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著發套的唐婉卻把她最顯著的特徵暴露在光天化日下。那雙手,那雙紅酥手,白皙,圓潤,塗有丹蔻。它們一經閃現,立刻便被放大在馬領的視野裡,馬領只需要捕捉到這雙手就足夠了。
唐婉步態端莊地從兩名便衣面前走過,進到了公司裡面。大約十多分鐘後她從公司裡出來,並且在台階上有一個小小的類似表演的停頓,然後才神態自若地走下來。
就在這時,一隻黃色的方便面袋子突然貼在了窗玻璃上,恰好摀住了馬領的眼睛。馬領從床上跳下來,飛快地向外衝去。衝出地下室,衝出招待所,唐婉已經走到了街上。馬領站住,等她大約走出二十米左右,才慢慢地尾隨上去。
唐婉走在大街上,不急不慢,風姿卓著,但在馬領的眼裡,卻充滿著叵測的嫌疑。一直走了整整一條街。其間她停下來從包裡掏出手機接聽過一個電話,放回手機後向前走了一段路,又停在一間公用電話亭前使用了一次公用電話。馬領遠遠地盯著,心裡亢奮莫名。她自己有手機,卻要使用公用電話,這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嗎?馬領可以斷定,順著這根無形的電波摸過去,就是馬袖熟悉的尖叫了。
馬領一直盯在那部被唐婉使用過的電話上,目光甩在上面,像根繩子般的繫住,它放在四部一模一樣的電話機中間,很容易混淆。在唐婉走出十幾米後,馬領一步步靠近了目標。沒有人碰過它,它確鑿無疑地保留著線索。馬領用手指莊嚴地撳在這部電話機的重撥鍵上。
聽筒裡是一聲聲空洞的盲音。它居然是一部喪失了重撥功能的電話。它拒絕回憶,拒絕重複。
馬領怔忪地摔下電話,巨大的失落感令他一下子緩不過神來,彷彿一把唾手可得的水,卻從指縫間無可挽回地奔湧而去。守電話的女人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在這種氛圍下,他不得不伸出慌亂的指頭,撳下了一組表演性質的號碼,是那只已經被他從高空拋擲掉的手機的。居然即刻便接通了,一個油腔滑調的廣東人劈面嘩啦嘩啦地講起來。他吃了一驚,一定是撥錯啦。於是重撳一遍,這一次就很用心了,那十幾個數字不會有錯。同樣是即刻便接通了,一個拿腔拿調的上海人劈面嘩啦嘩啦地講起來。他完全被好奇心裹挾了,欲罷不能地再次重撳。
「老哥,快送幾條萬寶路過來,我這兒全賣光啦……」一個乾癟的聲音呱呱叫道,聲音裡全是老年斑。
怎麼啦?這是怎麼啦?難道那只形同板磚一樣的手機從三十八層的高空墜落,臨空蹈虛,依次落在了廣東、上海、某地、某地,砸在某個人腦袋上,並且沒把對方砸壞,並且自己完好無損,依然能夠傳遞著永不消逝的電波?它最終會在哪裡墜地呢?也許是蘭城吧,叭地一下落在父親的懷裡,從而滿足父親將它摔掉,砸爛的願望,摔掉,砸爛!太好玩啦,我們這個時代製造出來的玩意兒!
