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可以這樣?我一直把你當兄弟,我這麼做全是為自己嗎?不是也有你一份嗎?我已經毫無保留啦!我現在只要求你陪我一同去一趟你都不肯,你還是人嗎?這種時候你不給我鼓勵,你還是人嗎?我告訴你啊,這筆錢裡也有你一份的!」
馬領說:「好啦好啦,我掛機了。」
說完他真的掛機了。
老康瞬間迷失在了街頭。他當然不理解馬領這麼不耐煩的原因,因為現在馬領正和小招躺在床上。
放下電話小招就從商業大廈直奔馬領那裡。
開門的是那個男孩,男孩似笑非笑地進去向馬領報告道:
「不是小鴿阿姨。」
然後他抱起那盤沒有下完的跳棋,叨咕著「女人,酒精,老虎機」回家去了。這位老哥認為只要不是羅小鴿,任何女人來找馬領他都樂於提供方便。
馬領的左腳懸空垂吊在床邊,每動作一下,一股很有份量的牽扯感就傳遍全身,好像有個鬼在床下捉住了這只左腳。這種感覺很奇特,讓人神不守舍又有些情不自禁。這時老康的電話打進來。馬領一邊接聽手機一邊仍動作著,感受那種有所羈絆又無所顧忌的滋味。手機被他很快扔回到枕頭邊。
小招把裙子往上拉得更方便一些,問道:
「他要你幹嗎?」
馬領埋著頭說:「讓我陪他去泛亞廣告公司。」
小招把兩條腿舉起來呼口號般地說:
「你應當去!他現在需要有人在旁邊打氣,他自己都搞不清自己是不是瘋掉了!他需要有人給他力量,所以你應當去!」
馬領說:「好吧好吧。」
左腳的份量越來越沉重,一下一下,墜沉,墜沉。
從床上下來,小招去廁所清理一下。出來後她不急著把那條蕾絲短褲穿上,只是把連衣裙拉下來。她突然變得憂鬱,盯著馬領看了半天,眼神越來越輕蔑。
「你們都是一路貨色,是一群鼻涕蟲。」
「鼻涕蟲?那是一種什麼蟲?」馬領一愣。
「我來這裡本來只是想和你談談,我想找人聊聊,你卻和我幹起了這種事。」
「你這樣說,不太實事求是。不過也無所謂,我不會介意。」
「你這樣做,考慮過老康嗎?」
「不要這樣問吧,你知道這問題不好回答。」
「你根本沒有考慮過老康,你根本不把友誼當回事。」
「別胡扯啦。你考慮過他嗎?」
「我為什麼要考慮他?他考慮過我嗎?昨天晚上我回去時,在門外就聽到他狂呼亂叫『妹妹,妹妹,妹妹』。其實我完全可以走開,我無所謂。我只是想知道那個女人是誰,長得漂不漂亮,好奇唄。」
「好奇心害人啊。」
「我在樓下等了兩個多鐘頭,兩個多鐘頭!這個畜生居然幹了這麼久!那個****終於出來了,居然是她!他干誰不可以,偏偏要去幹她?我噁心死啦!我不能忍受,真的不能忍受,他居然叫她『妹妹』!」
「她是誰啊?我認識嗎?」
小招竭力隱瞞著那個「她」的名字,彷彿這樣就可以貶低了「她」的存在。
「究竟是誰啊?她她她的。」
「是那隻狐狸!好了吧,好了吧,這下你滿意了吧!」
馬領笑起來,其實他已經猜到了:
「我滿意什麼,我有什麼可以滿意的?」
「是呀,你有什麼可滿意的!你還笑!我有多噁心,你知道嗎?你知道嗎?」
「知道知道,所以剛才一進門你就強烈要求把自己奉獻出去。」
「我這麼做錯了嗎?」
小招搖晃著腦袋好像要把什麼東西從裡面搖出來,眼神裡全是竭力想要撈一把什麼的樣子,過了一會兒,她問:
「你老實說,你和老康是不是朋友,有沒有友誼?」
「你想聽什麼?」
「我只想聽真實的回答。」
「還是不要聽吧,『真實的』往往讓人承受不住。」
「可是我今天就想『真實』,就相承受不住!」
「那好吧,我可以回答你:我和老康是朋友,我們有一種基於共同的憂慮才能達成的友誼。」
「好!」
小招把短褲套回到裙子裡,她未必聽懂了這句深奧的答案,只有不得要領地吼了一聲,冷冷地向外走去。
「這證明了你的確是鼻涕蟲。你們都是鼻涕蟲。物以類聚,你們永遠沒有羞恥心,永遠相互侮辱。」
然後她便摔門而去。
4.唉,我的天
坐在車裡老康要求馬領一直不停地跟他說話:
「你不要停下來,跟我說話,不要停。」
他不知從哪兒找了只古老的黃書包,掛在脖子上,裡面塞著他的二十八萬塊錢。
馬領說:「說什麼啊?你煩不煩,就不能安靜一會兒嗎?」
老康瞪著兩隻紅得冒火的眼睛,神經質地哆嗦著:
「我沒辦法安靜,真的沒辦法。你說,泛亞公司會把手續賣給我們嗎?」
