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選 第40章 啤酒箱階段 (4)
    沒辦法,領導這麼強調,當然只好照辦。如今各地選舉,親眼見的,電視裡放的,鐵皮箱不多,木頭箱為主,所以決定用木質選票箱。這東西不難,叫個木匠,給幾塊木板,鋸一鋸釘一釘,油漆一下,寫上字就行,又不是高檔傢俱,工藝不複雜。只是現打一個得花時間,還花錢,呂忠認為不必搞得那麼隆重,到哪裡找一個現成的用用就可以了。於是他追鄉人大的專職副主任,問去年鄉里用的選票箱放哪裡去了?這一問還問准了,該副主任手中恰有一個,是鄉里開人大選舉時用的。鄉人大、政府五年一屆,選票箱五年用一次,使用週期不短。去年用過之後,該主任擔心箱子丟在會議室裡,這個摸那個動容易搞壞,到時候還得重做,麻煩。於是就搬進自己宿舍保管,當一件傢俱擺設。

    呂忠點頭,說他記得那個箱子,很標準,可以可以。

    鄭小華還不放心:「我要看看。」

    於是呂忠叫了兩個年輕幹部,去宿舍樓把選票箱抬過來。鄭小華看一看挺滿意,因為做得很像樣,箱體漆紅,選票箱三個大字是金字,很莊重很堂皇。它還打造得特別結實,用的是上好木料,有半人之高,相當重,非得兩個人才抬得走。弄壞它可不容易,石塊磚頭解決不了問題,除非拿大鐵錘死命去砸。選票箱的防水性能也不錯,只要不是直接往投票口上澆水,哪怕拿高壓水槍噴它,一時半會,搞不濕裡邊的選票。

    羅炳泉卻說這箱子不行,恐怕不好。

    羅教授注意到該選票箱下邊有一行金色落款小字,標為本省本市本縣溪阪鄉。羅炳泉說這一看就是鄉里的東西,拿到村裡用,別讓人借題發揮,說鄉里連這個都要包辦,干預村民選舉。

    鄭小華批評:「羅教授又玄了。」

    她不擔心被指干預,但是也不喜歡落款小字。她說選票箱就是選票箱,何必做得像一份公文,下邊還要落款?難道還要刻個木頭公章鑲在上邊?沒辦法,真是土。誰讓這麼幹的?自己不懂,電視上也該見過呀,哪個選票箱還得寫上自己這塊地盤一畝三分地叫個什麼?真是的。

    「好在字是鑲上去的,撬掉算了。」她說。

    羅炳泉說:「啤酒箱也還需要。」

    他提到了流動票箱。鄉里這個大選票箱可以擺到阪達小學校操場,卻沒辦法抬著走。村選大都需要流動票箱,像老伙子張茂發那樣的病號,按規定得用三個工作人員,把票箱送到家裡讓他投票。流動票箱輕便為宜,所以啤酒箱還是少不了。

    「啤酒箱階段嘛。」羅炳泉說,「免不了用那東西。」

    「什麼啤酒箱階段?」鄭小華不同意,「你是啤酒箱教授?」

    領導會命名,還挺貼切。

    選舉前一天,鄉里的標準選票箱用吉普車送到了阪達村小學。當晚鄭小華帶呂忠羅炳泉等人親自去現場檢查,她在那裡又改了主意。

    「感覺真是怪怪的。」她說。

    女領導的感覺很敏銳。鄉里的選票箱像模像樣,十分標準,會議室主席台上一擺,很堂皇很莊重。弄到阪達村小學校裡,露天土操場舊學生桌上一放,看上去卻挺扎眼,跟周圍環境確實不太協調。特別是選票箱下方被撬掉的一行小字,痕跡隱隱約約,似乎藏著些什麼,讓人感覺不舒服。

    女領導左看右看,最後終於歎了口氣。

    「算了,啤酒箱就啤酒箱吧。」她說。

    羅炳泉也覺得似乎啤酒箱會更合適些。所謂「啤酒箱階段」當然是笑話,主要還是出於現實情況考慮。這個村上回投票出事,用的是啤酒箱,重選時照樣用啤酒箱,感覺比較接續,換一種選票箱感覺好像是另一種選舉了。考慮到阪達村以往選舉情況,還有左鄰右舍其他村子目前的狀況,眼下似乎還是啤酒箱好。

