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造緊張因素的不僅是該年輕人,還有******。******已經不在現場,卻比在現場更嚴重。她讓湯父領著,居然去了村老大官邸,不是去親切慰問臥病於床的張茂發,是去給人家的房子拍照。張茂發的房子佔地廣闊,其氣派在村中數一數二。一個在本村統轄近四十年的老伙子,有這種房子不算意外,一旦公開披露卻容易引發聯想。******還去了大水窟,站在當年張茂發主持修建的水壩上,用她那隻大炮筒拍下了水產養殖基地的無盡風光。此地風光不論如何漪旎,肯定不會是拿去參展用的。拍完照回到湯家,她還調侃林長利,問是否要求她也寫一張悔過書,貼在阪達村重選公告一旁以示低頭認罪?如果不寫是否會給帶走,送縣看守所去吃官司?
消息傳過來,鄭小華罵了人,罵的當然是羅炳泉。她說羅炳泉號稱羅教授,這指導個啥?就幹這種事!越弄越麻煩,看怎麼辦吧!
羅炳泉有很強的挫折感。女領導批評人一向不太注意學歷、職稱以及當事者本人感受。當年羅炳泉當鄉長時,與她和吳忠均為同僚,羅炳泉是教授級的,他們尚無職稱。但是後來他們都進步了,羅炳泉沒長進,雖然級別還在,官卻越當越小,顯然羅炳泉這種偽教授不太有用。羅炳泉對自己已經沒有太高期待,很清醒很現實,碰上破事自覺認領,但是他還是很在乎自己的職稱,依然自認為有些想法。他這種人的毛病真是改也難,不容易。
當天下午,鄭副縣長決定讓羅炳泉再次出動,去指導******。一來因為******向林長利問及了羅教授,二來一旦鄭副縣長親自出馬就沒有退路了。雖然女領導一再對羅炳泉表示懷疑,對羅教授所作所為很氣惱,關鍵時刻還是遵從自己的基本判斷,認為此人可辦破事,因此沒太猶豫,指定其上。
羅炳泉沒去阪達村找******,因為在那裡說話反不方便,他去了******下榻的金葉酒家守株待兔,從四點一直枯坐至六點。晚飯前******回來了,她還沒給羅教授照過相,看到暫缺嘴臉出現,卻未表現出驚喜。
羅炳泉不再跟她探討慕尼黑的啤酒館,他直截了當,建議******允許縣鄉領導安排設宴接待,熱烈歡送。羅炳泉說******祠堂也看了,照片也拍了,足可滿載收穫而歸,想欣賞山野風光今後可以專程再來,眼下此地比較敏感,不是合適觀賞的時候。******再呆下去只怕會出事。
「很危險嗎?」她調侃。
羅炳泉保證她個人什麼事都不會有,絕無危險。因為各級領導很關心,當地部門很重視,肯定確保安全,哪怕這裡鬧個天翻地覆,她不會少一根毫毛。但是她會禍及他人,讓他人很危險。
「誰呢?」
比如他本人,羅教授,很出色的小官僚可能會掉烏紗帽。******對羅教授之流有看法,所以帽子掉了活該,這個沒關係。問題是對湯家兄弟也不好。他們要生活要發展,周邊環境搞得這麼複雜,日後怎麼辦?
