昨是而今非的滋味坐在對面的沙發裡。

    後來發生了什麼呢?馬領只隱約記得,他和羅小鴿轉移到了一家酒吧,喝了一通後,似乎又轉移了一家酒吧,在這家酒吧裡,喝多了的羅小鴿依偎在他懷裡,開始了毫無新意的淚水和爭吵,對這些馬領並不覺得稀罕,稀罕的是,他格外計較起羅小鴿的坐姿來,羅小鴿半臥在他懷裡,兩腿寬寬地展開。她覺得這樣舒服些,但馬領突然變得無法接受,他認為,這是粗野的姿勢,他甚至動手了,把他認為分得太開的兩條腿合住。喝醉了的羅小鴿四肢乏力,很容易被併攏,但在他做出糾正的干預後馬上又恢復了打開的雙腿。於是這種糾正與恢復成為了馬領唯一清晰的記憶。最後是羅小鴿離去時近乎半身不遂的背影——她依舊沒有忘記拎上自己那幾隻沉甸甸的袋子,像拎著戰利品,又像是拎著注定無法輕裝前進的生活,踉踉蹌蹌地消失在夜色裡。

    馬領在粘稠的醉意中回到家,用殘存的一點體力將一隻接滿了涼水的臉盆擺放在吊扇的正下方。他把所有能找到的毛巾都浸泡在臉盆裡。這樣看起來萬事俱備了——吊扇、浸泡著毛巾的臉盆——現在缺少的,只是一個羅小鴿。吊扇與臉盆相對著的那個空間,在等待著一個女人希望渺茫的歸來,因此那段空間具備了一種時間的節奏,這種節奏異常緩慢,宛如電影中誇大其實的、過分拉長了的慢鏡頭。

    在最後的記憶裡,馬領似乎看到,在他的凝視下,那只臉盆裡的水,居然在緩慢、然而卻又清晰地逐漸凝結成一層薄薄的冰……

    3.沒有,我們沒有前途

    有人在敲門。起初馬領以為這是來自夢裡的消息,雖然聲音不大,但斷斷續續地一直在敲著。馬領夢遊般地爬起來,打開門真的看到有個人站在面前時,就有種從夢境走進現實的困惑感。

    「小馬,是我,是我呀。」來人拖著濃重的蘭城腔。

    馬領覺得這個聲音很熟悉,一下子睡意全無。然後他就認出來了,自己面前站著的,是老康的母親。老康的母親穿著一身運動服,頭上戴一頂顯然是某個團體統一標誌的小紅帽,著實顯得英姿颯爽。

    「康媽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看,到底出什麼事了。」

    「專門從蘭城來的?」

    「不是,我參加了一個老年旅行團,去廈門,路過這兒。」

    馬領鬆了口氣,這樣的話,康媽的到來就少了些興師問罪的色彩。他們一同坐進沙發裡,面前那只浸滿毛巾的臉盆引起了康媽的注意,她好奇地盯著它,一定是在離題萬里地猜測著。而馬領,似乎也對這只臉盆感到疑惑不解,他木然地凝視著,眼神裡全是困頓。康媽摸過茶几上的煙,彈出一根點上,深吸一口後,開始問話了:

    「寶國到底去哪兒了?你們究竟在這兒幹些啥,生意遇到麻煩了?」

    馬領需要努力想一想,才能把「寶國」和老康畫上等號。他也點上一根煙,低著頭整理自己的思路。剛才的那個清醒很短暫,此刻他又感覺如在夢中了。

    「不知道,寶國不知道去哪兒了,我想,應該沒什麼事,寶國是個很有辦法的人,一直以來都是他照顧我的,沒有什麼他解決不了的問題,他可能只是出去散散心,廣州,上海,沒準也是去了廈門……」

    馬領喃喃自語著,他的頭垂得更底了,眼淚毫無感覺地流出來。

    「真是搞不懂你們,你打電話說寶國失蹤了,我第一個感覺就是你倆鬧別捏了,是不是啊?你們這麼多年的朋友了,有什麼不好說的?」

    她好像並不覺得老康的失蹤有多麼嚴峻,頂多是「鬧別捏」這種程度的事情。

    「沒有,我們沒有鬧彆扭。」

    「那就好,我還是比較放心你們的,你們辭職我是有些不同的看法,但還是在原則上支持你們的嘛。我教了一輩子的書,但並不教條啊,我知道,年輕人嘛,有搞事業的心,是件好事。我覺得你們還是很有前途的。」