    於是又換了回去。

    經過幹部群眾大量細緻的工作,阪達村這天投票波瀾不驚,平穩祥和。上午八時開始,選民陸續前來投票,有的投完票就走了,有的投票後還聚於小學校操場上抽煙閒聊。湯金水被安置在操場乒乓球檯邊,即上次選舉時******拍照處。他隨同選舉辦工作人員一起處理誤工補助發放事宜,凡投完票者,可到這邊領取二十元,由工作人員登記名冊,湯金水自行發款。

    這個細節經羅炳泉指導提出,大家研究認可。羅炳泉認為讓年輕人自己發錢,有助於他自己和大家深化感受,也有助於當事人精打細算,確保錢沒有亂花。發款是在選後,不會有買票之嫌。

    當天大批人員去了現場以保證重選成功。鄭小華沒有到場,留在鄉政府裡掌控情況。作為縣領導,此刻太直接不一定合適。呂忠書記也留在鄉里,陪同領導指揮掌握。現場交給林長利和羅炳泉,他們作為縣鄉指導選舉人員,下村指導村民選舉委員會組織選舉,符合法律文件的規定。

    羅炳泉在現場見到了張貴生,他又穿上那件西裝,如呂忠早先所笑,打扮得像是準備娶小。這個人興致勃勃,喜不自禁。經過包括羅教授在內的許多幹部群眾的共同努力,本次選舉已經沒有懸念,今天張村長篤定當選。他給羅炳泉遞煙,說他們家老伙子講了,感謝領導關心幫助,改天老伙子身體好點,一定要到縣裡請領導吃飯。他也會告訴他老叔張盛副市長。

    羅炳泉頓時覺得眼下這個場景有所欠缺,不太圓滿。

    上午十點,大約就在上次湯金水肇事的那個時候,人群突然騷動,大家一起扭頭朝小學校門口看去,引出了一些動靜。

    卻是******來了。她還是那副裝束,裡邊長外邊短,長袍馬褂一般,獨具風采。她從學校大門進來,於眾目睽睽之下朝操場北側升旗台的啤酒箱走去。場上相關人員包括啤酒箱邊的監票和保安一起緊張,羅炳泉沒發慌。羅炳泉不擔心******跑出來親自動手,再澆一次票箱,因為那只水龍頭已經處理過了,今天保證無水。

    人家沒想肇事。她用她的相機進行近距離拍照,為她在本地很有意思的社會學考察留下又一筆現場記錄。

    羅炳泉指著她對張貴生說,你們要小心這個領導。她下巴尖,掛鉤阪達村。要記住多做好事,別做壞事。哪個胡作非為,她會知道,那就壞去了。

    「******我見過的。」張貴生問,「她從哪裡來掛鉤?」

    從北京來。張貴生的老叔張副市長都該怕她,別說張貴生自己。

    這天羅炳泉終於有幸成為******相機裡的人物。她給羅炳泉拍了幾張照片,包括羅炳泉與張貴生並肩而立的照片。羅炳泉認真配合,沒有異議。

    他對******表示感謝,說自己剛才還感覺有些欠缺,現在不會了。有美麗的******意外光臨,阪達村今天的選舉才格外圓滿。

    ******沒有吭聲。

    拍完照,她問了羅炳泉一個學術問題。

    「你這是拿人民幣兌換的?」

    羅炳泉回答不是。那天晚上,湯旺興從鄉政府他住的房間離開時流了眼淚。不是因為他欺壓弱者,也不是因為人民幣。湯旺興是被感動了。

    「你事先準備的?」

    羅炳泉承認。那天下午,他預感事情一旦形成僵局,鴨湯可能會是解決的關鍵,這個人可能需要幫助。經與溪阪鄉領導協商,羅炳泉從鄉財應急借款五千元,由他個人出具借條,以備需要。當晚鴨湯突然上門,他把這筆錢交給鴨湯,鴨湯詢問要不要給領導寫張借條?他沒要。他對這個農人非常信任,待他們緩過勁來,這筆錢自有著落。他相信這家人會緩過勁來,湯家兄弟經歷這麼一場事變,下一次肯定不一樣。按照規則運行,有朝一日,他們可能會成為掌控者,成長為這個村新一輩主導人物。這也要感謝******,沒有******巨大的正義感,以及她令人畏懼的莫測高深,兩兄弟的前程可能已經過早夭折了。

    她說她放心不下,所以特地趕來。此刻她對誰當村長不感興趣,只關心湯金水。聽起來,羅教授是真正關心這個年輕人的吧?他不會有事吧?

