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足之年 第32章 樹們嚴格地遵守著生命的規律 (1)
    1.更重要的當然是榮譽了

    按照對方在電話中的要求,馬領準時在下午三點來到市政府的大門外。一名身穿棉大衣的武警戰士筆直地站在大門入口處,威嚴地注視著每一個出入者。一個戴眼鏡的小伙子從裡面迎出來,非常熱情地和馬領握手,帶領他走進去。繞過辦公大樓,後面的一排平房就是「精文辦」的辦公室。

    小伙子推開其中一間房門,向馬領介紹房間裡的人:

    「這是我們劉主任。」

    劉主任年富力強,除了像一個主任,什麼也不像。他很客氣地從辦公桌前走過來,請馬領坐到一邊的沙發上。小伙子出去了一下,很快就端著一隻茶杯回來,是那種機關裡最常見的茶杯,有蓋子,青花瓷。劉主任和小伙子同時說:

    「請喝茶。」

    「馬鞍傳媒,馬鞍傳媒,」劉主任沉吟著,「你們公司叫這麼個名字,有什麼寓意呢?」

    「馳騁,是馳騁吧。」馬領困難地說。

    「馳騁?馬鞍?嗯,似乎有些關係。不過邏輯性不是很強。」

    「有問題嗎?」馬領覺得自己開始生氣了。

    「沒有沒有,隨便探討一下。」劉主任在馬領身邊坐下,和藹地看著他。「請你來一趟,是因為很多事情在電話裡不一定好溝通,我想最好能面談一下,這樣容易把事情辦好,是這樣吧?」

    「我還是不明白你們的意思,我在電話裡說了,這只傳呼不是我的。」

    馬領心想,怎麼會這樣,自己怎麼會將這個人的態度體會出「和藹」呢?

    「但是昌運大廈樓頂的那塊牌子上的確留著這個號碼。」

    「沒錯,那個號碼的確是這只傳呼機的,但我說了,這只傳呼不是我的。」

    「那是誰的呢?」

    「一個朋友的。」

    「怎麼和他聯繫?」

    「沒法聯繫,他失蹤了。」

    「失蹤?」

    「是出門了吧,」馬領心想自己可能說得太嚴峻了。

    進來後他一直心緒不定,這間辦公室有一種夢幻般的熟悉感,他需要努力克制自己,才能夠不去動手拉一拉劉主任那張辦公桌的抽屜。

    「這麼說,這塊牌子真正的所有者暫時找不到,是吧?」

    「可以這麼說吧。我想知道,你們為什麼會對這塊牌子感興趣,它有什麼問題嗎?」

    「我們先要瞭解,你對這塊牌子是否擁有處理權。」

    「這很重要嗎?」

    「當然,這個問題不搞清楚,其他的問題都無從談起。」

    「這樣啊,那麼就算有吧。」

    「這就好辦了,你瞭解我們『精文辦』的工作性質嗎?」

    「能想到一點兒吧。」

    「你看,請你來只有一個目的,你們那塊牌子能不能稍微改動一下內容?『把生活堅持到底』,好像不太通順,或者說消極了一些吧。『生活』怎麼會需要『堅持』呢?讓人看了會產生想法。火車站前,那裡可是本市的窗口,怎麼可以讓進出本市的人首先看到這樣幾個歧義叢生的字呢?」

    「非得改嗎?」

    「當然不是,這樣寫也不觸犯法律。請你來,就是想共同商量一下的。」

    「那麼怎麼改合適呢?」

    「也很簡單,只需要把『生活』改掉就可以了,至於怎麼改,我暫時也沒想出來,你們那句話的語法實在是讓人傷腦筋,我一時半會還真想不出什麼詞語跟「堅持」搭配起來才顯得通順。」

    馬領端起面前的茶杯喝水。他想掩飾一下慌亂,因為他不知道該怎麼拒絕,對方這麼和藹,這座大院這麼威嚴,而此刻的自己,如此迷亂。從對方的態度中,他多少也有了點兒把握,那就是,「生活」這兩個字既是被禁止的,又是被容忍的。

    「我可能拿不了這個主意。」

    「當然了,市場經濟嘛,你們也投資了很多錢,這點我們已經瞭解過了,我們不會要求你們無條件更改的,多少會做些補償。我可以給你透露一下,我們正準備在全市的廣告業中開展公益廣告評選活動,獲獎者有經濟獎勵,大約十萬元吧,更重要的當然是榮譽了。」

    「對不起,我真的沒辦法協助你們,我試著再和那位朋友聯繫一下吧。請原諒。」

    馬領決意將自己從這件事裡排除出去。離開時他終於忍不住把手伸向了那張辦公桌的抽屜,擦肩而過時非常隱蔽地動作了一下,果不其然啊,那只抽屜「吱」地一聲吐了出來,所幸沒有被人覺察。