    「沒有,我們沒有前途。」馬領呆呆地說。

    「不要這麼消極,沒有解決不了的困難。」

    「康媽,我想問問你,」過了好一會兒,馬領抬起頭看著老康的母親,輕輕地問,「寶國的父親,或者您,有沒有什麼比較特殊的病?」

    康媽怔了一下,但並沒有顯出被冒犯了的樣子。

    「我沒病,現在還是老年門球隊的隊長呢。寶國的父親去世得早,他是有些病的。」

    「是哪方面的病?」

    「說不準,那時候的醫療啊,沒現在這麼發達,他先是肌肉僵化,記憶力衰退……」

    「脾氣暴躁?想入非非?」馬領頭昏眼花,他想吐,為了壓住那股翻騰上來的噁心,他只有搶答般地發問,「是不是?是不是?」

    康媽騰地站起來,用腳使勁踢了一下沙發。

    「旅行團還在賓館等著呢!我們沒時間,下午就上火車!寶國有消息了你讓他回蘭城一趟!」

    然後她就走了,給馬領留下了一塊蘭城帶來的滷肉。

    幸虧有這塊滷肉,當馬領黃昏時醒過來時,才確信自己並不是在夢中與老康的母親進行了一次面唔。

    4.冬天的公園

    「精文辦」又打過幾次傳呼,馬領都沒有回電話。他不敢去面對,怕自己控制不住便篡改了「生活」,還是隨他們去處理吧,把那塊牌子拆了也沒關係。但心裡還是放不下,所以睡醒後他經常騎上車子去昌運大廈轉一圈。

    那塊牌子依然英武地矗立著:把生活堅持到底。

    馬領注意觀察了一下,來來往往的行人幾乎沒人抬頭去看它,他們注目的都是對面電報大樓上那三個喜氣洋洋的紅色大字:世紀鐘。

    馬領有些想念老康。他們讀同一所大學,分配到同一棟威風凜凜的俄式大樓裡,他們因為不同的理由(抽屜,或者別的什麼玩意兒)「下到海裡」,彷彿一切鋪墊就是為了這個目標——在這個充滿了劣質抽屜和滑稽淚水的、父親所言的「你們的時代」,把七個蔚藍色的字盡可能高地寫在空中。但他還是對這塊牌子很生氣,乏味,他覺得這麼做乏味透了。他覺得他們付出的一切(如果確實是有付出的話),被這個舉動搞成了廉價的玩意兒。它想要表達的內容,與它表達出的形式,都是令人沮喪和心生厭倦的。與之比較,他更生老康的氣。

    無論如何,這個傢伙總該寄個隻言片語的信來,報個平安,或者問候之類的。可是老康居然真的杳無音信,像是用這塊牌子虛晃了一槍,便光地一聲被關進了時間的大抽屜裡。他的失蹤奇跡般的美化了他,讓馬領覺得自己的生活出現了一個嚴重的空缺,他為此驚歎,原來老康在這個世界也是有著既定的地位啊。馬領一度想過找李小林幫幫忙,那傢伙手下有群偵緝隊員,也許能找得到老康,但是設身處地地想一想,他又打消了念頭,還是算了吧,既然老康要消失,就一定有他充分的理由,還是不要再打擾可憐的老康了,不要讓他進入李小林的靶心。此刻他一定得到了必要的醫治,非常的寧靜,馬領相信是這樣的,也許此刻老康正憑空騎著那副馬鞍翱翔,總之一定得到了醫治,非常的寧靜!

    馬領把車子隨便丟在路旁,在街頭漫無目的地晃蕩。他沒地方可去,也不想回家。十一月一日溫暖就準時送到了,而且是太溫暖了。那套房子現在的溫度總令人昏昏欲睡,又睡不實在,在半夢半醒的昏聵中,過分的「溫暖」就成了令人羞愧的東西,彷彿是一筆不義之財,是一筆不勞而獲的贓物。可是去哪兒啊?能去哪兒呢?只有去公園了。

    冬天的公園,理應是孤獨受到高度尊重的地方。

    公園的樹葉全部落光了,樹們嚴格地遵守著生命的規律,彷彿只剩下了一根根骨架,像火災後未燒盡的殘骸。馬領沿著湖邊走,多麼期望看到一些能令他打起精神的事物。但是沒有,湖邊一無所有。

    馬領找到一張木椅坐進去,把衣服領子豎起來,默默地眺望著湖面。不時有落地的樹葉吹到湖面上,平庸的湖面因此遲鈍地激起一些微不足道的波紋,但也是稍縱即逝,很快就恢復到一潭死水的狀態。馬領彷彿感受到了一片枯黃、薄脆、葉脈蒼老的樹葉緩緩飄入湖水裡時可能會有的那種悲傷。寂靜啊,這生生不息的死。