    羅炳泉說:「我斷定他將得到依法處置。按照規則。」

    「等於沒有回答。」她不滿,「羅教授只會講這種令人討厭的官話?」

    羅炳泉告訴她,派出所領導說,根據湯金水肇事的情節,按照有關規定,他們會從輕發落。他可能會被處行政拘留幾天。孫所長準備讓年輕人在派出所服拘役,燒開水擦桌子洗地板,閒來與在家幹警們一起學習法律。這對年輕人會有好處,這個輕處罰不會給他留下污點。

    「他哥哥呢?」

    羅炳泉說自己對法律學習不夠,具體說不出這個案子會有哪些可能。派出所孫所長已經向縣局匯報過情況,包括湯金山在省城與歹徒搏鬥受傷,獲得的見義勇為榮譽和獎勵。他知道鄭小華副縣長現在也很重視這個案子的處置。他可以向******保證,結果一定是合法公正的。

    「羅教授不騙人吧?」她問。

    羅炳泉說,她不必一定要相信他,但是可以相信自己手裡的照相機。她的相機裡記錄了很多東西,都是現實存在,是真實的。

    「這是徠卡數碼機嗎?」他忍不住還要再問。

    「你也懂?」

    羅炳泉承認其實他不懂,沒玩過,學習不夠。他只知道數碼機不用膠卷。

    她說不錯。她這相機不用膠卷。

    羅炳泉建議她比較照片,她會發現今天跟上次使用的選票箱相同,都是舊啤酒箱。本來領導很想變一變,昨天下午做選舉準備時,小學校操場上擺的是一隻從鄉政府運來的結實的大選票箱。但是後來又換走了,恢復為啤酒箱。為什麼?大家說了笑話,認為現在本地還是啤酒箱階段,所以用啤酒箱對路。所謂啤酒箱階段,說的是還很草根很初級,不是很完善,所以阪達村選舉中才有這麼些事情。但是應當看到啤酒箱已經比以前沒有箱子進步,有了啤酒箱,才能指望今後還有木頭箱、鐵皮箱等等。

    ******說,是不是因為目前用的只是啤酒箱,很草根很初級,就可以放大膽玩弄花樣,漠視民意,欺壓百姓,甚至胡作非為?

    羅炳泉承認可能有這種情況,現實很多面。所以需要******的正義感,以及她的照相機鏡頭。啤酒箱跟數碼機碰在一起,情況就不一樣,可以良性發展。

    「是真話嗎?」她問。

    羅炳泉說,從一開始他就非常注意******的相機,覺得******的鏡頭可以變成他的鏡頭。此前他屢次冒犯******,即是想搞清楚******的來歷,也是想借助******,讓******的鏡頭起點作用,讓這件事往好裡辦。

    「辦出今天這個結果?選出一個張二世,羅教授很滿意?」

    羅炳泉認為不要只看弄出個張二世。結果也是過程,裡邊已經有些積極因素。他擺脫不了一個感覺,覺得自己和此間各級領導在這裡做的一切,最終很可能是在為某一個人鋪一條路,創造一個機會,這個人就是湯金山。

    「如果是那樣,還得感謝******幫助,是心裡話。」他說。

    「聽上去言不由衷。」她評價。

    羅炳泉說他不指望******表示信任,有******的質疑可能更於事有補。一直到現在他還沒搞清楚******究竟是個什麼人,他很想弄明白,因為好奇。但是又覺得不必,******應當高深莫測、令人敬畏。

    她記得羅炳泉早有這一提議,像是開玩笑的。這回她的相機裡留著許多嘴臉,她很疑惑,不知道眼前這張嘴臉究竟要怎麼看。

    羅炳泉認為這張嘴臉很謙虛,充其量如******所形容,就是個小官僚。心裡有想法,學習很認真,做事很努力,畢竟基礎太差,起點太低,環境不利,性格也有問題,終其一生,估計如此而已,不可能有什麼造就,自己很明白。但是此時此地,知道立足現實,沿著正確的方向前進,這種人還是需要的。

    這時小學校外傳來轎車喇叭響聲。

    鄭小華副縣長匆匆駕到。聽說******意外出現,她立刻趕了過來,繼續熱情接待,要領******上十二嶺,再訪那座她們沒去看成的古墓。

    離開前******再次提醒羅炳泉,這裡的各種嘴臉都在她的相機裡。

    羅炳泉表示明白,知道她會盯著什麼。

    選舉落幕,沒有意外,張貴生當選。湯金山人還被關著,缺席參選,居然也還得有三成多的選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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