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足之年 第5章 唯一能做的最好的事 (2)
    門卻自己開了。羅小鴿迷惑地站在門外,雙手費力地抱著一廂可樂。三個人有幾秒鐘的冷場。

    羅小鴿放下可樂問道:「怎麼了,馬袖你哥哥怎麼了?」

    說著她劇烈地咳嗽起來,一直咳彎了腰。

    馬袖幫她把可樂搬進來,說:

    「小鴿姐你生病了嗎?」

    羅小鴿用手捂著胸口說:「有些感冒,還咳嗽。」

    她瞪了馬領一眼,馬領明白她的意思。羅小鴿身體稍有微恙就會抱怨馬領都是做愛太多了,都是做愛太多了。馬領有氣無力地坐回到沙發上,看她們收拾地上的碎片,他把腳不時舉一下,讓開羅小鴿手中的掃帚,問她,晚飯怎麼吃?

    3.拿掉

    三個人坐在街角的餐廳裡吃飯。夏天坐在有空調的房子裡看外面,就是種幸災樂禍的態度,好像可以對世界冷眼旁觀了。落地玻璃窗外,一個性別不明的要飯小孩齜牙咧嘴地一直衝著馬領做鬼臉。起初馬領沒去理會,可這個小流氓越來越變本加厲,吐舌頭,皺眉頭,突然用力把一口痰吐在了玻璃上。

    「滾!」

    馬領神經質地叫起來。他把手中的啤酒朝外面潑過去,全部又被玻璃擋了回來,弄得滿桌狼藉。小孩下意識地躲了一下,又馬上貼回到玻璃上,氣焰囂張地繼續挑逗馬領。羅小鴿皺著眉頭瞪馬領,起身去向服務員反映情況。服務員從後面喊出兩個膀大腰圓廚師模樣的男人。眾人浩浩蕩盪開出門外,小流氓早狂奔而去了。

    趁羅小鴿去處理問題的功夫,馬領問馬袖:

    「你打算怎麼辦?」

    馬袖邊吃邊說:「拿掉啦。」

    她說得是那麼的果斷和簡潔,彷彿一切的艱難困苦,只消一揚手便會——拿掉。

    馬領拳頭砸在桌上,一碟金針菇跳起來,翻過去。

    羅小鴿面帶慍色地回來。

    馬袖說:「小鴿姐你別理他,他就這樣,從小就是。」

    羅小鴿的表情複雜,她克制著自己,同時又要把她的克制表示給馬領。馬領感到乏味,居然希望那個小混蛋再次出現在外面,用他邪惡的表情來刺激自己。

    清蒸魚上來時,羅小鴿反覆查看完魚頭,最後斷定這不是她挑的那條,那條她專門做了記號,在魚鰓上插了支牙籤的。服務員也幫著她找,把一條魚反過來掉過去地查看,還是沒有找到那個記號。

    羅小鴿說:「不要了,不要了,你們換了條魚。」

    服務員說:「絕對沒有。」

    羅小鴿說:「那麼牙籤何在?」

    服務員說可能落在烹調過程中的某個環節了。

    羅小鴿可能正陷入在某種別捏的情緒裡,需要借題發揮,她傲慢地說:

    「那我不管,牙籤在,魚留,牙籤不在,魚去。」

    馬領勃然大怒:

    「羅小鴿你傻啊?在這裡給人講文言文!」

    羅小鴿怔在那裡,隨即手捂著胸口熟練地咳起來。

    「請問這條魚是去是留?」

    服務員不懷好意地問。她是個鄉下姑娘,此刻她努力用糟糕的普通話來發問,就是顯得不懷好意。

    馬領看她半天,揮手讓她趕快走開。

    馬袖邊替羅小鴿捶背邊說:「小鴿姐你要好好休息,我走的時候再來看你,你不要理這個瘋子。」

    羅小鴿馬上停住咳嗽,納悶地問她:

    「你不住你哥哥那兒?」

    馬袖說:「不了,我有地方去。」

    馬領黑著臉盯住馬袖,馬袖不看他,說道:

    「我吃好了,先走了。」

    她和羅小鴿親暱地拉拉手,然後就這麼走了。

    羅小鴿嚴肅地看著馬領。馬領和她對視著,越來越沮喪。突然他起來向外跑去。衝進夏天的烈日中,他向街兩邊張望,已經沒了馬袖的影子。

    回去的路上羅小鴿指出:

    「我發現你對你妹妹太緊張了。」

    馬領說:「我不否認,她是我妹妹,我們一奶同胞,血濃於水。」

    羅小鴿說:「可好像不太正常,過分了點兒。」

    「過分嗎?就算是吧。我活著沒什麼動力,就是為了這麼幾個親人,父親,母親,妹妹,」他停頓一下,看看羅小鴿說,「當然,還有你。」

    羅小鴿揚揚眉毛,終於憋不住笑起來。

    兩人手剛拉在一起,馬領就覺得腦袋後面被什麼東西「叭」地一下砸中。用手一摸,放到眼前,定睛端詳,是一些顏色好看的糊狀物。回頭看,腳下有只吃剩下的冰淇淋盒。一個衣衫襤褸的小混蛋飛快地向遠處奔逃。

    「冰淇淋,是冰淇淋!」

    羅小鴿用一種顛撲不破的聰明口吻指出,她很興奮,彷彿只要不是狗屎,就是一件值得快慰的事。

    馬領受到啟迪一般,著迷地凝視著自己花花綠綠的手指。

    羅小鴿緊張地看他:

    「別生氣,千萬別生氣,你冷靜一些,我求你,別再發作啦。」

    馬領本來已經升起的怒意被她的請求阻擋住,一下子變得手足無措,於是他只能遲疑地將手指伸進嘴裡,專注地舔食起來。

    羅小鴿絕望地大聲尖叫,掉頭就跑。

    4.抒情

    回到家,羅小鴿已經先到了。她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躺在涼席上,腦門上搭著塊濕毛巾用來降溫。在頭頂轉動的吊扇和腦門溫度的共同作用下,毛巾一會兒就干了。身邊有只水盆,盆裡浸著三四條毛巾。她又起來換一條濕的,然後重新躺下,好像真的很舒服的樣子。馬領在一旁靜靜地看她,心裡柔軟下來。並不是這個場面——吊扇、女人和濕毛巾——本身引人動情,是這三樣東西奇妙組合在一起時的那種畫面感,以及隱喻著的那種愛情的本質性價值,讓人不禁柔軟。習慣了,他想,真是,這個女教師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謀求一些微不足道的安慰,並且,在微不足道的安慰中自得其樂。

    羅小鴿哼哼唧唧地說:「放假了你陪我去大連玩。」

    馬領說:「你們有假期,我沒有,我還得工作。」

    羅小鴿啊了一聲:

    「你原來也有工作的啊,你那也叫工作嗎?」

    馬領說:「當然叫『工作』,不叫『工作』叫什麼,你說說看?」

    「要我說嗎,」羅小鴿眨著眼睛看天花板,「你那叫玩笑。」

    從她哈著熱氣的嘴裡發出來的「玩笑」這個詞,有一種性質相反的細小的憂鬱。

    馬領說:「玩笑就玩笑吧,反正比跟一隻抽屜經年累月地搏鬥強。」

    羅小鴿笑起來,說:

    「你真是對那只抽屜念念不忘啊。抽屜那麼令你厭惡嗎?抽屜是什麼?抽屜就是規律與秩序,能夠讓一切井然有序,而你,缺乏的就是對於規律與秩序的服從。」

    然後她認真地看著馬領說:「我看你還是找份正經工作吧。」

    馬領不想讓剛剛好起來的情緒被破壞掉,在她身邊躺下,也用一塊濕毛巾冰在頭上。這一冰的確讓他平緩了許多。

    他說:「我看我還是繼續玩笑的好。」

    羅小鴿把手伸過來,拉住他的手說:

    「這樣下去不行,你們這種玩笑開得不合時宜,你出去看看,現在的人誰還敢這麼混日子,你們要搞事業,就該有副搞事業的樣子,不能弄得像兒戲。」

    馬領把五根手指分開,和她的交錯在一起,抓住,鬆開。

    「兒戲?」他說,「這個定義不錯,這可能就是我選擇的方式,沒什麼可抱怨。」

    「為什麼?」羅小鴿說:「為什麼要選擇這種方式呢?」

    是啊,為什麼呢?對此,他只有振奮起精神,用一種詩歌般的格律來回答,因為不如此不足以說明這個問題:

    「沒辦法——

    如果我不能做我喜歡做的事,

    那麼我所能做的

    就只有不去做我不喜歡的事,

    這不是同一回事,

    但是

    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最好的事。」

    羅小鴿支起胳膊,趴在他眼前看了半天:

    「那麼,什麼才是你喜歡做的事情?」

    這是一個釜底抽薪的問題,馬領當即被問住了。是啊,該如何說明呢,什麼才是他喜歡做的事情?如果他說他所喜歡的事情無外乎是站在麥田里守望歲月,羅小鴿這個女教師一定會立刻鄙夷地指出,這不過是塞林格之流的愛好,言外之意甚至是說他根本不配這樣的喜好,那麼他只有敷衍了,儘管也不無真誠。

    「這還用問嗎?」他說,「我喜歡做的事情不就是和你在一起嗎?」

    「可是我們已經在一起了,你已經做到了。」

    羅小鴿的思維依然清晰,並沒有喪失必要的邏輯性。

    「可是還不夠!還不夠!好的愛情之路必然是遙迢萬里,我現在依然沒有能力做到最好。」

    他只有這樣虛張聲勢地詭辯下去。

    羅小鴿陷入了沉思,不知出於什麼考慮,她起來重新換上條毛巾,也替他換了一條,隨即換了一個話題:

    「你妹妹還和那個男人在一起嗎?」

    馬領把兩人交錯在一起的手指使勁握住,連他都覺得痛入骨髓了。

    羅小鴿叫起來:「痛死人啦!」

    這一痛,就有效地終止了這個令人不愉快的話題。

    羅小鴿把腿壓在他身上,帶著疼痛的餘悸說:

    「禮拜六我要和幾個姐姐去吃飯,不來你這裡了。」

    「知道了。」

    馬領伸手順著她的腿撫摸。

    她說:「你不許生氣啊。」

    他說:「怎麼會,我早習慣了。」

    她握緊他的手,不讓他向上延伸:

    「你不許不高興,我們也是血濃於水,一奶同胞。」

    他說:「是啊,是啊,就是認識到了你也是別人的妹妹,我才這麼愛你,不願意傷害你。」

    她攥緊手問:「真的?」

    馬領抬起身子認真地看著她:

    「真的。」

    天,生活裡就是這麼一點僅有的柔情了,其餘的就全是海水般鹹澀的泡沫了。馬領墜入柔情之中,同時有一點點抒情的淒涼。

    「我病啦,」看著他沒有反應,羅小鴿又說,「我病啦。」

    馬領說:「我知道,我知道,做愛太多了嘛。」

    羅小鴿緊抓住他的手有所鬆動,任由他向上移動。他們開始接吻,逐漸專注。她從涼席下摸索出只避孕套給他。

    他仍開說:「今天不用這玩意兒。」

    「為什麼?」羅小鴿勾住他脖子問,「為什麼啊?」

    他說:「不想用,如果你總是這麼麻煩,我倒不如去自娛自樂。」

    羅小鴿問:「懷孕了怎麼辦,啊?」

    他焦躁起來:

    「怎麼辦?什麼怎麼辦?拿掉!」

    羅小鴿在他近乎粗魯的動作下很快興奮起來,突然用手抵住他:

    「叫我,你叫我。」

    馬領問:「叫什麼?」

    羅小鴿深吸口氣,臉色泛起紅暈,她說:

    「你叫我『妹妹』。」

    馬領覺得腦子裡蒸騰出一股瘴氣。

    「妹妹。妹妹。」

    羅小鴿呼吸急促,答應著,又要求道:

    「你叫我,叫我,叫我——馬——袖。」

    馬領停住,雙手撐著身子瞪著她:

    「媽的,你才是個真正的瘋子!」

    羅小鴿笑得天花亂墜。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