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選 第42章 走活路 (2)
    不再是湯金山的一隻鞋子,是來歷不明的一團血跡。血跡藏在草地上,塗在一些草棵草葉間,已經被圍觀村民踩踏得模糊難辨。有一個細心的年輕警察在石旗桿基座邊勘察,拿個放大鏡察看作案者留在草地上的痕跡,發現了草棵上的異常。他喊了另幾個警察過來,一起觀察分析,確認是血跡,從血跡範圍和存留情況分析,估計與昨晚盜竊案和盜竊犯有關。

    顯然有案犯於作案中在這裡意外負傷。現場還發現了一小塊破布,也有血跡,可能是案犯包紮傷口後剩下的。

    守在附近觀摩學習的村民們起哄了。他們不是有新的發現,是不約而同想起歷史,大有感觸,忍不住議論。

    數十年前,「文革」開始之際,張家祖厝門外這兩支石旗桿被一群中學生「破四舊」,刨座倒桿。當年那些孩子一邊喊口號,一邊拉石桿,卻沒料石柱傾倒時,柱頂的石帽脫落,滾在地上,打得一個賣力幹活的學生當場斷骨,鬼哭狼嚎。幾十年過去,石旗桿再次遭難,被盜賊拽走,不知去向。看來這回老石頭也沒便宜了人家。

    村民人心大快,因為旗桿社的旗桿石真是神了。張富全則向警察要求:「你們快去看看,傷的沒準就是那小子!」

    他耿耿於懷,還是忘不了湯金山。

    警察勘察完案發地點,安排保護現場。他們決定接觸一下湯金山。

    他們去了湯金山家,這時太陽偏西,湯金山在自家門外,把貨車車頭蓋翻起來,整個頭鑽在車頭蓋下,正在處理故障。

    警察問:「什麼事?」

    他答:「油路髒了。」

    警察問湯金山知道後山出事嗎?湯金山不清楚,因為他出車剛剛到家。警察問湯金山身上有哪裡受傷?他舉起右手讓警察看。中指上有一個傷口,粘著創口貼。他說是修車時不小心碰的,不礙事。

    這並不能證明他與盜竊旗桿石無關。類似的大型盜竊活動都需要動用足夠人力物力,不是一兩個人能夠做下來。所以傷的可能是別個,不是他。

    湯金山告訴警察,他自己原有一輛解放牌貨車,因為打架那件事,賣了,給傷員付醫療費。這輛舊車是他堂叔湯旺根的,公里數跑得差不多了,經常出故障,讓他先用。等緩過氣來,還想買輛好點的車開。

    此刻他差不多緩過氣了,村委會選舉前夕發生的群毆案已經了結。這個案子曾經顯得非常嚴重,湯金山被拘留,送到縣城關起來,其弟湯金山不服,於選舉日水澆啤酒箱,鬧了一場。後經各方共同努力,事態到底平息,湯金山雖然落選,人卻得到解脫,從縣裡回到了阪達村。事後得知,湯金山化險為夷,除因各方努力外,竟也與阪達村籍的大領導張盛副市長有關。張富全是這位領導的親侄兒,群毆案中的另一方事主。張富全一心要收拾老對頭湯金山,他給老叔去了電話,請求老叔打招呼,讓縣裡狠辦湯金山。人家老叔看得遠,瞭解情況後十分憂慮,分別給張富全父子和張茂發打來電話,主張退一點,鄉里鄉親,不要冤家越結越深。他還交代縣鄉領導幫助妥善處理他老家親屬的鄰里糾紛,別走極端,以和為貴。結果湯金山得以解脫,雙方以調解方式了結事件。

    由於近來這些事情,派出所警察跟湯金山兄弟倆早都很熟悉了。這天警察沒在湯金山家門口那面「見義勇為光榮」牌下多說話,因為遠遠近近已經聚了一些看熱鬧的村民,不少是從後山轉場過來的,他們一邊在那裡看警察盤問湯金山,一邊探討湯金山是否確實做案。這種狀況不利於辦案,警察擔心局面失控。他們打聽湯金山的家人在哪裡?得知湯金山的妻子張麗娟在岳父那邊收拾房間,警察讓湯金山跟他們去派出所協助辦案,現在就走,坐他們的警車。他可以在路上再給張麗娟打電話。

