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足之年 第3章 抽屜 (3)
    5.睡哪張都無所謂的

    當馬領落腳在那家小旅館時,他唯一的念頭便是迅速地睡一覺。他能夠意識到自己出了問題,身心都不大對頭,而這些只有靠睡一覺才能得到糾正。所以進了自己的房間後,他直接走到了床邊,同時也直接走進了夢中。

    在夢中,有個水淋淋的傢伙光著身子從這間客房的衛生間裡蹦出來,嘴裡還吹著口哨,一眼看到馬領,嚇得迅速用手護在了自己的生殖器上。馬領在夢中看到自己和衣橫臥在床上,口水濡濕了一大片床單。這個光著身子的傢伙從最初的驚嚇中緩過神來後,便好奇地打量起馬領。他定睛觀察著這個酣睡者,依然用手捂著身體的重要部位。漸漸的,他似乎明白了,這個闖入者不過只是一位新來的同房客人,於是他便釋然地重新吹起了口哨,一邊吹,一邊小心翼翼地靠近馬領。馬領看到這個傢伙向著夢中的自己作出了一個無恥的動作:他來到了馬領的床頭,謹慎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警覺地回頭張望了一下,接著,捂在生殖器上的兩隻手突然亮開,用力將露出的那根傢伙甩動了一下。隨著他的擺動,他身上的水珠抖在了馬領的臉上。馬領像遭到了棒喝,直挺挺地彈了起來,木訥地對視著眼前這個卑鄙的傢伙。他還不能清晰地分辨出夢境與現實的邊界,所以只有死盯著對方,同時一點一點努力蓄積著意識。

    這個傢伙當然是被嚇壞了,他顯然沒有料到馬領會突然翻身坐了起來。他像一個女人般地驚呼了一聲,雙手再次飛快地摀住了自己的胯下,同時過猶不及地扭過半個身子,把大半個嶙峋的屁股對在了馬領眼前。

    「你睡錯床了,」他扭捏地說,「那張,左邊那張,那張是你的床。」

    馬領怔忪地看看握在自己手裡的鑰匙牌,他想要表達的只是:這個雙人間的床鋪分配並沒有明確的左右之分。

    這個傢伙很聰明,他居然看懂了馬領的意思,有些害羞地說:

    「不好意思,其實睡哪張都無所謂的,只是,這張我已經躺過了,喏,你瞧——」

    他讓馬領瞧的是他撂在這張床頭上的一雙襪子。

    馬領掃了一眼那雙具有說服力的襪子,二話不說就走向了自己那張指定的床。然後他便倒頭睡下了。但是意識再也無法走進純粹的睡眠,他始終搖擺在半夢半醒的昏沉之中。對於和自己同屋的這個傢伙,馬領懷著一種只有在夢中才會有的古怪情緒,他很想揍這個傢伙一頓,同時又有種無端地好感,乃至於希望能夠與其並肩躺在一張床上。

    「其實睡哪張都無所謂的,」這個傢伙再次強調,他似乎有些內疚,試探道,「要不,你還睡這張?我睡哪張都無所謂的……」

    馬領有氣無力地衝他擺擺手。

    他還是不太放心,一邊嘮叨著「睡哪張都無所謂的」,一邊開始翻一隻黑色的旅行包。後來他翻出了自己要找的東西,將那把剃鬚刀沖馬領比劃了一下,一蹦三跳地跑回了衛生間。沒一會兒,馬領聽到傳來嘩嘩的水聲。他覺得自己現在的狀態很辛苦,因為他實在區分不出自己是否真的睡著了,疲倦的神經偏執地緊繃著,麻痺卻又亢奮,竭力想要說服自己的確已經長眠不醒。當他依稀覺得有了一點睡著了的意思時,聽到那個傢伙在衛生間裡說:

    「真的,你想睡哪張都可以。」

    那點兒「睡著了」的意思一掃而光。馬領恍惚地想——此刻,如果自己能夠甄別出清醒與昏睡之間那道美妙的界限,時光就會倒轉,他就會重新坐在那張令人費解的辦公桌前,年復一年地進行著上拉下托的動作了。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來,馬領遲鈍地傾聽著,認為這應當是從夢中打向現實的一個電話,反之亦然。

    「幫忙接一下!」

    衛生間裡的傢伙尖利地叫了一聲。

    馬領激凜著睜開了眼睛。兩張床之間的矮櫃上有一部手機。

    「我老婆的,幫忙接一下!就說我在洗澡——老王在洗澡!」

    馬領機械地盯著那部手機,喃喃地重複道:

    「老王在洗澡。」

    手機鈴聲居然應聲停止了。馬領已經將它握在了手裡,它突然安靜下來,讓馬領有些不知所措。那個時代,我們的手機都形如板磚,馬領看著這塊笨重的玩意兒,心中產生了一個願望。他定定神,用這隻手機撥通了父親家的電話。對方接聽的速度令馬領措手不及,好像號還沒撳完那邊就有人應聲。父親悶悶不樂地喂了一聲。

    馬領壓低聲音說:「爸,是我。」

    父親一點驚訝的意思都沒有:

    「我知道是你,我正在給你寫信,你電話就打來了,我不想和你說話的,我想寫信可以心平氣和一些。」

    馬領說:「爸,你不要生氣。」

    父親馬上說:「不要生氣,我為什麼不生氣?你們這樣不行的,不行的!生活不是你們這樣子的。警察來找過你妹妹,她在哪裡?我知道你們都無可救藥了,我早說過的吧,被我說准了吧,你,還有你妹妹,你們都完蛋了,沒救了。」