    在馬領的眼裡,這個世界只有兩種人:一種是擁有通暢抽屜的人,另一種截然相反,他們的抽屜總是充滿著障礙。

    戴眼鏡的小伙子把他送出了大門外。他們一直是客客氣氣的,這反而讓馬領很不安。從門前站崗的武警戰士面前走過去時,他再一次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許感動!他自己都不能理解,在無力獨自購買「溫暖」的窘迫時刻,自己卻能夠眼睜睜地讓十萬塊錢從指縫中溜走,而他所要做的,不過是改動一下「生活」而已。

    他努力不讓自己這麼去核計:終於對得起老康啦。

    2.兩個共同生活過的人

    在延壽巷巷口逗留了半天,馬領還是上了李小林家的樓。開門的是媛媛,她趿拉著一雙很大的兔子形狀的棉拖鞋,笨拙地替他打開門,又笨拙地走回去,坐在皮墩上看畫書去了。馬領自己把門關好,他沒有看到李小林的人影。

    「爸爸呢?」

    「在!」

    媛媛頭也不抬一下。

    馬領四下張望,看到裡屋的門緊閉著,門前扔著一雙紅色的高腰女鞋,一條拴狗的小皮項圈神秘莫測地搭在它們上面。他認識這雙鞋,它們最近一直穿在小招腳上,至於這條項圈,就要讓人頗費思量了。

    馬領屏聲靜氣地聆聽了一會兒,果然聽到裡面有很細瑣的動靜。有人像被什麼東西噎住了似的,從嗓子眼擠出些有意思的氣聲。

    馬領只好轉身離開。在樓下轉了一會兒,他本來打算把小招等下來,但最後又覺得這麼做太乏味了,於是走出了延壽巷。

    他彷彿在跟隨著自己,看自己要往哪兒去。順著解放路一直向南,走到天橋底下時馬領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羅小鴿穿件紫色的風衣,手裡拎著很多東西迎面走過來。他連忙把頭轉過去,裝作看路邊報紙欄內的日報。

    羅小鴿在他背後用力地拍一下:

    「別裝了,我早看到你了。」

    「唷,原來是你啊。」

    「還裝。」

    「我真的沒看到你。」

    「算了,我們多久沒見了?」

    「很久了吧。」

    「有多久?」

    「幹嗎問我,你自己不清楚嗎?」

    「我就是要問問你,你這人總是把問題留給別人,不煩嗎?」

    「好吧,我想想,有幾個月了吧。」

    「才幾個月?感覺好像有好幾年一樣了。」

    「不會吧?這種感覺不應該出現在我們身上。」

    「你又來了,我煩你這樣!」

    馬領一下無話可說了。羅小鴿把手裡拎著的東西倒一下手,好像很沉的樣子。馬領下意識地伸手過去想幫她拎一部分,她先是躲閃一下,隨後把右手的幾隻袋子交給他拎。馬領沒有想到這些東西真的很沉,不知道是些什麼玩意兒。

    羅小鴿提議道:「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吧。」

    他們找到一家咖啡館,推門進去時馬領意識到身上裝著的錢十分有限。出門時他從電視機下抽了一張五十元的鈔票,現在小招經常會有規律地放些錢在那裡。老康只帶走了他的馬鞍,遺留下一些辦公用品,兩台電腦,一部掃瞄儀,一台打印機,小招全部變賣了,也不值幾個錢,但她表示要替馬領掌管起來,有計劃地使用。現在馬領有計劃地想,五十塊錢應該夠喝兩杯咖啡的吧。

    「談談吧,談談。」

    「談什麼呢?」

    「沒話可談嗎?」

    羅小鴿好像有些惱火,用小勺攪著杯子裡的咖啡。

    「談談你吧,怎麼樣,過得怎麼樣,感覺有前景了嗎?」

    馬領用指頭敲擊著桌面,他感到羅小鴿的嘴裡有股經久不息的青草氣息。

    「馬領,實際上我們在一起時,有沒有前景並不是最重要的。因為在心中有愛時,寧願分擔對方的不幸,正是愛情的標誌,我甚至能夠在這種分擔中感受到一種特定的美德。」

    羅小鴿突然變得嚴肅而真誠,看不出一點兒賭氣的成份。

    馬領一下子不能適應她的這種轉變,不知道該怎麼說好。他的表情迷惑起來,目光漸漸落在羅小鴿的臉上。她的眼睛真大啊,卻瞇縫著,閃著一絲慵懶卻又警覺的光,既純潔無辜,又滿腹狐疑。他假裝在思考她的話。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自己正凝視著一張動人的臉,注意力完全轉移到了這個發現上:他吃驚地看出來,羅小鴿的五官都多多少少顯示出了貓臉的特徵,很伶俐,很冷漠。這說明迎著新世紀,迎著千禧年,她真的感覺到有前景了——有前景不就是說你可以變成一隻貓了,並且生活在你面前變成老鼠了,你可以玩弄它於股掌之上了嗎?