守電話的女人向他發火道:
「不要亂摔!交錢!」
馬領丟下張鈔票,拔腿就跑。
唐婉在十字街頭向左拐了過去。跑到路口馬領剛剛向左轉,便看到唐婉並沒走遠,而且是停在路邊,一下子和他近在咫尺了。馬領急停住,慌亂不堪地從懷裡摸出墨鏡戴上,然後豎起了夾克的衣領。事後馬領想,自己可能就是在這個環節上暴露的。
唐婉招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剛剛離開,馬領也攔下了一輛車坐了進去。馬領告訴司機,跟上前面那輛。司機很有激情,熱情高漲地說聲沒問題,一腳油門下去就有超越目標的架勢。馬領忙勸道,不要超過去,只需要跟住就可以了。兩輛車一前一後向東行駛。
這個時候,馬領對自己的身份產生了定位上的混亂,他幾乎認為,自己代表著另一種權力了,可以去命名與定義,現在,他是正義的化身,在沾沾自喜地追捕一名狡猾的嫌疑人。
馬領這輛車上的司機是個十足狂妄的傢伙,像一個善於類比的抒情詩人,一路上喋喋不休地抨擊著前面那輛車上司機的駕駛水平。正巧途中有輛奧迪插在了那輛車的前面,就更讓這個傢伙找到了證據,飯桶啊,學過開車沒有?也敢出來跑出租!最後的結果是,在一個丁字路口前他自己的車被紅燈攔下了,眼睜睜地看著目標從眼前消失掉。
這傢伙肩膀一聳,振振有辭地說:
「哥們,沒轍啦,交通規則總得遵守吧?」
4.鏡像
在丁字交叉的路口,他失去了自己的目標。從哪裡開始?從哪裡失去?馬領只有徘徊在原地,虛妄地蹲在路邊。
距離馬領不遠的地方,蹲著一個幾乎與他一模一樣的人,穿著同樣的深色棉夾克,在冬天裡戴著同樣的墨鏡。不同的是,這個人面前還擺著一副卦攤,十幾隻竹籤扔在髒兮兮的紅布上面。馬領無意中看過去,不由連打了幾個寒噤,他以為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兩個一模一樣的人蹲在街邊,他們各自成為了對方的鏡像。
眼看到了中午,馬領打算吃點東西。街對面有一家西餅屋,馬領跑過去買了兩袋麵包。毫無原因,他走回來將其中的一袋放在了那個算卦人的面前。這個和馬領在表面上毫無二致的人絲毫沒有表現出疑惑,心安理得地吞食起那只麵包。
馬領蹲在他身邊,有一種樸素的力量令馬領淚流滿面。
眼淚一直流進嘴裡,和著麵包被吞嚥下去。他們進食的速度都是一樣的,一口一口,協調一致。共同塞進最後一口麵包後,算卦人站起來收拾了他的卦攤,把它們塞進一隻黑提包裡。這時馬領才發現他是個瞎子,他從身後摸出了一根竹竿點在地上,厾厾厾,準確地點到馬領面前。
「兄弟,先前所有的,早已起了名,誰能告訴你身後在日光下有什麼事呢?」
說完,瞎子在竹竿的引導下莊重地離去。
這是什麼樣的語言,令馬領如遭雷擊。與此同時,奇跡真的顯現,神的靈降臨在丁字交叉的路口——唐婉從馬路對面的一輛出租車裡下來,四下看看後向東而去。馬領跟上去,陷入在巨大的感動和敬虔之中。
唐婉走得很散漫,走了大約半小時,她進入了一座居民小區,三拐兩拐,上了其中的一個單元。馬領被單元的電子門擋住,只能從腳步聲判斷出她上了三樓,並且進了左邊的一套房子。馬袖就在上面——這個判斷令馬領別無選擇,他伸手撳下了302室的對話健。
「上來吧。」
唐婉的聲音從對話器中轉出來。她根本沒有多餘的話,只是說「上來吧」,顯然,她發現了馬領。電子門被打開了,上樓時馬領心裡充滿了虛構的熱情。他將面對怎樣的狀況呢?當他真的站在兩個被通緝者的面前時,將如何衡量他們的罪與非罪?
馬領的態度是莫衷一是的,腦海裡甚至出現了這樣的畫面——自己將加入到一支嫌疑人的隊列之中,和這幾個絕望的人一同逃往天涯海角,馬袖與唐克,自己與唐婉,屆時會出現一種難以言狀的奇異組合,他們將浩浩蕩蕩地攙扶著踏上流亡之路,擠在垃圾裡相互取暖,運氣好的話,也許天亮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美麗的喇嘛廟,是雪山和青草,是無盡的光明普照之下的無盡歲月……
302室的門虛掩著,馬領直接推門而入。裡面空無一人,至少沒人來迎接他。只有衛生間傳出嘩嘩的水聲。看過這套房子的整個佈局後,馬領頓時明白自己遭到了失敗。他首先看到的是客廳正中掛著的照片,照片上唐婉和一個男人一個男孩組成了一個標準的三口之家。那麼,這裡是那種被稱之為「家」的地方,誰會愚蠢到把兩個通緝犯窩藏在自己家裡呢?
