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為撒泥
老康從他的黃書包裡掏出全部資料,畢恭畢敬地擺放在啤酒廠劉總面前。
劉總抬起他那張黑得要命的貓臉,睡意朦朧地問道:
「我真的這麼說咯?」
老康向他拚命地點點頭,說:
「是的,您真的這麼說了!」
黑貓睡眼惺忪地看了他半天,笑起來:
「那你一定是做夢咯。」
老康頓時亂了陣腳,旋即感到頭腦昏沉,睏倦至極。
「怎麼會呢?您一定說過,可是他媽的,這真像是場夢啊!」
他喃喃自語猶如夢囈,同時站立著進入了夢鄉。將近一個禮拜的亢奮,睡眠終於開著摩托車過來對他說,老康老康,我來收稅了。
等到醒過來,老康發現他睡在啤酒廠的傳達室裡。所幸那個黃書包還挎在脖子上,裡面的東西完整無缺。這些紅章林立的文件讓他陷入了夢醒時分不得不直面現實的殘酷境地,現在他多希望一切只是場夢而已啊。老康選擇了一種一夢不醒的態度,他晃晃悠悠地來到馬領的住處,進門後他說一句「是不是就這樣,像夢一場?」,然後倒頭便睡。
第二天黎明,老康從夢中醒來,充沛的體力立刻讓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困境,他在黎明的灰黑中放聲嘶吼:
「糟糕啦,我們所有的家底全砸裡面啦!」
馬領被這種近乎獸語的聲音驚醒,直挺挺地坐起來,看到老康像個智障的兒童一般盤腿縮在角落裡,正在努力地用嘴去夠自己的腳。
其後老康表現得安靜異常,他安靜地吃喝,安靜地遐想,只是偶爾用蘭城話重複兩句:第一句言簡意賅,就是一個字,猛(夢),只是腔調各異,時而為疑問式的,時而為肯定式的;第二句同樣言簡意賅,三個字,為撒泥(為什麼呢)。
馬領決定把他送回蘭城,在那兒他的方言才相得益彰。往火車站去的路上老康似睡非睡,半夢半醒,只是偶爾冒出一句「猛」,或者「為撒泥」。這種沒有前言後語的偷襲式的語言干擾令馬領不勝其煩。
出租車在一架天橋下被堵住,司機憤憤不平地拍一把方向盤,抱怨道:
「又他媽堵啦!」
這時老康恰逢其時地接上了一句「為撒泥」。
這樣比較合乎羅輯的問答讓馬領聽起來感到好受了一點。
司機不明真相,傻乎乎地回答道:
「還有什麼為什麼呀?堵就是堵啦,沒他媽原因。」
老康又是一句,為撒泥。
司機愣了一下,還是回答道:
「因為這是世紀末啦,堵車不需要他媽的原因。」
老康哼唧道,為撒泥?
司機警覺起來,從後視鏡裡打量他:
「哥們,你挺逗的啊。」
老康還是一句,為撒泥?
司機有些惱羞成怒的苗頭,罵道:
「傻×!」
但他沒表明是衝著誰罵的,而是對著車窗外的某樣東西或某個人。
老康不厭其煩,為撒泥。
馬領心裡都開始懷疑這傢伙是不是裝出來的。
司機徹底火了,對著嗽叭就是一拳,打出一聲刺耳的嗚叫。
老康還在機械地重複著,為撒泥。
有人在拍車窗。馬領搖下窗玻璃,不解地看著一個十來歲的少年趴在車窗外,一臉嚴肅地瞪著他。
「活人能讓尿憋死嗎?」少年惡狠狠地問道。
馬領吃了一驚。
老康說:「為撒泥?」
馬領就指指他,對少年說:
「你問他。」
少年卻不問了,劈面塞進一張小報,說道:
「追月牌利尿沖劑可以解君憂!」
馬領就手把小報塞給了老康。老康低頭閱報,嘴裡暫時停止了疑問。又不好好讀,不時嘿嘿地笑出聲,因為這份小報正是出自「馬鞍傳媒」之手。這張「追月牌利尿沖劑」的廣告小報作用神奇,居然舒通了老康的腦神經。他突然說出了幾天來的第三句話:
「真想打著小紅旗到啤酒廠門前遊行啊!」
馬領一下子接受不了這種轉變,看著他發起愣來。
老康又接著自言自語道:
「手裡揮舞著小紅旗,嘴裡替劉總歌功頌德,也許就能將其感動,讓他清醒地表一個態。」
馬領忍不住地微笑,覺得眼前的老康很像一個人,很像那個被老婆遺棄後的李小林。是不是只要痛苦達到某項指標,就可以讓所有的人具備詩人的氣質呢?