    一對男女停在他面前,都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女人頭上還裹著條格子圍巾。

    「對不起,先生,您能換一個地方坐嗎?」男人輕聲問馬領。

    馬領站起來走到旁邊的一張木椅坐下。原來這張木椅的一半壞掉了,坐不下兩個人。

    那個男人衝著馬領感激地笑一笑。馬領想起來了,他見過這對男女,在醫院的婦科診室外面。他記得他們,因為他們是一對夢中人。這對男女坐下後並不交談,只是靜靜地坐著,相互依偎,沉浸在無聲的世界裡。

    一直坐了很久,後來馬領幾乎要睡著了,那個男人輕輕走過來遞一支煙給他,但是自己卻不抽。

    「謝謝您了,我愛人只坐那張椅子,因為我們在那裡坐了很長一段日子了。」

    馬領轉頭看過去,女人頭微垂著,好像是睡著了。

    「沒關係,我坐哪兒都可以。」

    「真是謝謝了,我愛人只剩下最後的一些要求了。」

    「為什麼這樣講呢?」

    「她患了癌,晚期了。我想努力滿足她的一切要求,但是,您知道,有些要求是需要別人給予方便的,您剛才就照顧了她,我真的很感謝您。」

    馬領擺擺手讓他不要客氣,對方再一次表示感謝後走回到愛人身邊,靜靜地把愛人擁入懷中。過了一會兒,那個男人掏出一隻口琴吹了起來。起初馬領是有些反感的,天啊,他想,幸虧不是把小提琴,這也有點太戲劇化了,他們把這兒當什麼地方了,難道是一個露天的舞台?但漸漸地他卻不這麼想了。老實說,那口琴的旋律,真的很美。

    5.她,死了

    將近一個多月的時間馬領天天到公園的湖邊靜坐很久,彷彿在岸邊釣著子虛烏有之魚。馬領感到自己心中某些情感因為那對夫妻而被喚醒了,那是一些他知道、但往往有意忽略或者羞於提及的情感,至於該如何準確地說出來,很遺憾,它們由於過於浩渺而無法言說,只能籠統地被稱為「某些情感」。

    那對夫妻漸漸和他熟悉,每次見面雙方都會互相點點頭。但是今天他們卻沒有來,馬領焦急地等待著,心裡猜測會有什麼情況發生。

    北風從湖面上吹過來變得寒冷無比。他整整在這裡坐了一個下午,覺得整個人從裡到外都涼透了。黃昏的時候男的來了,他一個人從遠處踩著枯枝敗葉踽踽走來,走到面前神色黯然地看著馬領。

    「她,死了。」

    馬領點點頭。

    「本來,我們以為她會挺到新千年的到來。可是現在看來,這並不重要,時間並不重要,死亡就是對於時間的告別。」

    男人很平靜地說完後轉身離去了,背影孤獨。

    馬領用力地搓著冰涼的臉頰,心裡想,再也不來了,媽的明天再也不來了。那麼可以去哪兒呢?

    回到家,有兩個警察等在屋裡。小招呆若木雞地坐在沙發裡,看到他回來立刻緊張地直起身子。馬領有一瞬間的恐懼,吃不準自己是不是真的幹下了什麼違法的勾當。

    「你是馬領?」

    「是。」

    「馬袖的哥哥?」

    「是。」

    「馬袖最近和你有聯繫嗎?」

    「沒有。」

    「真的沒有?」

    「真的。」

    「我們可以告訴你,你妹妹已經被通緝,現在是重大犯罪嫌疑人,如果你對我們有所隱瞞,將要承擔法律責任——我們會以涉嫌包庇追究你。」

    馬領搖晃了一下,手扶在牆上。

    「馬袖怎麼了,她殺人了嗎?」

    「人倒沒有殺,不過也差不多了。她盜竊了銀行金庫裡的四百七十萬元現金潛逃了。」

    「多少?」

    「四百七十萬。」

    「她要這麼多錢幹嗎啊?」

    「這得問她自己,她是和自己的情夫一起幹的。」

    一個警察過來讓馬領看他做的談話筆錄,並且掏出一盒印泥讓他在上面摁上指紋。

    「一有你妹妹的情況馬上通知我們,事情的嚴肅性我想你可以認識到。」

    說完他們離開了。

    馬領一直扶牆站著,他沒有思維了。

    小招在他眼前轉來轉去,小心翼翼地說:

    「馬袖可真厲害,我頂多敢偷個漱口水什麼的,她卻一下子偷到了金庫裡面!」

    馬領搖晃著走到陽台上,抬頭看著天上的星星——爸爸,我們終於溢出了「安全閥」,我們已越過了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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