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選 第27章 普渡夜 (6)
    湯金山說,村裡過普渡那回,他請假三天回家過節。其實主要不是過節,是家裡有事,弟弟湯金水不想繼續讀書,要跟人去上海打工,他不同意,回家訓斥小弟,逼他再讀,不要學大哥不長進。頭天到家已經很晚了,吃過飯本想去她家走走,剛好碰上張富全,兩人鬥了兩句嘴就作罷。第二天在家裡過節吃喝,他知道張麗娟操辦劇團演出,特別忙,加上自己抓緊料理湯金水的事,就沒去找她。當天晚上小學校操場唱戲,然後就出了事情。那一回他們根本沒見上面,張麗娟從哪裡知道他改剃光頭了?

    張麗娟是聽說的。有人講湯金山回來了,剃個光頭,像是剛從牢裡放出來的犯人。

    「出事時你其實什麼都不知道,根本沒有抓住壞人的頭髮,是嗎?」湯金山問。

    她承認。一棒敲下來,眼前一黑,哪裡知道光頭不光頭。

    「為什麼跟警察那麼說?」

    因為她知道湯金山給抓了。她也知道肯定不是他。

    湯金山說,壞人可能也是個剃光頭的。張麗娟救了他湯金山,卻可能讓警察鑽進死胡同,永遠找不到作案的傢伙。

    張麗娟問:「找到了還能怎麼著?」

    張春明唔唔著,想說話。張麗娟往他嘴裡喂湯,不讓講。

    湯金山說,普渡夜出事,天沒亮他給關在派出所裡,隔天被警察放了。出來之後,他曾經去衛生院,沒看到張麗娟,只看到張富全。他知道自己露面肯定對張麗娟不好,只能轉身走人。這以後就再也沒見到她,一直到今天。這一次回村他還想辦一件事,是很久以來就想辦的,以前不行,沒機會,不可能,現在他覺得好像可以。他想先跟張麗娟商量,然後再辦。張麗娟願意聽他說嗎?

    「可以,你說。」

    他打算請父親和母親出面,明天就來,到這裡跟張麗娟的父親坐一坐,帶上聘禮求婚。張麗娟願意嗎?

    她沒有表現出一絲驚訝。

    「真的嗎?」她問。

    湯金山肯定,是真的。

    「你想好了?」

    湯金山早就想好了。他的單位在省城北邊,附近有農民的房子出租,租金並不貴。農民蓋的房子也賣,城裡人管那叫「小產權」房,比商品房便宜很多,湊一點錢,可以買得起。如果咬一咬牙買商品房,雖然貴得多,也看地段。他那個地段比較偏,比城中心少將近一半錢。要是想辦法多掙點錢,買商品房,哪怕買很小很小一套,就有資格遷戶口,離開鄉下。在省城機會比這裡和縣城都多,只要有點頭腦,總是可以找到事做。他可以辭掉保安工作,做其他的,比如開個小店,多掙點錢。如果張麗娟還想經營肉攤,應當也能做到。

    「你覺得能行?」張麗娟問。

    他認為可以。他知道張麗娟從小的心願,他現在的想法跟她當年一模一樣,只要遠走高飛,再也不要回來。普渡夜張麗娟出事那回,他離開派出所返回省城,班車開動時,他對著車窗外大叫,讓車上乘客個個吃驚。那回他沒叫別的,只一個字:「走。」今天他想跟她說的,也就是這一個字。

    「咱們走吧,到那裡一起過。」他說。

    張麗娟拿湯匙指著張春明:「我爸呢?」

    湯金山說張春明應當去省城大醫院治病。中風也不是什麼罕見的病,怎麼會治成這個樣子?恐怕得怪鄉衛生院的醫生醫術差。他們單位有一個女處長,老公在一家醫院當院長,聽說是治中風的專家。他跟處長說一說,人家一定會幫忙。找專家一治,說不定很快就好了。