馬領說:「那不如這樣,上公交廣告公司,挑一條黃金線路,在公交車上噴出『向劉總致敬』,這樣覆蓋面更大一些,更有說服力。」
老康嘻嘻笑起來,笑得相當開心,相當正常。
到了火車站,買到四十分鐘後的一趟西去列車的票。馬領不願意坐在候車室等候,於是兩個人坐在車站廣場的花壇前。老康把頭埋在兩條腿中間。馬領能夠理解他,他是在避免受刺激,因為昌運大廈近在咫尺,一抬頭就歷歷在目。
突然老康從兩條腿之間悶聲悶氣地發言道:
「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幹過小招。」
馬領用一種外科大夫般的客觀態度說:
「你終於明白過來了,我以為你會當一輩子白癡呢。」
老康說:「你才是白癡!你自以為聰明,干了小招以為我還蒙在鼓裡。」
馬領謹慎地斟酌了一下,但還是說:
「沒錯,但我用不著把你蒙到鼓裡去。」
老康抬起頭呆呆地注視著前方的昌運大廈,說道:
「那我也會把馬袖幹掉,我把小招當妹妹一樣,我也要把你妹妹幹掉。」
馬領轉身就走,在廣場上轉一圈,找到半塊翹起的地磚,走回來,照著老康的頭頂就是一下。
老康直著脖子叫:「玩真的啊?我就是要干馬袖!」
馬領毫不手軟,又是一下。血從老康頭頂流下來。
老康叫:「我要干馬袖!」
馬領就又是一下。老康晃了晃身子一頭栽倒下去。兩名巡警分開圍觀的人群擠進來,喝令馬領住手。馬領扔掉半塊地磚,任由巡警把胳膊扭到身後。
這時老康從地上坐起來,用手撥拉一下眼皮上的血,若無其事地吵吵道:
「唷,唷,幹嗎啊?這是我哥們兒,你們用得著嗎?」
看來這下他真是甦醒了,一放血,就甦醒了。
2.這座城市多麼美好啊
兩張X光片,一張是碎裂,一張是癒合。這只左腳曾經毀壞過,現在復原了。兩張X光片記錄的癒合與碎裂都顯得可疑。這是時間的悖論,囊括了存在與虛無的全部內容。馬領品味著自己的左腳,不能相信這一切都是真實的。要知道,此前有一個階段,這只左腳是徹底麻木的,馬領常常覺得它是自己身體上的一個異己分子,他憂鬱地猜想這個傢伙到底是誰,它為什麼掛在自己腿上,那堅硬石膏裡的東西究竟是副什麼尊容,是否已經長滿了苔蘚?