    「這麼急?」湯金山不解。

    警察說:「事挺重要。」

    湯金山笑問道:「上不上手銬?」

    警察也笑:「這回不用。」

    於是很高興,湯金山關了家門,跟警察走人。

    到了派出所,警察為湯金山做了筆錄。昨天晚間幹什麼去了,是否到過後山,有什麼目擊者,等等,都是常規方式。湯金山告訴他們,昨夜整晚都在路上,拉貨,獨自一人。半夜過後很睏,曾經到一個加油站外邊停了兩三小時,在車上睡了一覺。天亮後再往回開,到鄉里卸了貨,吃過中飯才回到村裡。

    「昨晚兩點到早晨這段時間裡,有誰跟你在一起?」

    沒有,獨自一個,其中一段時間是在車上睡覺。這就是說,在案發時間,沒有不在現場的目擊證人。警察告訴湯金山,他們村後山的石旗桿於這個時間被人偷走了。湯金山竟然大笑,說偷得好,這可熱鬧,老伙子還不給氣死。

    「興災樂禍?」

    湯金山說他跟兩個老石頭不對路,全村都知道。

    「所以你老弟嫌疑最大。」

    湯金山說他早想放倒那兩個老石頭,但是他肯定不會偷偷摸摸去做。

    警察問完話了,讓湯金山看完記錄,簽完名蓋了手印。湯金山問他們自己可以走了嗎?他們不允許,說還有事。

    「不是都完了?」湯金山問。

    沒完。還有呢。

    湯金山在派出所一直呆到晚上十點。有一個警察看著他,跟他東拉西扯,問東問西,湯金山發現人家純粹是消磨時間,不像打聽什麼,要抓他破綻。他覺得挺納悶。後來來了一個電話,警察鬆了口氣,起身對湯金山說:「走。」

    沒讓他回家,是把他送到了鄉政府。

    湯金山在鄉里見著了羅領導。誰呢?羅炳泉。

    湯金山記得這個人,縣民政局的副局長。村委會選舉前,羅領導到鄉里指導,湯金山特地來會過他兩次。當時羅領導含糊其辭,跟湯金山講「遊戲規則」,湯金山告訴他自己土農民一個,聽不會,其實印象很深。他沒想到今天還會在這裡遇上。

    「領導又來指導了?」他問,「民政局也管抓小偷?」

    這一問才知道,人家現在不是指導,也不在民政局了。本鄉呂忠書記已經調走,他來這裡當書記,到任還不滿一個月。羅領導對阪達村剛發生的石旗桿盜竊案很重視,打電話到派出所過問,知道湯金山在派出所後,他請警察把人留下來,他要見一見。今晚恰鄉領導有會,晚十點會剛散,警察趕緊把湯金山送過來。

    「今晚你住鄉政府,不回去了。」領導對湯金山說。

    湯金山很驚訝,問他為什麼?他說不為什麼,有點事。

    羅領導在他的辦公室跟湯金山談了兩個鐘頭話。東問西問,居然一句也不扯到石旗桿上去。他要湯金山講自己怎麼跟張麗娟好上的,講載客和載貨哪個好賺,還講十二嶺車道,他問湯金山選村長時提那個,主要是怎麼想的?

    湯金山笑,說是從電視裡學的。競選嘛,新鮮的大家愛聽,不管做得到做不到,先得敢拿出來講。

    「拿它騙選票?」

    「也不是。」

    湯金山知道在十二嶺上開一條車路不是小事,他也覺得應當可以辦到,因為他自己來來回回,去探過幾次。這事如果辦成了,那就不得了,肯定大家都好。他載過貨也載過客,跑車的人當然要琢磨路。小時候大人告訴他「爬死窟,走活路」,他聽不會。長大後明白了,他們阪達村後邊是十二嶺,路到山下斷了,走不過去,這就是死路。如果開一條車路過去,打通了,死路就變成了活路。不只是阪達村活了,對溪阪鄉,對縣裡也很好。他曾告訴羅領導自己算命算到了十二嶺車道,這也不全是開玩笑。他下決心辭職回村之前,有一個晚間做了一個夢,夢到山上有一條路,他的車卻發動不起來。醒來時跟他老婆一起給自己算命,就這麼算出來了。

