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領高深莫測地拍拍對方的肩頭,覺得自己突然變得很睿智。李小林趴在他身邊,呼吸急促,渾身的酒氣,好像酒精進入他體內後一下子被發酵了,成倍地揮發出來。這時對面的包廂門拉開了,李霞霞和那個男人一前一後地走出來,快速離開了酒吧。李小林霍地站起來,拉著馬領往那間包廂去。
黑暗中閃出一個服務員,由於緊張,聲音失常地喊道:
「包廂要收費的!」
李小林摸出兩張鈔票摔過去。
服務員的身子條件反射般地立刻彎成直角,柔聲細語地說:
「兩位先生請。」
進到包廂裡李小林像只警犬般地開始搜尋,他把鼻子貼近每一個角落,狗一樣地嗅著。但是一無所獲。包廂裡就是一排沙發,仔細檢查後,就沒什麼地方可以研究了。李小林失魂落魄地癱倒在沙發裡,哈哧哈哧地散發酒氣。
馬領問他:「你要找什麼東西?」
他只是擺手,並不回答。突然他眼睛盯在了牆上,那裡掛著一幅畫,某張名作拙劣的仿製品。畫上的兩個裸女形如母牛,缺乏美感。李小林撲到這幅畫的面前,馬領起初以為他要用嘴去含那對母牛的****,但是他伸手從畫框的上面摸下一樣東西。
「終於找到啦!」
馬領不得要領,看不出他手裡軟塌塌的這個玩意兒究竟是什麼。
「她沒騙我,真的做到了潔身自好,出污泥而不染。」
李小林用兩根手指提溜著那只玩意兒,喜悅地微笑著,繼而又心有餘悸地說:
「剛才我幾乎對她失去了信任!」
就著幽暗的燈光,馬領拚命分析了半天,才斷定,此人手裡提溜著的那只軟塌塌的玩意兒,是一隻用過的避孕套。
3.靶心
由於找到了那只避孕套,李小林變得很有興致。從灑吧出來,他邀請馬領去家裡坐坐。
還是延壽巷十號,還是三樓那套居室,但實質卻發生了變化。進屋後馬領發現房子重新裝修過,不但該有的都有,而且不該有的也有了。李小林讓馬領坐到一張單人的真皮沙發裡,這種沙發像氣充的,坐進去就把人吞沒掉。然後他又把空調調一下,讓溫度更適宜一些。
馬領突然發現房間的角落裡坐著那個叫媛媛的女孩。她靜悄悄地坐在一個小皮礅子上埋頭閱讀一本畫書,兩隻腳在空中無聲地踢來踢去,很容易被人忽視。女孩對一切晃若不知,小臉上是一種動人的冷漠。
李小林從裡屋抱出摞東西,神氣地放在馬領面前。這摞東西分別裝釘在一起,好像機關裡文件彙編那類玩意兒。馬領對那類玩意兒一點也不陌生,辭職前那就是他的日常工作,那類玩意兒塞滿了他的辦公桌,以至於使抽屜都變了形,每次打開都要讓他費番力氣。
「看一看,我的事業。」
馬領翻開一本,裡面的內容原來是各類尋人啟事。所尋對象各有不同,男女老幼不一而足,但是啟事文字卻別開生面,讓人讀後愛不釋手。
「都是你編的?」
「不要用『編』字,全部都是真人真事,我只不過是替他們潤色潤色,讓別人愛看而已。」
「幹得漂亮!」
「你不要吹捧我。」
「沒有沒有,可是你搞這些玩意兒用意何在?」
「我說過啦,這是我的事業。一則啟事收費八百,我替他們加工潤色,並且彙集成冊,每週一期,每期印兩千本,由專人在全市各主要路口分發,保證比貼在電線桿上的效果好。」
馬領覺得開始有點明白了,這看起來是有些「事業」的影子。
「你的業務來源怎麼解決?」
他斟酌了一下,才選擇了「業務來源」這樣的說詞,這樣顯得專業一些,也冠冕堂皇一些。