    「那麼『忠誠』呢?這個東西,你找到了嗎?」

    馬領定定神,他覺得這個不適合在街上談論的問題,在咖啡館裡是可以談一談的了。

    「找到了,馬領我認為『忠誠』首先應該是針對自己的。」

    「就是說,你已經找到了對自己的『忠誠』?」

    「我正在努力這麼做。」

    馬領歎了口氣。是的,無可指責,誰能夠指責一個忠於自己人呢?況且,此刻他也絕無要指責什麼的願望。

    「可是我還是想知道,究竟是什麼促使你做出的決定,難道真的是一把草?」

    「我也說不清楚。和你在一起,我常常感到自己很滑稽,而且,挺可悲的——我是說,馬領即使沒有你,這些東西也是我自身本來就存在的問題——但沒有你,它們就是不易察覺或者是可以被有意忽略的,但有了你,這些東西都變得很尖銳,讓人無法承受,嗯……和你在一起,我總是,很羞愧。」

    「是的,」馬領由衷地說,「我們彼此能從對方身上看到自己的滑稽與可悲,並因此羞愧難當。」

    他的情緒頃刻間低落下去,但他多麼不希望此刻讓自己顯得軟弱與落拓。

    這時羅小鴿打出了兩個輕微的噴嚏,從包裡掏出塊小手帕擤擤鼻涕。

    「病啦,我又病啦。」

    「是啊是啊,你又病啦。」

    「你閉嘴!」

    羅小鴿的臉突然紅了,嗔怪地瞪他一眼。

    馬領知道她為什麼臉紅,心照不宣地揉揉自己的鼻子,心想,多年後兩個共同生活過的人再次相遇,默契的經歷會讓他們顯得何等的鬼鬼祟祟啊。

    「我已經辭職了。」

    「是嗎?」

    馬領有些驚訝。

    「沒意思,當個小學教師,實在沒意思。」

    「怪不得,我還在想上班時間你怎麼也和我一樣在街上閒逛。」

    「閒逛的是你,我才沒有。」

    「是啊是啊,你是在購物。」

    「你就不問一下我現在幹什麼嗎?」

    「不用問,反正餓不著。有些人辭職了只能上街閒逛,比如我,有些人辭職了可以上街購物,比如你。」

    羅小鴿沉默了,專心致志地用那塊小手帕擤鼻子。

    馬領沒話找話說:「知道嗎,老康失蹤了!」

    半天羅小鴿都沒有反應,馬領有些失望,他懷疑羅小鴿根本沒聽到這句爆炸性的話。

    「那好了,你可以和小招搞在一起了。」

    她突然捏著鼻子冒出了一句。

    馬領愣了一下,她的思維真是跳躍啊!隨即立刻說:

    「厲害,你怎麼一下子就猜中了!真是的。」

    羅小鴿短促地哼了一聲,依然捏著她的鼻子:

    「怎麼樣?」

    「什麼?噢,你是問我和小招吧,是吧?」

    羅小鴿在手帕後短促地冷笑了一聲。

    「還不錯,小招做飯的手藝還不錯,三斤那麼大的魚,不用截斷都能燒熟的,這可是不容易,你知道的,我們那口鍋實在有些小……」

    「那不是『我們』的鍋,和我有什麼關係!」

    「噢,是這樣的,那麼就是我那口鍋,我那口鍋實在……」

    「你沒勁!」羅小鴿狂喊了一聲。

    但是馬領欲罷不能了,他扭捏地說:

    「知道嗎,我們還用狗項圈的,唉,我的天,真是稀奇古怪。」

    羅小鴿在一瞬間怒氣衝天:

    「馬領我恨你!你毀了我!是你改變了我,把我從一個相信會在投幣電話前邂逅愛情的女孩變成了一個厭煩情感的女人!」

    滿意了,這下該滿意了,但是馬領只感到腦子裡一片嘈雜,很多過去的日子浮上心頭,那些個火燒火燎的白晝,那些個令人心痛的飛逝的黑夜,他們在吊扇下,用涼毛巾冰在頭上,互相體會那種彼此給予的安慰,以及安慰過後的抒情的淒涼。

    他竭力鎮定著自己的情緒,拚命忍住即將湧出的眼淚,心裡不斷提醒自己,沒道理的,沒道理的,眼淚在此刻是最沒有道理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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