馬領說:「會的會的。」
他還是不能放心,問道:
「他們怎麼會賣呢?他們又不是白癡,怎麼會二十八萬賣掉呢?」
然後他又自我安慰道:「不過我會說服他們,事後可以再給他們加幾萬,只要先把全部手續給我!」
老康左手攥成拳頭,砸在攤開的右掌上,一錘定音的意思。
「不過我還是害怕啊!馬領你說說,我們這麼做是不是有些盲目?」
「我不想刺激你。」
「你什麼意思?你說得清楚一些不行嗎?」
「你怎麼理解都可以,先安靜下來。」
「那你是支持我啦?這是咱們商量後的決定啦?」
「你不要指望我會對這件事負什麼責任。」
「你怎麼又這樣講?怎麼可以啊?你就不能分擔一點嗎?」
馬領感到頭暈眼花,他想這個傢伙真的是瘋了。車子停在空軍招待所的門前時,馬領心裡就隱約有些預感。進到大門裡拐過一棟樓,他們找到了泛亞廣告公司的所在地,一棟兩層的老式樓房。一個年輕幹練的小伙子請他們稍等。兩個人坐在總經理辦公室的門外開始等待。這種等待對老康簡直是火上澆油,他覺得每一分鐘都是懲罰,身子在沙發裡擠來擠去,膝蓋不時神經質地抽搐一下。
總經理辦公室的門打開的一霎那,馬領首先看到的是那雙放在大班台上的手,白皙,圓潤,塗有丹蔻,接近詩中的描寫。果然是她,唐婉。唐婉總經理也看到了他,臉上有些好奇。馬領轉身離開,他不願意進去。老康是在邁進門時才發現馬領沒跟著進來,就有了縮回去的願望,但這顯然不可能了,他只好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馬領坐在空軍招待所的小花園裡,欣賞幾隻蜜蜂像直升飛機般地飛來飛去,它們在烈日下令人慚愧地忙碌著。馬領心裡漸漸感到不可思議,一件虛妄的廣告業務的當事者,像蛛絲一樣天衣無縫地交織起來,圈套般地充滿了羅網的意味。對此,馬領深感無力,只有在內心裡發出疲憊地歎息:唉,我的天,唉,我的天。
老康大約二十分鐘後走了出來。
「成了,我辦到了。」他板著臉,有股尋釁滋事的架勢,「你別跟我說這他媽的只是一場夢。」
馬領拖起左腳,三步並作兩步,重新走進泛亞廣告公司。最初幾步他走得太猛,忘記了不靈光的左腳,隨即便踉蹌起來,以至於幾乎是一頭撞進了總經理辦公室的門。
「你這樣做一點用也沒有,這件事和我沒有任何關係,當然更扯不上馬袖,你不要打錯算盤。」
他激烈地宣告。
一切似乎全在唐婉的意料之中,她背對著他靠坐在轉椅裡,並不回身,一隻紅酥手從肩頭揚起來。
「我把兩塊錢買來的東西一塊錢賣給了你們,」她先伸出兩根手指,接著只留下一根,在空中指點著,「知道這對一個商人意味著什麼嗎?不過這同樣和唐克無關,我只想替我哥哥做一點事,有沒有結果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做了,這樣我會覺得痛快些。」
「那你也是個詩人,」馬領關門離去。
老康依舊板著臉,好像此刻任何的表情都是對於奇跡的褻瀆,會把好運氣給嚇走。他堅決要求馬領一同去昌運大廈,他要去驗證一下,看看他的領地,看看他從天而降的這塊餡餅。
昌運大廈的管理者狐疑地看著他們:兩個青年,一個左腳打著石膏,一個脖子上掛著個黃書包。兩個青年說這棟樓的頂層從現在起是他們的了,至少從現在起有一年歸他們支配。不信嗎?喏,這是你們簽的合約吧?這是工商局的批文,這份是市容管理的批件,夠了嗎?那麼頭前帶路吧!老康從他的黃書包裡一一翻出證據,緊繃繃的臉上有股凜然之正氣。一名保安帶領他們乘電梯直達頂樓,打開一扇鐵皮門,三十八層樓頂的熱浪頓時迎面滾來,一隻破皮鞋引人注目地躺在烈日下,冒著煙,一副隨時要蒸騰而去的派頭。
「那邊,是電報大樓。那邊,是政府辦公樓。那邊,是國貿大廈。」老康環視一周,指頭向下一戳,「下面就是本市的大門,火車站。」
「我們想在這裡幹什麼就幹什麼!」
老康高視闊步,用腳丈量著他的領地,巍巍然融進一片光芒裡。
「呔!不要這麼忘乎所以,」馬領向他發出警告。
但老康說完上敘豪言壯語之後,便就地同那只即將羽化的破皮鞋並肩躺在了樓頂滾燙的石子上,迅速地打起了呼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