    父親的聲音真的太大了,馬領不安地摀住手機,同時回頭看看衛生間:

    「噓——爸,你不要生氣,我想回去看看你。」

    「你不要來看我,不要來!」父親拒絕道,「你要來見我,等生活真的上了軌道再來,我也不要求你衣錦還鄉,起碼一切正常了可以吧,可以吧?」

    馬領窄著嗓子說:「爸,我沒什麼不正常。」

    他還想補充些什麼,比如,列舉一些「正常」的依據,聽到手機裡父親的聲音突然有了哭腔。父親在手機裡哭著說:

    「我都快六十歲的人了,我明天死了也沒什麼虧的,也夠了,也——夠——了!」

    6.得救

    那個傢伙一邊用一塊大毛巾揉搓濕漉漉的腦袋,一邊狐疑地盯著矮櫃上自己的手機。他問:

    「你不沖一衝嗎?水還不錯。」

    馬領閉著眼睛搖搖頭。

    「還是沖一下咯,」他熱情洋溢地說,「我看還是沖一下的好,出門在外是不需要太講究,可是今天不同啊,畢竟,今天是新千年的頭一天嘛!」

    馬領睜開眼睛,空洞地看看他。

    「老弟,還是沖一下,沖一下。」他衝著馬領打著鼓勵的手勢,「老王我常年在外面跑供銷,也是髒慣了的,可是今天我就要衝一衝,一定要衝一衝的。」

    馬領覺得自己被說動了。於是就從床上下來。

    熱情的老王卻大叫一聲:「就在這裡脫!」

    馬領怔怔地看著他。

    「衛生間沒地方掛衣服,就在這裡脫就在這裡脫。」

    馬領坐回床上,開始一件一件地脫衣服。老王依靠在自己的床上,點著一支煙,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直到馬領一絲不掛地站起來後,他才不好意思地用被子遮了遮自己的身子。

    衛生間很小,一隻抽水馬桶幾乎佔滿了空間,馬領站到篷頭下,腳就被馬桶限制住。熱水當頭噴射下來時,身上的各種疼痛都被激活,馬領忍不住呻吟了一聲。

    老王在外面問:「怎麼樣,水還不錯吧?」

    馬領搪塞地哼哼了兩聲。他的腦子完全被自己的身體佔據了,疼痛如此綿長,醇厚到了一種讓人享受的地步。

    老王在外面追問:「舒服吧?沖一下舒服吧?」

    馬領抹了一把額上被水沖下的頭髮,暴躁地說:

    「舒服什麼?一般嘛。」

    現在馬領赤裸裸地坐在老王對面。他突然難堪起來,因為他覺得自己暴露出的那只左腳實在太醜陋了,皮膚光而薄脆,像是裹了一層塑料物質的襪靴。馬領心裡因為這種難堪而湧起一股奇怪的懊喪。是什麼讓自己在一個深夜來到了這個小旅館呢?在他看來,這種清晰的困惑並不比身陷夢境更令人寬慰。

    「很難看吧?」他解釋道,「嗯,它受過傷,被砸扁過,剛剛恢復不久,還不太像只腳。」

    老王似乎對這隻腳並無興趣,他直愣愣地望著馬領,視野是一種縱覽性質的,並不局限在一隻腳上。馬領被他看得不安起來,同時當然也不滿起來,於是索性擺出一個大馬金刀地姿勢,挑釁般地面對著他。直到對方發出了輕微的鼾聲,馬領才發覺,天吶,這是一個睜著眼睛睡覺的傢伙!

    馬領熄了燈。很快身邊就傳來了老王的夢話,有種詠歎調的味道,期間夾著幾聲減壓般的深深的歎息:

    「舒服——啊,舒服。」

    馬領竭力克制著自己的厭惡情緒,左腳拚命地縮著。這種不堪的感覺非常頑固,經過了漫長的忍耐,他終於還是難以自持了。

    馬領在黑暗中摸索到那部手機,撥通後,很久沒人接聽。一聲聲盲音讓他一下一下地洩氣,肚子裡的話一點點流逝,當他幾乎完全喪失勇氣時,電話裡傳來了父親的聲音。

    「誰?」

    父親好像從睡眠中醒來,聲音沉濁,似乎剛才根本沒有那樣激情澎湃地和兒子通過電話。

    馬領閉著眼睛,努力令自己的聲音顯得不帶有父親鄙視的那種「油腔滑調」。他用蘭城話(這樣應該顯得樸素一些),以一種請教的口吻小聲說道:

    「爸爸,為什麼你會覺得我不正常呢?你看,我會餓,會困,知冷知熱,難道不是嗎?那麼,你為什麼就不能相信,我只是一個有點孤獨、但絕對正常的人?」

    老王在夢中說:「舒服——啊,舒服。」

    馬領跳起來,撳開燈。老王驚醒,兩隻手恐懼地抱在胸前,當他看到馬領手裡攥著自己的手機時,立刻生出一副氣憤的表情。與此同時,一聲巨大的轟鳴從天而降。它像一聲遲緩的奔雷,從遙遠的地方滾滾而來,因為突兀,所以顯得凋敝。他們吃驚地互相望著。

    好半天,老王才戰戰兢兢地問:

    「地震了?」

    馬領站在光裡,深深地吸口氣,用一種得救般如釋重負的口吻,字正腔圓地說:

    「不,這是敲開千禧年的最後一聲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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