她認為羅炳泉的邏輯很奇怪。
與上回指導相同,羅炳泉跟她談湯金水。羅炳泉提供了自己採訪到的一個素材:湯金水讀高中時成績不好,偏科嚴重,文科不錯,數學一塌糊塗,畢業當年沒考上大學。按照本地農村通常情況,他會回鄉務農,隨其父鴨湯耕作牧鴨。也可能外出打工,另謀生計。但是這小子哪都沒去,留在家裡複習,再到縣一中復讀,第二年終於考上一所成人大專。事實上,湯金水前度高考,雖成績不好,卻並不是無學可上,只是分數達不到想要的專業,所以放棄。最後他如願以償,讀了那個專業。那是什麼?法律。湯金水有一張法律專業的大專文憑,雖然現在無業,卻有望在今後從事法律事務。湯家並不富裕,湯金水的父親和兄長為他付出很多,可見他以及他選定的這條道路寄托著全家人的期待,弱者改變命運的願望總是這麼強烈與執著。現在因為一場村級選舉,年輕人一怒肇事,拒不合作,讓自己陷入困境,如果進一步惡性發展,終被嚴厲制裁,案底和記錄將會留下來,成為一個污點,可能影響甚至讓他喪失今後從事法律業務的資格。這家人的期待和改變命運的願望將因此破滅。
她說:「所以要忍氣吞聲,任你擺佈?」
羅炳泉說:「我是在維護他。」
羅炳泉告訴她,比較起來,他更注意的是湯金水的哥哥湯金山。湯金水年輕,未來如何還不可知,他哥哥不一樣,眼下已經可以影響一村。這一次參選村主任,湯金山表現出足以改變現狀的潛力,他提出一個念想,主張修一條十二嶺車道,這很可能意味著當地經濟社會的一個新發展。但是眼下這些事如果處置不當,這個人和他的念想可能不待實現就會胎死腹中。
「你們在意?恐怕未盡吧?」對方並不認同。
羅炳泉給******介紹當下農村選舉若干典型案例,包括曾經發生過的買兇殺人案。羅炳泉告訴她有的村子很窮,村長沒人想當。有的則競爭激烈,其中牽扯利益因素,一旦處置不當,就可能引發嚴重事件。本地農村基層民主進程中出現一些問題,包括阪達村這種問題並不奇怪,因為基礎就是這樣,種種情形都在******的相機裡,她很清楚。那天在現場,她曾問張貴生為什麼把一隻舊啤酒箱擺出去當選票箱?這只舊啤酒箱很有代表性,表明現階段特點,這叫做啤酒箱階段,它在一個特定基礎上,還有待逐步完善,所以大家都需要加強學習,提高認識。
「眼下最應當形成的共識就是承認和遵守規則。」羅炳泉說,「否則都可以亂來,這還什麼民主。」
她反駁:「你嘴上講規則,底下都是潛規則。你在阪達村指導來指導去,真實目的就是維護張家利益。這種規則不要也罷。」
羅炳泉表示******可以說氣話,湯金水卻不能因此動手搞啤酒箱,這是規則。他認為湯金水兄弟都應當學習遵守規則,這也是在學習利用規則。他要的就是這個。通過本次換屆選舉,阪達村村民的意願已經得到更多的表達,下一任村長無論姓什麼,都不能像前任一樣行事,都必須處置大水窟等等問題,讓村民更多地分享權益。這就有進步,沿著正確的方向。是相關規則、指導和選舉產生的成果。******應當看到。
她說她發現這裡的官員不只花樣多,言辭也豐富,再醜陋的東西都能用口水塗抹得冠冕堂皇。其中以羅教授為甚。
羅炳泉認為******應當對羅炳泉之流進行深入瞭解,這也是對現實的深入學習。他本人同樣希望向******好好學習,今後來日方長,還有機會。現在能否先確定一下,明天中午跟縣鄉領導一起吃個飯?宴請歡送?
她冷笑,說她覺得挺有意思,打算接著看,奉陪到底。
「吃飯不急,再說。」她說,「時候不早了,我還有點事。」
逐客令下了,羅炳泉走人。告辭時他才對******說明,領導只是讓他來匯報溝通情況,希望得到她理解協助,並沒有授權他提請******離開本地。是他自己拿所謂「歡送******」來說事。******在阪達村出出進進,給這場選舉增加了難度,卻也形成有效制約,促成事情往正確方向走,所以要感謝******。不管怎麼樣,事到如今終究要有一個解決,這個解決一定要按照規則,******有興趣就接著看吧。
當晚,林長利再次前往湯家共同學習,對方依然堅持不懈,大家不歡而散。林長利說了重話,重選將按計劃進行,湯家人不合作,一切後果自負,走著瞧。