如今石膏已經砸去,當它們做為一個整體被擊碎、被剝離時,馬領感到了痛心。一件完整的物品被損壞,總是令人難以接受的。左腳乾枯,醜陋,表皮乍裂,像一截紫色的鳥骸,讓人無法正視。但他強迫自己必須面對這只左腳。從醫院回來是乘著車的,沒有認真體會一下它功能恢復的狀況,馬領現在決定出去走一走,實際考查一下。
下樓時感覺不明顯,一出樓洞,馬領便意識到自己只能身不由己地採用這樣一種步態:左腿弓,右腿蹬,一種表示奮進的舞台造型。
他悠然自得地行走在大街上,以一種小步舞領舞者的步伐行進,像匹自信並且樂觀的馬兒。走到西新街時一輛摩托車在面前橫住,攔住了他的去路。
李小林神態瀟灑地對他微笑著說:
「一個人很陶醉啊,當上老闆了?上車。」
摩托車一路開到一家名叫「私會」的酒吧。下午時光,這家酒吧裡空無一人,冷冷清清,只有幾個穿著統一紅色短裙的服務員站在幽暗的光線裡。李小林和馬領進去坐在吧檯前的高椅上,要了兩瓶啤酒。
「你看來過得不錯。」
「怎麼講?」
「騎著摩托車大白天上酒吧喝酒,當然是不錯了。」
「還有更不錯的,你等著瞧吧。」
馬領聽不懂他的話。李小林似乎根本碰不得絲毫酒精,幾口啤酒下去就變得面紅耳赤,脖子都粗了一圈。他瞪著眼睛發呆,右手放在吧檯上摩挲著一名服務小姐的手,這名小姐面無表情地看著某個地方,任由他摩挲。馬領一口氣喝光了自己那瓶啤酒後才留意到了這些。
「多麼美好啊,」李小林突然說一句。
「什麼東西?這隻手嗎?」
「城市,這座城市多麼美好啊。」
然後李小林又緘默了,手開始順著小姐的小臂向上,一直摸到上臂,一上一下地運動,倒像是替對方做按摩。馬領不懂他因何發出喟歎,從什麼地方欣賞到了這座城市的美好,只有定睛看著從一面窗子中展現出的這座城市的局部。外面很亮,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這座城市」很亮。「亮」可以等同於「美好」嗎?
一男一女走進來,馬領回頭看了一眼,只覺得心裡一緊。儘管酒吧裡暗無天日,但馬領還是認出了這個女人。他壓抑著即將激動起來的心情,用胳膊撞一下李小林。
「好像是你老婆啊。」
「不是『好像』,就是我老婆。」
李小林沒有回頭,仍然專心致志地撫摸那條毫無反應的胳膊。李霞霞和身邊的男人直接被領座的服務員帶進了對面的包廂,用海綿包起來的包廂門隨即合攏。馬領留意了一下,看到服務員往裡面送了瓶什麼洋酒。他心裡隱隱有些耽憂,恐怕自己又要被動地陷入到某個事件裡面去。
李小林卻一副事不關已的神態,喝下口啤酒,轉臉對馬領說:
「你來摸一摸。」
「摸什麼?」
「這只胳膊啊。」
「我摸它幹嗎?我不想摸。」
「真的不想摸?一個小姐的胳膊,你就一點想摸的意思都沒有?」
一直被任意觸摸著的小姐猛地甩開李小林的手,充滿鄙夷地瞪了他們一眼,轉身離開了吧檯。
李小林突然笑出聲,令人猝不及防,笑聲好像是一口嗆出來的啤酒。
笑過之後,李小林用手抹一把嘴,彷彿是抹去掛在嘴角的笑聲的殘渣。他摸出包煙讓馬領抽。馬領抽出一支,點著。他自己卻不抽,身子靠過來關心地看著馬領。
「你好像活得不太有意思。」
「怎麼說呢,什麼叫有意思?」
「有老婆沒有?」
「沒有。」
「那你當然不會有意思。老婆可是個好東西。」
「怎麼說?」
「老婆既是親人,又不算親人,她其實和你任何關係都沒有。你可以把她當作一個能跟自己上床的妹妹。這不是很有意思嗎?」
「你有妹妹嗎?」
「沒有。」
「那你就不能把妹妹當作一個不可以和自己上床的老婆,你也活得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