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領說:「我還不走,我在等待。」
攤主說:「你可以等待,但你先把剛才兩位的座位費結一下,我年紀大了,你一個人坐在這裡,我怕一會兒忘掉還有兩個人也坐過。」
這的確是個老態龍鍾的男人,馬領就表示理解了。付過錢,馬領感到有點輕鬆,好像一切可以重新開始,之前的一切已經被勾銷,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這裡等待了。
不知哪裡來的一個小女孩,四五歲的樣子,頭上戴頂翻邊太陽帽,手裡捧著本畫書,搖晃著小屁股過來,坐在馬領身邊的躺椅上。坐上去後她的腳離開地面,無聲地踢來踢去。她在聚精會神地看手裡的畫書。馬領注意到她,身子湊過去和她一起看。女孩把畫書往他這邊挪挪,讓他能夠很好地分享。馬領霎時被感動了,沒有看清畫書的內容就縮回身去,用一隻手堵住即將氾濫的淚水。那份突如其來的、大而無當並且經不起推敲的感動讓他受不了,會在夏天的湖邊涕淚縱橫。他打開老康留下的文件袋,和女孩相安無事地各自閱讀起來。
資料很簡單,其中有幾張照片,馬領認出是火車站前昌運大廈的樓頂。老康想往的那塊廣告牌位就在這裡,更具體地說,是火車站前昌運大廈樓頂的這塊空氣成為了老康目前的業務意向,他想在這塊空氣中伸出兩隻白手撈到一百萬。
「老哥,你能結下賬嗎?」
一隻枯瘦如柴並且碩大無朋的手伸在他面前。
「為什麼?我還要坐下去。」
馬領一哆索,他覺得自己首先被「老哥」這個稱呼嚇著了,接著又進一步被這隻手嚇著了。這是一隻老年人的手嗎?它完全沒有老年斑,因為它完全都是老年斑,像剛從泥裡拔出來的。
「你老哥當然可以坐下去,可是你先把剛才的座位費付一下好吧。我太老了,怕記不住。」年邁的攤主振振有詞地說。
「剛才的我已經付過了,不是嗎?你好好想一想。」
「付過了嗎?」老頭有些遲疑,但伸出的手並沒有收回去。
「是付過了,」馬領小心翼翼地推開那只摟草耙子一樣的手。
「啊,我記起來了!」老頭高興地叫起來,重新把手伸過來,「老哥你沒付,真的沒付!」
「我付了,你好好想想,兩個人的,一男一女,我一共給了你十塊錢。」
馬領耐心地提示他,閉起眼睛不讓自己看到那隻手。
「不是的,不是兩個人,是一個人,」老頭充滿信心地說,「是一個小女孩,戴頂太陽帽,手裡拿本畫書的。」
馬領恐怖地感到那隻手在他頭頂相當慈愛地撫弄了一下,渾身不由得一陣痙攣。他睜開眼,身邊空空蕩蕩,那個令人感動的小女孩無影無蹤,老態龍鍾的一個男人笑容可掬地看著他。
「可我不認識她,」馬領艱難地說。
「不要騙我,我是老了,可是不糊塗,老哥你還和她趴在一起看畫書呢。」
「不要叫我老哥!」
馬領神經質地喊了一聲,如數付給他錢。
「欠帳就要付錢的,馬上都要到千禧年嘍,老哥你不付錢能坐在這裡喝茶水嗎?只能爬在湖邊去喝臭水。」
老頭歎息著走開,他的語氣實在沒有什麼特別,但在馬領聽來,卻彷彿某種強硬的訓誡般的詛咒,尤其當他這樣一唱三歎地重複時,就更是一種不折不扣的威脅了:
「只能爬在湖邊去喝臭水,只能爬在湖邊,去喝臭水,去喝臭水啊。」
馬領驚恐莫名,他再也不想坐在這裡了。
他過去對老頭說:「我結賬。」
老頭笑嘻嘻地說:「你剛結過了,我記得,你老哥不要來逗我。」
「老哥我結自己的賬,老哥我寧願爬到湖邊去喝臭水!去——喝——臭——水!」
4.尋人啟事
走到大街上馬領失去了方向。他不想回家,羅小鴿跟她的姐姐們吃飯去了,他想自己應該吃了飯再回去。但他並沒有一點飢餓的感覺,於是一邊走,一邊強迫自己醞釀出食慾。路邊的一根電線桿旁圍了一大堆人,馬領湊了過去。電線桿上貼著張尋人啟事:
李霞霞,女,三十一歲,民生商廈家電部營業員,今年六月十二日下午和電器開關廠推銷員許虎在家中通姦,被其夫李小林當場抓獲,其後將家中多年積畜一掃而光不知去向,其夫李小林多次去其娘家(小西湖二百八十號)尋找未果,其娘家人不管也不找,如有告其下落或將其帶回者,予以重謝!聯繫號碼:1272121。
啟事上附有照片,馬領觀之駭然。照片上的女人有一頭長髮,穿裙子,雖然是黑白照片,反映不出裙子的顏色,但馬領當即認定了那一定是紅色的——紅裙子。他為這個判斷激動不已,從人堆裡擠出來,蹲在馬路邊大口大口地呼吸。
呼吸稍微順暢,他站起來沒命地向公園方向狂奔。有個男人被撞得一趔趄,怒氣衝天地在身後罵他。馬領頭也不回地奔跑,感到自己正在和一個陰謀競賽,看誰能夠先一步到達。
在公園門口他被兩個中年女人堅定地阻攔住:
「票!」
他翻遍口袋才發現身無分文。他記得自己是帶了錢的,不知在哪個環節上丟失了。腳步被無可轉圜地阻擋住,馬領焦急的心情緩釋下來。沒有辦法,無能為力,你只能處在嚴峻的勢態之外,即使此刻某人在這個世界上無端端的死,在望著你。
馬領坐在公園門前的台階上,用手機拔出這個號碼:1272121,是組自動尋呼號。很快電話就回過來,一個平淡無奇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男聲。
「誰?」
「是李小林嗎?我看到了你貼出的尋人啟事。」
男人停頓一下,接著像是發言前清清噪子那樣咳嗽幾聲,然後開始背兒歌般地朗頌起來:
「李霞霞,李霞霞,是個不要臉的女王八……」
下面是很多最骯髒的下流話。馬領吃了一驚,但隨即卻聽得心曠神怡,直到對方停止了,還處在一番仔細的品味當中。
「自己編的?」
「當然。怎麼樣,不壞吧?」
「還可以。」
「那麼再見。」
「等一等。」
「還有什麼事?」
「我有重要情況向你反應。」
「重要情況?」
「我想我看到你妻子了,你能不能來一趟。」
「那就來一趟吧,什麼地方?」對方好像一點興趣都沒有,懶洋洋地說,「可是天氣多熱啊。」
「我看你還是來吧,在革命公園門口。」
「好吧。」
「可我們不認識。」
「怎麼?」
「我怎麼認你?」
「這好辦,我很好認。」
5.多年積畜
李小林騎輛自行車不緊不慢地過來。他真的很好認,馬領老遠就認定這個像一根通條似的直挺挺騎行的人是他。他也好像認識馬領一樣,目不斜視地騎到跟前停下,一條腿支住地面,和馬領儼然老友似地相互握手。
「我剛剛在公園裡看到你妻子了,」馬領迫不及待地說。
「是嗎?」
「千真萬確,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可能就是許虎吧,他們在吵架,你妻子可能有生命危險。」
「是嗎?好吧,進去看看。」
李小林下來把車子推到一棵槐樹的陰影下鎖好。兩人向公園大門走去。
兩個中年女人同時伸手:
「票!」
李小林看看他,說道:
「買票去啊。」
馬領說:「我沒錢。」
李小林轉身就走,馬領以為他去買票,他卻走到槐樹下推車子去了。
「哎?」馬領追上去問道,「怎麼又不進去啦?」
「我也沒錢,」李小林雙手一攤。
馬領吃驚地看他,半天才說道:
「我們坐下好好談談。」
李小林點點頭,說:
「我也是這個意思。」
兩人找塊涼快些的地方席地而坐。
「你好像並不急著找到你妻子。」馬領拍拍他肩頭。
「當然。一開始並不這樣,可現在我想通了,就不急了。」
「為什麼?」