晚間九點來鐘,有人敲羅炳泉的房門。來客卻是鴨湯,湯氏兄弟的父親湯旺興。
他非常木訥。靜夜造訪,獨自前來,見了面竟無話可說。羅炳泉注意他那雙長於耕種和牧鴨的手在膝上索索動彈,心裡肯定是波瀾起伏,只是苦無敘述。
羅炳泉問了他一句話:「你兒子呢?是不是找******去了?」
他點點頭。
羅炳泉說:「******是好人,她同情你們。我說的話你兒子不信,所以坐上雞嘎子,還是去找她。你是信的,所以你來找我。」
他再點頭。
「有什麼難處儘管跟我說。別緊張。」
他悶了半天,擠出話來:「錢,那個。」
他沒有錢。他老婆久病,小兒子還不能掙錢,家裡經濟一向很緊。大兒子湯金山回鄉發展,蓋房買車載貨,手中也不剩幾個錢。競選村長靠開碾米廠的堂叔支持,自家也有不少花費。現在湯金山打架被拘,這邊要請律師,那邊討要醫藥費,花錢免不了,親戚朋友已經借了一遍,兒媳婦張麗娟把貨車賣了,湊了錢到縣裡,想辦法幫助湯金山。眼下特別困難,哪有辦法再出重選這筆錢?領導幫助免了它吧。
羅炳泉告訴湯旺興這是規矩,免不了的。但是沒有湯旺興想的那麼嚴重。羅炳泉給他算了筆賬,每個選民誤工補助二十元,五百選民要一萬。實際不要那麼多。補助是現場發的,領到補助的人都簽有名字,上一次選舉失敗時,只有一半左右選民投票並領走補助,選舉中止時還有半數選民沒有投票,補助也沒有領走,所以這筆錢還在,可以使用,估算一下也有幾千。只要湯金水父子願意合作,可以合情合理,據實確定一個他們應負擔的合適數額。
湯旺興苦笑,稱他們還是湊不起。
「總可以想點辦法。」羅炳泉說。
羅炳泉從公文包裡拿出一張紙給鴨湯看。羅教授似乎早就算定他會來,已命人代他兒子擬寫了一份檢討書,對自己的錯誤行為表示悔過,對全村選民表示道歉,願意接受處理,保證改正錯誤,遵紀守法,促進重選圓滿成功。
「你還是要聽我的。」羅炳泉說。
經反覆勸告,湯旺興最終接受。離開時他淚流滿面。
羅炳泉從他那裡知道,******跟這家人以往並無關係,認識的方式非常傳奇:前些天,湯金山出事後,其弟湯金水到鄉派出所找人,得知哥哥已被帶走,湯金水悲憤難平,坐在他的「雞嘎子」邊放聲大哭。恰******的越野車經過,看到了,******下車詢問究竟,這才捲入事端。
第二天,重選公告和湯金水的檢討書一併張貼出去,重選時間就此確定。
公告與檢討書張貼出去的同時,******不辭而別,結賬離開金葉酒家,一走了之。事態的意外逆轉一定讓她感覺很差。此前羅教授聲稱歡送,她還準備奉陪到底,現在罷休,因為薄弱環節被擊破,湯家人最終聽從了羅教授,沒有聽從她。******是研究農村社會宗法結構演變的正牌社會學博士,羅教授只是個偽教授。對本案當事者而言,顯然偽教授比真博士更具實際意義。
這也許很悲哀。
3.
到了週日,重選按時舉行。
村級選舉,按規定由村民選舉委員會組織開展,由縣鄉兩級提供指導。領導們對阪達村重選事宜非常重視,相關細節事前都曾一一商討,這又涉及了選票箱問題。
鄭小華說:「別再弄啤酒箱了。」
她對上回選舉失敗耿耿於懷,情不自禁歸咎於糊張紅紙充當選票箱的舊啤酒箱。她說如果找個鐵皮箱或者木頭箱子,只怕兩個人才抬得走。如果那樣,湯金水就不容易成功肇事,給咱們省多少麻煩。
呂忠還是五四三,他認為經各級領導、幹部群眾共同努力,眼下看來不會有大問題。啤酒箱就啤酒箱吧,本地鄉村選舉一向都用這個,方便易行,群眾也接受。忽然間抬一隻鐵皮或者木頭箱子擺在那裡,反而怪怪的。
「找只新一點的,紙幫夠結實就可以了。」他說。
鄭小華批評:「看你那個啤酒肚,就知道啤酒箱。」
呂忠嘿嘿,稱自己眼下基本不喝啤酒,但是肚子沒啥變化。
「鄭縣長不喜歡,咱們可以改改。」他說,「雜貨鋪裡找個舊白酒箱,或者礦泉水紙箱,如今多得是,都可以用。」
「拿去收破爛。」領導生氣,「別給我擺上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