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正在交,很貴。你看能不能這樣,我們共同支付這筆錢,這樣比較合算。」
「你想說什麼?」
「我想不如你搬來和我一起住,『溫暖』我們一起買,一人住一套房子有點浪費。」
小招的目光充滿了不信任,充滿了懷疑,語調也變得冷冰冰的。
「你怎麼這樣?老康才失蹤了幾天,你就……」
「你別誤會,我的想法真的很簡單,或者說我根本沒想法。」
「你怎麼會沒想法,你什麼意思啊!」小招大喊大叫,臉憋得通紅,「你玩我啊!」
那隻狐狸幸災樂禍地看著這邊在笑。馬領開始後悔了。
「怎麼想隨便你吧,一句話,你同意不同意?」
「你說得這麼簡單,把我當什麼人了。」
馬領轉身就走,小招在身後又叫起來:
「你別走,說清楚了再走!——噯!我什麼時候搬過去?」
馬領轉回身,走過去看著她問:
「你同意了?那好,先給我兩百塊。」
拿到了錢,馬領並沒有立刻走掉,他遲疑了一會兒,向那隻狐狸走了過去。至於走過去要做什麼,他也沒有把握。他只是覺得有些窩囊。狐狸真是機敏,她一眼就看出了情況不好,大聲喊過來一名保安。那名保安顯然是受寵若驚了,他侷促地配合著這隻狐狸突如其來的調戲。馬領在他們身後站了半天,反覆規勸自己:這樣也好,這樣也好,不會毫無退路地做出荒唐的事了,反正自己已經走過來了,已經表明了一種態度。
溫暖有了著落,同時又亮出了態度,馬領的心情就穩定了。街上張燈結綵,氣氛有種隱含的期待感,那麼,期待的是什麼呢?馬領百思不得其解。經過中央廣場時馬領發現這裡正在舉行什麼活動,好像是老年專家們在進行義診,那條打出的橫幅彷彿是針對著他心裡的疑問:迎接千禧年,云云。十幾張蒙著白布的桌子一條線擺出去,每張桌子後面都坐著一名氣度不凡的垂垂老者。桌子這面則擠滿了一臉病容或者臉色正常的求診者。馬領突然心血來潮,覺得自己很有必要藉著「迎接千禧年」的這股東風,過去讓專家們看一下。找到存放車子的地方鎖好自行車,他也加入到求診者的行列中去。
好不容易擠到專家面前,馬領按照旁人的姿勢把左手袖子擼上去,露出半條胳膊放在桌面上。對方是一位留有很長一縷白鬍鬚的男性老專家,兩隻眼睛始終閉著,眼皮四周爬滿了縱橫交錯的皺紋。專家用兩根青筋畢現的手指輕輕搭扣在馬領的手腕上。大約過去了兩分多鐘,這兩根手指開始微微抖索,馬領隨著它們的抖索而抖索,彷彿為一首歡快的協奏曲打著專業的節拍。它們摸到什麼啦?是春天的小溪還是牧童的口哨?突然間電閃雷鳴,那兩隻始終閉著的眼皮驟然睜開,精光四射一下旋即黯淡,桌子對面的老專家「啊」地一聲怪叫,從凳子上直挺挺地跳了起來。
馬領渾身顫抖著擠出人群,沒命地跑向他的自行車。居然會這樣!老專家摸出了什麼?他在一根年輕的脈搏裡匪夷所思地摸到了一個生命枯竭的將死老者的脈象。所以他嚇壞啦。
馬領一邊騎著車子一邊哭,淚水根本遏止不住。騎到一間公用電話亭前他給父親撥了個電話。
「爸……我沒結婚,不過我照你說的那樣去做了……我把手機扔掉了……我要開源節流……我要努力衝破泥土,去享受陽光雨露……」
父親在電話那頭一言不發,很長時間的沉默後,突然問一聲:
「那以後我怎麼和你聯繫?」
「寫信吧,我們寫信。」
「萬一有重要的事情呢?」
「那你打傳呼給我,」馬領報出了老康那只呼機的號碼。
然後又是長時間的沉默,馬領猜想父親是否已經離開了,上廁所或者睡覺去了。
「爸,你把這個號碼也告訴馬袖吧。」他試探著問。
「唔,」父親唔一聲,隨後電話就掛斷了。
馬領一直在迎風流淚,連他自己都意識不到了,它們還在流著。
6.哈欠