「滿街都是尋人啟事,你沒發現嗎?只要照著上面的電話打過去,一般都會願意合作。當然也有個別的例外,那都是些不誠心找人的。」
正說著,李小林的僱員們回來交差了。他打開門,這幫人魚貫而入,分別是幾個髒兮兮的失學兒童和幾個半老不小的無業遊民。他們每人向李小林交上幾份乃至十幾份的尋人啟事,這些啟事顯然是剛剛被揭下來的,有的還掛著濕漉漉的糨糊。李小林根據業績向他們煞有介事地分發酬勞,十塊、二十不等。然後這幫人便魚貫而去。馬領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覺得奇妙極了。
「瞧見了?我現在又可以出第五期了。」
「原來這座城市會有這麼多人失蹤。」
「這不算什麼,起碼這些人丟得很地道,丟得很乾淨,丟得符合規矩。有規矩就好辦了,按規矩辦唄!告訴你個秘密,最麻煩的是那些丟得不三不四的,他站在你眼皮下,甚至正和你握著手,但實際上,他是一個失蹤了的人,他的魂沒了,丟掉啦,找不著啦,就算你是個神槍手,可他媽的找不著目標。」
馬領驚訝得無話可說。
「一切按規矩辦,」李小林斷言道,「我能替丟掉親人的傢伙們畫出精確的靶心。」
地板被人「咚」地跺響,那個叫媛媛的女孩從皮墩上蹦下來,一臉冷漠地從他們中間穿過去,進到裡屋,光地把門摔上。
李小林說:「你別理她,這孩子隨她媽。」
馬領卻不自在起來,覺得很心虛,彷彿受到了某種巨大的譴責。
李小林說:「你來和我一起搞吧,以我對你的觀察,你很適合搞這個。」
馬領問:「何以見得呢?你這是從何說起?」
李小林說:「通過我的事,我發現你對跟自己無關的事有種可貴的熱情,你比較善於這個。」
「你是說我善於吃飽了撐的吧?」
「嘿嘿,也可以這麼說。別幹什麼廣告了,又不是老闆,你為什麼不是老闆呢?」
「老闆?我對那個沒興趣。」
「沒興趣?你對什麼有興趣,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
「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嗯……想入非非吧。」
馬領有些扭捏。關於他「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羅小鴿也問起過,但他都沒有這樣開誠佈公地坦白出來。此刻面對著李小林,他卻突然渴望把這個秘密傾訴一下。
李小林並沒有顯得大驚小怪。
「知道了,」他用一種聰明人聽懂了聰明話的神氣,沖馬領睒睒眼,「你是說你最想胡編亂造。」
「是的,」馬領著迷地說,「我總有著杜撰的熱情,我對虛構的事物很迷戀。」
「這樣很好呀,我沒看錯人,你果然適合來跟我一起幹。」
馬領起身告辭。儘管他很想繼續談下去,但他怕自己會受不住誘惑。唉,我的天,唉,我的天。
4.貓
一出延壽巷他就像馬兒般地奔跑起來,懷揣著一份虛構與杜撰的熱望,一點也不由自己。來到東四路路口,沒走幾步,就看到羅小鴿和三個貓一般模樣的人組成了一個四口之家的樣子走過來。她的左側是那只叫劉放的貓咪,最右側是老貓劉開,和她一同被擠在中間的,是一個奇肥無比的中年男人。估且叫他肥貓吧,因為具有貓一般的容貌是這家人統一的特徵。顯然,這只肥貓是兩隻小貓的爸爸。
「嗨,」羅小鴿單獨走過來問好。
