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足之年 第6章 湖邊的光明時刻 (1)
    1.證據

    小招把兩條長腿伸展出去,身子陷在整張竹躺椅裡不能自拔,嘴裡一個勁地說,不舒服,怎麼躺都不舒服。隨即她又換一個姿勢,身子側過來,兩條腿你壓我一下,我壓你一下,怎麼都不對勁,乾脆把腳也放在躺椅上支撐兩條腿彎曲起來,並且很不雅觀地分開。

    「舒服了,」她說,「這下舒服了。」

    馬領說:「你這樣子很難看,不怕被人看到什麼嗎?」

    小招用手把裙子往兩條腿中間掖掖,說:

    「看不到。」

    馬領低頭去喝茶。但是小招又命令他:

    「你起來看一看,看看能不能看到什麼。」

    馬領說:「不用了吧。」

    但是她變得不放心起來,還是要求他:

    「看一看,你看一看嘛,我剛剛舒服,不想換動作。」

    馬領只好站起來走到她面前,看一看,又看一看,說:

    「看不到。」

    他把頭很深地埋進她兩隻膝蓋間,又飛快地抬起頭說:

    「要這樣,才能看得到。」

    小招哧哧笑著說:「老康要是看到你這樣,一定很有意見。」

    「老康會有意見嗎?怎麼會呢?」馬領坐回到自己的躺椅,沒精打采地說。

    柳樹上有知了在沒命地叫,他想幹嗎要坐在這裡,這裡一點也不涼快。手機響起來,上面是一串蹊蹺的號碼,他沒有急著接聽,向小招問道:

    「怎麼這個城市有五位數的號碼嗎?」

    小招說:「可能是軍線吧,不知道。」

    手機裡是一個男人的聲音,畏畏葸葸地問:

    「請問您是哪位?」

    馬領感到很有趣,說:

    「這應該是我問你吧?」

    男人說:「是的是的,敝人姓唐。」

    馬領立刻警覺:

    「姓唐?」

    男人說:「是的是的,您的手機號我在馬袖的本子上見過。」

    馬領壓壓火,看到小招把耳朵貼得很近,就把手機遞過去:

    「你聽吧。」

    小招嚇了一跳,身子縮回去擺手道:

    「你自己來,自己來。」

    男人說:「請問您知道馬袖在哪裡嗎?」

    馬領咬牙切齒地說:「馬袖在哪裡干你屁事!」

    對方短促地驚叫了一聲便掛了電話。

    「馬袖來了嗎?好久沒見到她了,怎麼不領來見見面。」小招嚼著話梅問。

    馬領轉頭看到她裙子滑到腿根處,大腿明晃晃的,長筒襪的襪口很深地勒在肉裡。半天得不到馬領的回答,小招發出一聲歎息,自言自語道:

    「不知道小鴿怎麼受得了你。」

    「你指哪方面?」

    「各方面。」

    小招閉著眼睛,嘴裡一動一動地咀嚼著話梅。

    「比如說。」

    「沒有比如說,就是各方面,各方面!」

    「嗯,羅小鴿只有一種時候受不了我。」

    「什麼時候?」

    「生病的時候。」

    「為什麼?」

    「她一生病就要對我說:我們做愛太多了做愛太多了。」

    「真的太多了嗎?是不是?」小招湊過來說,「我看看,眼眶黑不黑。」

    「怎麼樣,黑嗎?」

    「還可以,不算很黑。」

    「你們多嗎?」

    「什麼?」

    「還有什麼,做愛啊。」

    「不多,」小招的臉上有一份小小的驚愕,好像才意識到她此前並不明白這一點。

    「真的?」

    「真的!老康待會兒來了你問他。」

    「我不問,這種事口說無憑。」

    「那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證實啊!怎麼才能證實,怎麼才能讓你相信。」

    「我無所謂,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不行,怎麼可以這樣,一個鐵的事實怎麼可以找不到證據,怎麼可以沒法證明!小招拚命地搖頭,被一個問題困擾住。

    老康胳膊下夾著只透明的塑料文件袋向這邊走過來,老遠就向他們招手示意。這個人在酷熱難當的烈日下居然還打著條領帶。

    走到跟前他揮著手說:「同志們辛苦了,同志們來多久了。」

    馬領說:「看你那呆樣。」

    2.空氣在痙攣

    他馬上先看出了小招的情緒不對,用文件袋在她眼前晃晃。小招無動於衷,垂頭喪氣地繼續被一個難題折磨著。他對馬領做一個詢問的表情,馬領懨懨地把頭扭到一邊。

    怎麼回事?他在這種氣氛下變得拘謹起來,小心翼翼地推推小招分開的大腿:

    「出什麼事啦?」

    小招突然一把揪住他的領帶,急切地說道:

    「你給我拿出證據來!」

    老康護住領口以免被勒住,緊張地問她:

    「什麼證據,啊?你要什麼證據?」

    小招嘴裡像炒豆子一樣地快速說著:

    「我們入夏以來沒有做過愛吧最後一次是在五月份是吧是不是啊?」

    老康莫名其妙地頻頻點頭:

    「是啊是啊。」

    小招用力一扯領帶:

    「那麼你給我拿出證據來!」

    「拿出證據來?這要什麼證據?」

    「就要!」

    「這有什麼證據,你說是,我說是,就是。」

    「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重要的是證據,是證據!」

    「這種事我們說了不算,還他媽能有什麼證據?」

    「我們說了就是不算,要他相信了,才算!」小招指頭用力地戳向馬領。

    馬領一直不願意看他們,他順著湖面看過去。

    湖面明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空氣在痙攣,像一團不安的迷霧。遠處有兩個人影,一男一女。他們在顫動的空氣中宛如一對虛幻的剪影。馬領隱約可以看到,女人頭髮很長,穿件紅裙子,面向著水面,男人在她身後轉來轉去,彷彿在訴說什麼,並且情緒激動,在浮光掠影中居然動手朝自己臉上打了兩記矇矓的耳光。

    老康在馬領身邊坐下,不滿地用文件袋拍下他的背,說道:

    「就你愛惹她,問她要什麼狗屁『證據』,你倒是給我拿個證據,證明你是個白癡。」

    馬領仍然觀察著那對男女,他特別想看看紅裙女人會有什麼反應——都這樣了,男人都開始打自己耳光,還不夠嗎?

    他頭也不回地說:「你真想要?」

    老康問:「什麼啊?」

    他說:「證據啊。」

    老康想一想,說:

    「算啦,我看你還是算啦。」

    小招發洩完就不再吵著要證據了,悠閒地把兩隻膝蓋碰來碰去,問道:

    「你怎麼才來?」

    老康說:「早來了,在門口跟賣票的討論了一下公園該不該收門票的問題,新千年都要到來了,公民應當有權免費進公園。」

    小招說:「你事情辦好啦?」

    老康說:「好啦,那塊牌子是泛亞廣告公司用三十萬買斷的,他們開價不少於四十五萬。剩下的就該你了。」

    小招不滿地說:「你別說『該』字,我誰都不『該』。」

    老康說:「我說說不行嗎,有罪啊,公司不是咱們共同的嗎?」

    小招說:「我就是不愛聽,什麼共同的,一個皮包公司,誰稀罕?」

    老康說:「你今天很操蛋,有病啊?」

    小招說:「我看你才操蛋,你有病。」

    老康說:「你有病!」

    小招說:「那你揍我一頓看看。」

    老康繞過去站在她面前。馬領失聲尖叫起來。

    那個男人打完自己兩記耳光後,開始用頭去撞一棵柳樹,撞得既飄忽又激昂,讓人會誤以為是場遊戲。女人依舊不受感動,面朝湖水,不肯回頭。男人撞了無數下後開始有些暈頭轉向,像個喝醉酒的人一樣步態踉蹌,圍著柳樹一步三晃地轉起圈來。圈子越轉越大,轉過幾圈後,半徑就移到了女人背後。馬領驚恐地看到此人在波光一樣瀲灩的空氣中抬起了雙手,憂疑地向女人背部推去。馬領的尖叫脫口而出。然而就在這一霎那,女人回頭了,馬領看到男人伸出的手僵在空中,即而非常機智地改變成為一個雙手合十的祈求動作。

    老康踢一腳馬領的躺椅:

    「你叫什麼?我又不會真揍她一頓。」

    馬領揮手讓他走開,繼續不安地觀察遠處的事態。

    老康開始佈置任務:

    「我們各司其職,各盡其能,發揮我們靈活多變的作風,掙取攻克這筆業務!」

    小招說:「你想讓我去陪人睡覺?」

    老康說:「不要這樣講!你最好不要這樣講,我們是在搞事業,是吧,我們是白手起家啊。」

    小招說:「白手起家?你認為白手能起家嗎?兩隻白手伸出去只有挨板子的份。」

    她把兩隻手抱在懷裡,又覺著還不夠安全,就壓在屁股下面。

    老康說:「怎麼可以這樣講話?你太消極了……」

    啊——

    馬領猛地坐起來,真勾勾地看著前方,嗓子裡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

    女人回下頭後又恢復了憑水遠眺的姿態。男人在身後指天劃地,頓足捶胸,感動啊感動,讓遙望者馬領嗓子乾燥得幾乎要冒出煙來。他們像是被浸泡在一杯水裡,稍加攪拌或者搖晃,便會融化在氤氳沸騰的空氣裡。怎麼可以這樣?這樣都不能解決問題,不是逼著讓人蒙生惡念嗎?看啊——男人令人心驚膽戰地跪倒在地,他匍匐於湖邊的光明時刻,腦袋一下一下砸向地面,磕頭如搗蒜,磕一下,身子便像蚯蚓蠕動般地往前拱一下,一下一下,終於挪到了女人背後。現在,他的兩隻手向女人雙腿抱去,在馬領看來,他的肩膀只要順式一頂,目的就將達到。馬領覺得驚叫是從自己嗓子裡被人用彈弓發射出去的一樣不可遏止。生死存亡間,女人突然調頭飛快地跑開。失去目標,男人一下平撲在地上,頭卻已經觸到了水面。他像一頭俯首飲水的牲口。馬領果真看到此人就著湖面喝起水來。這個人在烈日下用盡了手段去感動對方,死去活來,以至幾度蒙生惡念又幾度戲劇性地失手,在緊要關頭功虧一簣,最終只能像頭牲口般地爬在湖邊去喝綠油油的臭水。

    老康和小招一同直起身子詫異地看著馬領。馬領感到心臟受不了,用手摀住胸口,緊閉雙眼,同時伸出另一隻手把遠處那驚人的景象指給他們。

    「什麼啊?」兩人同時問他。

    馬領不說話,只是指著前方。

    「你到底在指什麼?想說明什麼?」老康踢他兩下。

    馬領張開眼睛怒吼道:「你們都是瞎子嗎?人像牲口一樣你們看不到嗎?」

    他突然住口,瞠目結舌地傻住。前方空無一人,湖面在烈日下沒有一絲波紋,空虛混沌,只有上帝的靈在水面上運行。

    老康一字一頓對著他說:「這就是你給的證據嗎?是啊,你充分地證明了——你是個白癡。」

    馬領癱軟下去,他絕望極了,天啊,這個世界。

    老康重新去問小招:「你剛說白手只有挨板子的份嗎?我沒聽錯吧?」

    「我沒說,你聽錯了,」小招變得很沮喪,好像抗爭過了,也到認命的時候了,「你說吧,我該幹嗎?」

    「你,先負責和泛亞公司接觸,爭取以最低的價位把廣告牌搞到手,他們是三十萬買下的全套手續,你最好在三十萬以下搞定。」

    「過分了吧,人家是白癡嗎?」

    「你行的,你一定行!」老康熱情地給他的戀人打氣。

    「那麼,好吧。你這個混蛋。」

    「不要罵人,」老康回頭指向馬領,「你,負責全部文案,假設手續已歸我們所有,制定出完備的招商策劃書。」

    「我,負責尋找客戶,爭取在一百萬以上把牌位放出去。」老康給兩個對生活妥協了的人分配完任務,也在自己肩膀上扛上了重擔。

    「現在就開始,」他雷厲風行地拉起小招,「我們馬上開始!」

    小招皺眉說:「你也太急了吧?」

    老康說:「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他把手中的文件袋丟在馬領懷裡:

    「這兒環境不錯,有山有水,你就在這兒構思策劃書吧。」

    說完他拉起小招就走。又回來,說道:

    「我在家咖啡廳看到馬袖了,和一個禿子在一起,起初我還以為是你父親。」

    3.老哥

    馬領一直望著湖面發呆,他有種預感,湖面會突然泛起漣漪,一圈一圈擴散開,直到有什麼東西浮出水面。他陷入在惆悵地等待中。

    攤主過來替他續滿水,裝做漫不經心地問:

    「你還坐會兒嗎?」

    馬領說:「是的。」

    攤主說:「要不,你先結下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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