小招在晚上就搬過來了。她購買了一部分溫暖,當然有權來享用。小招全部的行李只是一隻大提包,一隻印有公牛隊標記的黑色大提包裝下了她全部的家當。她在整理自己東西的時候,馬領有一瞬間感覺是羅小鴿又回來了,在這套房子裡轉來轉去,抱怨著怎麼連一隻抽屜都沒有,並申明:抽屜是什麼?抽屜就是規律與秩序,能夠讓一切井然有序。
把自己的衣服全部塞進櫃裡後,小招過來說道:
「我們說好了,只是住在一起,你只能把我當做妹妹。」
馬領苦笑一下說:「沒問題。」
她好像還不放心,要求道:
「你得發誓。」
馬領說:「我發誓。」
小招焦躁不安地來回走動,心裡有很多疑慮一樣。
「老康回來了怎麼辦?我是說萬一,萬一他回來了怎麼辦?」她又想出新問題。
「什麼怎麼辦?拿掉!」
「拿掉?把什麼拿掉?」
小招緊張地注視著他,呼吸開始急促。
「算了,」馬領厭倦地揮揮手,「我是說即使老康回來了,大家一起住也未嘗不可,我們都把你當妹妹。」
「一起住?你是說一起住?這也太亂了!而且萬一,萬一羅小鴿也回來了呢?還是一起住嗎?」
小招呼吸不僅急促並且粗重起來,她被這個問題刺激得面若桃花,那種奔湧而出的羞澀不禁令人傷感。
「你不要胡思亂想了,她不會回來。」
「怎麼可以這樣,多亂啊!怎麼可以這樣啊!」
小招突然衝過來一把抱住他。
但是他不行。馬領憂心忡忡地發現,自己從前幾天的少年狀態一下子抵達了老邁,中間直接丟失了青年、壯年。他審視著自己,千真萬確,它完蛋啦,沒用啦。這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不過是一個時髦的玩意——速朽而已。馬領異想天開地盤算:鈣片會不會對它起作用呢?
小招失望透了,失望到懶得把褪到腳踝上的褲子穿回去的地步。她任憑自己裸露著,直挺挺地仰面躺在床上,兩手交叉放在肚皮上,像個殉葬的丫鬟。供暖期將至的房間蕭瑟冰冷,她赤裸的皮膚上浮出一層霜凍般的青紫,乳頭像兩粒孤獨的堅果。
馬領有一下沒一下地找話說:
「我想問一下,一直想問一下的,你當初為什麼從學校退學,都念到大四了,為什麼呢?真是的,不會是被開除的吧?」
小招依然失神地望著天花板。但是顯然,她的表情漸漸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她一定是回到了自己的記憶裡,回到了一個顢頇而又無畏的年代。終於,她的嘴角漸漸掛上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笑。
「真沒意思啊,」她說,「真沒意思。」
接著她打出一個表明「真沒意思」的哈欠。馬領卻被她的這個哈欠深深觸動了。他明白,這種感覺騙不了人,每當他愛上什麼的時候,這種感覺便油然而生,這種感覺近乎恐懼,毋寧說,是對於任何需要消耗巨大能量之事的望而生畏。於是,幾乎是一種應激的機制立即敦促他提出了相反的建議:
「我可以介紹一個有意思的人給你。」
小招身上確乎具備一種令許多男人都自歎弗如的金屬氣質。尤其此刻,當她皮膚上浮出一層霜凍般的青紫、乳頭像兩粒孤獨的堅果、一絲不掛地打著哈欠時,那種卓越的沉著,那種戲劇性的華麗,不能不讓馬領心生敬意。
小招將信將疑地跟著他去找那個「有意思的人」。
走到延壽巷巷口時,她頭縮在風衣領子裡又問道:
「這傢伙是什麼人?真的像你說的那麼有意思嗎?」
馬領說:「沒問題,你放心好了。」
他十分肯定的認為,李小林這個找準了生活靶心的傢伙一定會令小招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