那三隻貓遠遠觀望著,他們當然是站著,但看起來卻像是蹲著,安靜地蹲成一個「山」字的輪廓。他們的身後,等著一輛銀光閃閃的豪華轎車。這當然不正常,東四路是步行街嘛,但馬領理智地沒有發問,明擺著,這也是個「人家爺爺有辦法」的問題。
「原來這樣,你和這只肥貓勾搭上啦。」
「你不要這麼無聊好不好?這已經不重要了。」
「可是,」馬領沉吟了一下,認真地問,「那麼『忠誠』呢?那個我們之間即使什麼也沒有,但至少還有的那個東西呢?」
「馬領你冷靜一些,這不是可以在街上討論的一個問題。」
「有道理,」馬領點點頭,「放心好了,我現在很冷靜。可這究竟為什麼?」
「你又要問『為什麼』了,老問老問,除了一肚子的『為什麼』,你就沒一點別的東西了嗎?」
「嗯,可是你為什麼不把東西搬走?我一直都沒當真,你卻真的這麼做了。」
「搬不搬東西真那麼重要嗎?你從來沒當真過,現在還可以不當回事。」
「你說得不對,你知道我不是你所說的這樣。」
「算了,是不是都無所謂了。」
「能告訴我是從什麼時候決定的嗎?」
「這還重要嗎?」
「我就是想聽聽,搞清楚自己究竟忽視了哪個時刻。」
「你真的只關心這個?」
馬領權衡了一下,他把握不住此刻自己那些疑問的焦點,他不知道這場愛情被敗壞需不需要一個能夠被闡明的原因,如果需要,那些原因他寧可忽略掉,既然它們可以將一場愛情顛覆,那麼一定是很令人不堪的,既然這樣,那麼還是不要追究的好。所以,他只能來糾纏一個具體的、中性的時刻。
「那好,我可以告訴你。」羅小鴿用一種雖然稱不上快樂但至少是深情的口氣說道,「是那把青草塞進我嘴裡的那一刻。那一刻,我的嘴巴告訴了我,我們在一起的全部滋味是什麼,是苦澀!是酸楚!是苦澀!是酸楚!」
這番凝練的回答,讓馬領感覺嘴裡被人猛地連根帶泥塞進了一把青草。他拚命咬緊牙關,轉身離開了。
「嗨!」
羅小鴿從後面追上來,不知道她是處於一種怎樣的心情,在馬領感覺中,她是一個健步躥上來的。
羅小鴿懇切地說:「馬領,你可以把我當妹妹一樣看待的。」
馬領使勁笑起來,毋寧說他是在一下一下使勁地大張著嘴,以便使無以復加的情緒從嘴裡揮發出去。他感到有點兒難過。錯啦!一個聲音在他心裡激烈地糾正:豈止是有點兒難過,是非常難過!
回到家裡,看著滿房間羅小鴿留下的痕跡,馬領想,原來東西搬不搬走真的不重要。現在這套房子裡根本就沒有一點兒女教師的氣息了,即使那盆女教師親手抱回來的仙人球依然在緩慢而又勇敢地生長著。
躺到沙發裡,馬領開始回憶一下他和羅小鴿的最初:一排投幣電話,全部人滿為患,羅小鴿焦急地轉來轉去,就是沒有一部電話空閒下來,這批打電話的好像都在故意和她作對,個個沒完沒了。最後只有馬領率先放下了電話。其實他完全是因為談完了,但羅小鴿頑固地認定他是出於一種風度,他委屈了自己,成全了她。於是打完那個要命的電話後羅小鴿追出了三條街,在一個書攤前抓住了馬領。
馬領從一摞書下面翻出那只裝X光片的塑料袋,在兩張X光片的中間找出了那張火星上的結婚證。它夾在碎裂和癒合之間,顯得那麼無辜。馬領心裡想,如果他和羅小鴿是開始於一次片面的誤解,那麼就是結束於一把全面的青草。一切原本虛妄,就像蜜蜂在夏日中嬉戲,人們便從中捕風捉影出了虛妄的勤勞,於是虛妄地激勵自己。馬領用自己的兩隻手模擬著你推我桑的動作,歎了口氣說:
「沒錯,沒錯,真的長得像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