    張麗娟搖頭問:「你說我們有那個命嗎?」

    湯金山說,當年張麗娟勸他不要迷武俠,要認真讀書,去考高中。他曾經說自己沒那個命,人生得不好,做什麼都沒用。當時張麗娟很不高興,問他努力夠了嗎?今天怎麼會倒過來了,是張麗娟講命,要聽他勸告?她母親林老師給他說過一句話,「爬死窟,走活路」,林老師的意思他說不上真的搞懂,但是始終沒有忘記。

    「我媽什麼命你知道。」張麗娟說,「我跟她一個樣子。」

    湯金山說,他知道張麗娟只是說氣話。她心氣很高,從不服輸。

    「我回去了。」他向張麗娟告辭,「我讓他們明天來。」

    張麗娟當即拒絕。

    「不要。」她說,「我還想想。」

    湯金山不說話,起身走了。張春明嘴裡唔唔,跟湯金山道別。

    第二天湯旺興夫婦來了。

    幾個月後,當年五一勞動節,湯金山放假回到村裡。湯旺興在村裡擺酒請客,宣佈湯金山張麗娟就此完婚。

    新婚前夕,張麗娟問湯金山,他們是不是該一起上哪裡去磕一個頭?湯金山想了想,沒有其他地方合適,恐怕還是後山那裡,石旗桿。

    「你忌諱嗎?」他問。

    張麗娟不忌諱。

    他們去了後山。小時候讓他們感覺特別空曠廣大的場地,現在忽然已經顯小。張家祖厝前邊的空地上荒草叢生,兩支石旗桿在草叢中挺立,看起來已經不顯太高,卻依舊堅硬結實。

    張麗娟說,普渡夜出事之後,她還時常從後山這條小路上來去,身上總是藏著一把尖刀。她恨不得偷襲她的惡棍再來,她要用刀子桶死他,像宰豬放血一樣,一刀透心。現在這個念頭已經淡了。這是她的命,壞人對她做了惡,可能倒是幫了她,讓她跟湯金山走到一起。

    湯金山對她提起小時候的事情。當年他把她的頭按在石旗桿上磕,磕得她滿臉是血,把他自己嚇壞了。後來碰上林老師他特別害怕,不知道老師為什麼沒找他算賬。長大後他問張麗娟怎麼回事,張麗娟讓他自己去問她媽,但是直到林老師生病去世,他都沒敢開口。今天想起來,還是不明白。

    張麗娟解釋,沒有什麼奇怪的,那件事她媽根本就不知道。母親認為女兒脾氣倔強,怕她吃虧,總是交代她不要跟男孩玩,別跟他們打架。她怕母親知道她和湯金山打架會罵,只說自己跳格子時不小心撞到石頭上,才磕出了一頭血。

    湯金山告訴張麗娟,當年他的小客車上路前,曾經和吳桂花到這裡燒過一炷香。後來他對張茂發說,燒香時他咒兩個老石頭讓雷公劈倒。其實不全是這樣。當時他只想自己好好過日子,不想跟誰過不去,也不想去計較以往。他請求兩個老石頭放過他,對他公道些,他會來給它們燒香。要是還欺負他,他就咒雷公把它們劈倒。他相信世界上總有對付它們的辦法。

    「出車禍後,恨不得立刻炸了它們。」他說。

    張麗娟問:「還怪這兩個石頭嗎?」

    「現在也淡了。」

    湯金山講了吳桂花的來歷。以前他從不提起,因為不好說。吳桂花一向自稱家在雲南,其實是在國境外邊,不在這頭。她只有一張從路邊假證販子手裡買的假身份證,沒有其他證件。吳桂花家裡很窮,跟親戚跑過來謀生,輾轉到了這邊,流落到漁排理髮店。那個店其實兼做皮肉生意,洗頭小妹都是暗娼,老闆娘就是媽咪。吳桂花受不了做那個,走投無路,跟他到了阪達村。吳桂花死後,他曾經懷疑是這兩個老石頭作怪,自己那炷香燒錯了地方,想找兩包炸藥把它們炸毀。現在這種心也淡了。想起來,也許就是那炷香,讓張麗娟跟他一起走到這裡。

    「這是咱們的命。」他說。

    婚假過後,湯金山動身離開阪達村,再返省城單位。

    張麗娟留在村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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