「幫下忙好嗎?」
唐婉在衛生間裡說。
馬領在衛生間那扇門前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推門進去了。衛生間很大,裡面蒸氣氤氳,更加強化了馬領的忐忑與迷亂。一隻帶著水珠的紅酥手從浴簾後伸出來,孤獨地舉在空中。
「幫忙遞條毛巾。」
馬領從牆上的毛巾架上抽出一條毛巾,過去交在那隻手上。那隻手並不急著收回去,而是將毛巾在空中突兀地搖擺,讓它也成為一隻翻雲覆雨的手。馬領只有轉身離開了。他感到自己是在一瞬間虛弱了下去。他的嘴唇蠕動著,許久才意識到自己嘀咕出的大概是什麼字,必然是什麼字。
這三個字當然是:莫,莫,莫。
第二天,馬領的跟蹤變成了一個純粹的玩笑。起初他還抱有幻想,以為自己能夠欺騙過去堅硬的現實。他很正規地戴著墨鏡,按照一個自認為合理的距離跟在唐婉背後。唐婉途中鑽進一間公廁時馬領還緊張了一番,認為她會有所企圖。不料她很快就出來了,把一張紙巾揉成團,頭也不回地向後一拋。這團紙巾是衝著馬領丟過來的,彷彿一記凌空而來的耳光。
中午的時候,唐婉進了一家快餐麵館。馬領站在門口等待時她突然在裡面招呼道:
「進來一起吃吧。」
馬領硬著頭皮走進去和她面對面坐下。兩碗熱氣騰騰的麵條擺在跟蹤者與被跟蹤者之間,還有比這更荒謬的嗎?
馬領決定不管不顧了,直截了當地質問她:
「他們藏在哪兒?」
「你是個聰明人,不應該問出這個問題。你這是在給自己找麻煩。」
馬領啞口無言。他在一瞬間感受到了這個女人身上巨大的力量,這種力量卻是來自一種巨大的脆弱,只是因為它巨大,所以才成為了力量。
他想繼續追究下去,唐婉卻不由他分說,她用一根筷子指指馬領臉上的墨鏡,面無表情地說:
「這根本唬不了人,就像我頭上的,不過一個發套而已,它們掩蓋不了什麼,改變不了我們現在是兩個犯罪嫌疑人的事實。在警察眼裡,我們已經具備犯下包庇罪的嫌疑。其實我們已經怕了,我們知道,我們有犯罪的動機和願望。不是嗎?我們帶上這些東西,只不過是想要安慰自己內心的恐懼。但是,你瞧,我們除了欺騙自己,誰也欺騙不了。」
唐婉用筷子指指肩後,馬領順著筷子望出去,不由大吃一驚。那個和他一模一樣的算卦人在馬路對面隔著墨鏡向他們玩味地眺望著。
「警察無處不在,只不過在和我們玩著一個沒有什麼難度的遊戲。」
唐婉自嘲著笑了,笑得短促,只一瞬間,鬱悒就像水一樣漫過她雍容的臉際。
他們並肩走回到大街上。兩個進行了微不足道的偽裝後的嫌疑人,隱去真實面目,雙雙走在冬天的馬路上,世界於是也為之虛幻。在整個世界的虛幻中,他們成為了兩個純粹的相互依存的人。
一連三天,他們都這樣結伴而行。馬領會準時地來到唐婉家的小區門前,唐婉也會準時地出現。然後,在傍晚的時候,馬領會把唐婉一直送到她家的樓下。馬領依然心存僥倖,但是唐婉堅定地緘默著。
「你幹嗎要知道呢?」她說,「不錯,我是知道,但是你看到了,我現在是什麼樣子。」
馬領看著身邊這個有著古典之美的女人,體力與智力都產生出瀰漫性的痛楚。他默默地掂量了一番,還是說:
「我必須見到馬袖。」
「不行!我正在想辦法,也許還有些希望。現在已經夠亂了,你就別再添亂了!除非你有辦法擺平這件事!」
唐婉的臉一下子陰下來,顯得非常強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