    羅領導問他:「這才下決心不回省城?」

    他說是的,三十多了,知道認命。那邊有路,這邊也有。

    就說這些話。

    隔天一早,羅炳泉把湯金山叫去,坐鄉里的吉普車一起動身往山裡走。途經阪達村,他們沒停,一直走到十二嶺山下,沒路了,把車停在道旁。然後湯金山領路,當嚮導,帶著羅和兩個年輕鄉幹部,順著幾十年前開的林區路殘基往上,一直走到山頂。這就是湯金山所提「十二嶺車道」的主要路線。四個人一上一下,用了一整天時間。中午吃的是乾糧,下山後吉普車又把湯金山拉回鄉里。

    「你還得再住一個晚上。」羅炳泉說。

    這晚上累了,大家沒再說話。第二天一早,羅炳泉把湯金山叫去,讓他回家。

    「沒進展,再說吧。」領導挺失望。

    原來羅炳泉留湯金山兩個晚上有緣故,不只是想跟他聊天爬山。阪達村後山石旗桿被偷走,不少人懷疑跟湯金山有關係,羅炳泉心裡有數,知道越是這種跡像那種跡象,越不可能是他。羅炳泉指導過選舉,現在也想指導抓賊。警察告訴他,從附近幾個公路收費站摸了情況,案發當晚沒發現載有旗桿石的可疑車輛進出,懷疑盜賊可能先把它藏在附近什麼地方,看風聲再做行動。羅炳泉和警察就有意製造一個假象,似乎湯金山已經成了主要嫌犯,給抓走了,估計那些賊一看有人頂罪,會藉機趕緊把東西轉移走。不料人家沒上當,接連兩晚按兵不動。警察到處撲空,一無所獲。羅炳泉一看沒有進展,明白自己會當領導,不一定會抓賊,這種事其實他指導不了,此刻留著湯金山也沒啥用,就讓他回家去了。

    「就那兩個老石頭,稀罕啥呢?」湯金山很不理解,「人家喜歡,偷就讓他偷唄,領導幹嘛這麼操心?」

    羅炳泉說:「這個你不懂。」

    他說那不只是兩個石頭,它有其他價值,有意義。

    湯金山認為再怎麼也就是石頭。羅炳泉批評湯金山學習不夠,懂的也不夠。他還翻老底,批湯金山選村長時遇事不冷靜,跟張富全打架。湯金山承認自己從小不愛讀書,很多東西聽不會,有時候火頭一上,不管三七二十一。那回打架,最讓他受不了的是張富全他們打傷了小徐,小徐是他最要好的同事,去年在省城他們倆一起捉賊,差點一起喪命,人家從省裡專程來看他,卻被傷了,他受不了。他其實很知道好歹,也懂道理。比如羅領導,選舉前接觸過幾次,從看守所放回來也聽父親和弟弟提起過,知道可以信。羅領導到溪阪鄉,他很高興,願意聽,以後有事儘管找他。

    「領導非要這兩塊石頭,我知道怎麼找。」他說。

    羅炳泉不信,問湯金山怎麼會知道破案?湯金山說他當過幾年保安,他也抓過賊。

    羅炳泉不認:「那是兩回事。」

    2.

    羅炳泉再次得到重用,來到溪阪鄉主政,他自己感覺非常意外。

    羅教授自以為學習認真,有些水準,鄉長任上卻沒名堂,走得灰頭土臉,在民政局一干四、五年。縣裡中層幹部走到他這一步,基本上沒有戲了,搞好本職,不犯錯誤,有望一直呆到退休,最多平調其他單位,很難別有進步。哪裡想到會重用到溪阪鄉來。鄉鎮主官與縣直局長雖為同級,手中權力和日後前景卻截然不同,聽到消息時羅炳泉大吃一驚,難以相信,因為此前沒有任何風聲,機關裡傳來傳去,議論這個要升了,那個要走了,他聽都不去聽,知道自己肯定不在其列。羅教授很拿自己的所謂高級職稱當回事,不願像一些同僚那麼找人求人鑽營來事,這就很難脫穎而出。不料還有機會從天上掉給了他。

    縣委書記找他談話,告訴他去溪阪鄉任職時,提到了他參與指導阪達村選舉的情況。書記評價:「那件事處理得不錯。」

    他說:「總的是鄭副縣長領導。」

    書記笑了笑,他可能知道一些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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