「找著了又怎麼樣?不過是回到暗無天日的日子去。我現在多好,你都不知道我現在有多好。以前我下崗了,沒事可幹,一個朋友也沒有,自從貼出那張啟事,天天有人呼我,我給他們背我寫的詩,他們都說好極啦。」
李小林顯然是一個善談的男人。馬領一想他把自己寫的那些玩意兒叫「詩」,就來了興趣。
「那我可以給你推薦一個更好的辦法,讓你過得更有意思。」
「什麼辦法,說說聽。」
「昌運大廈知道嗎?火車站前的那個。」
「知道的。」
「樓頂,正對本市的大門,夠醒目吧?」
「是啊,夠醒目。」
「在那兒立塊牌子,六米乘八十米,四百八十平米,巨大無比,鶴立雞群。」
馬領報出這串數字後,滿意地發現,自己的胃口似乎開了,一小股飢餓的感覺猶猶豫豫地蠕動起來。
「什麼意思?」
「在上面噴繪出李霞霞的照片,然後配上你的詩。」
「好啊!好啊!」
「再噴上你的呼機號,起碼一下子可以讓幾百萬人知道。」
「好啊!好啊!」
「好吧?」
「好啊!」李小林認真地問,「整個下來,需要多少錢?」
「一百萬吧,還可以商量。」
「去你媽的吧,」李小林笑得前仰後合。
他突然憂傷起來,嘴裡開始吹口哨,好像是支流行歌曲,名字叫《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
「她以前最愛聽這首歌。」李小林吹累了,突然問馬領,「你幹什麼的?」
「干廣告的。」馬領沉吟了一下,勉強回答道。
「廣告公司?」
「是吧。」
「老闆?」
「什麼?噢,不是,不是老闆。」
「為什麼?」李小林劈面發火道,「不是老闆你跟我囂張什麼?」
馬領吃了一驚。
「我囂張了嗎?——就算是,這和老闆不老闆有什麼關係?」
李小林苦著臉,兩眼望天,問道:
「你要是碰著這種場面怎麼辦?」
「什麼?哪種場面?」
「一進門,手裡還拎了隻雞,卻看到自己的老婆和一個男人拱在一起。」
「噢,這要看到什麼程度。」
「程度?什麼『程度』?」
「衣服脫了沒有,是穿著還是光著。」
「光著!」李小林肯定地說,「是光著!」
「還要看進行到哪一步。」
「什麼玩意兒?」
「幹起來沒有,還是正在調情。」
「幹起來了!幹起來了!」
「那要看什麼體位,『體位』懂吧?就是什麼姿勢。」
「你這個王八蛋很囂張啊!」李小林親熱地踹他一腳,又嚴肅地說,「真的,你告訴我,你會怎麼辦?」
「你是怎麼辦的?」
「我走了,把雞放下,轉身把門關上走了。我一個人到菜市場轉了一圈,說實話,眼淚一直往肚子裡流啊。李霞霞以前多愛我,我們蜜月旅行去的是廣州,我把所有的錢都給她買了衣服;她媽生病我倒屎倒尿,整整一個禮拜沒合眼。」
「你做得很好,你轉身走開說明你很有風度。」
馬領感覺自己的腸胃已經開始劇烈蠕動起來了。
「屎!我現在後悔死了,我真不該走開的,等我回去時什麼都沒有啦,存折,首飾,還有媛媛。」
「媛媛?」
「我女兒,五歲。」
「你啟事上好像沒有提到。」
「我提到了——其後將家中多年積畜一掃而光,就是這一句。」
「可還是沒提你女兒啊,只是說把『多年積畜一掃而光』。」
「媛媛就是我們最大的積畜啊,一個女兒,有什麼比這更珍貴!」
馬領喉頭緊了一下,他覺得這個李小林真的具備詩人的氣質。
「我想問一下,」過了會兒,他問,「如果有人真把你妻子帶回來了,你怎麼重謝人家?」
「沒想過。」
「假設一下,萬一真有人做到呢?」
「對方要是個男的,我就把李霞霞賞給他,要是個女的,我就把自己賞出去!」
李小林狡黠但又不失天真地笑起來。
與此同時,肚子裡一聲巨大的轟鳴向馬領宣佈:他此番折騰的目的業已實現,此刻——他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