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選 第26章 普渡夜 (5)
    張春明是屠宰專業戶,他們家殺豬是家傳,從祖上就做。張春明操刀多年,從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什麼樣的豬到他這裡都是一刀見血,沒有失過手。這天清晨在村南一戶人家宰一口大豬,還沒動刀,剛在捆豬時就吃了虧。那頭豬其實不過兩百多,也不算特別重,但是力氣大。主人家兩個小伙子笨手笨腳,幫張春明捆豬時沒使上勁,壓在地上的那豬蹬蹄滾身翻起來,踢了張春明一下。張春明一屁股坐在地上,居然兩眼發直嘴角哆嗦,說不出話,也站不起身子。

    張麗娟剛好不在現場。以往張春明宰豬,她一直都當幫手,她要在的話,可能就沒事了。那天不湊巧,縣裡計生協會領導要來檢查,她一早到村部忙活,找材料,搞衛生,燒開水。這個人很負責,雖然已經打算離開,沒走之前,該做什麼還做什麼。直到旁人跑來報信,知道父親摔倒,她才匆匆趕了過去。

    原來張春明不是被豬撞倒,他是中風了。張春明中風不怪人家那隻大豬,怪他自己。前些年張春明妻子林珍去世,兩個女兒都在縣城,家裡只剩幾間空宅,張春明孤苦伶仃一個,喝酒喝上了癮。這人喝酒很單一,有時花生米都不要,干喝也能下去半斤。張春明心細,家裡還有兩個女兒沒出嫁,得準備一點陪嫁嫁妝,他很注意精打細算,從來只喝便宜白酒。不管假的劣的,錢少就好,買來就喝。張麗娟回村後把他管了起來,知道老爹沒酒不行,她給他買酒,做下酒菜。酒要可靠的,哪怕貴點,只要不傷身體,菜則盡量豐盛可口,讓父親多吃菜,少喝酒。張春明心情舒暢,身邊有個女兒,心裡沒了悶氣,有吃有喝,酒已經不那麼重要了。卻不料好景不長,普渡日一天熱鬧,女兒被欺負了,親家反目了,婚事給毀了。張春明心裡非常過不去,女兒稍不留意,他就偷偷搞酒,獨自悶喝,越喝越大。人到了這個份上很脆,經不起生豬一蹄,可憐張春明手上結果過無數牲畜,到頭來卻被一頭豬一腳踢倒。

    他給送進鄉衛生院,在那裡住院半個月,回家時已經變成廢人,左手左腳半邊身子不得勁,左腳不能抬高,走起路一瘸一拐,左手也舉不起來,一路動一路顫。這還能再捆豬下刀嗎?

    到這個時候,張麗娟已經哭不出來了。她忍住淚水安慰父親,說中風沒什麼,可以治,慢慢就能恢復。咱們聽醫生的,把酒戒了,好好養病。

    張春明嘴巴哆哆嗦嗦,只是一個字:「錢,錢,錢。」

    治病要錢,治大病要大錢。生病之前,張春明家在阪達村也算殷實,因為屠宰需要專長,鄉下人離不得,收入比一般農戶要高。張春明一病,從此只花不賺,家庭經濟哪裡支撐得住?小女兒張麗芳還沒畢業,還得花錢完成學業,找到工作。大女兒張麗娟已經離婚,當村幹部事情不少,補貼不多,一家人的日子怎麼過呢?

    張麗娟讓父親不要操心,她有辦法。張麗娟不是沒打過工,立刻買張車票回縣城去,找個工作,掙點工資,幫助父親和妹妹,也不是做不到的。但是眼下父親這種狀況,她哪裡走得開?她咬緊牙關,在阪達村呆了下去。

    這年春節,湯金山早早回到家鄉。單位裡春節不能離人,湯金山是保安隊長,知道這種時候得顧手下,不能只顧自己,所以他安排自己節前回家探親,趕在除夕前回省城,負責春節值班,讓手下回家過年。

    這時接近年關,恰是家家戶戶殺豬宰雞,置辦食物,準備過年大餐之際。屠宰專業戶張春明家一如既往,此時最是忙碌。在張春明因病作廢之後,眼下這家屠戶有了新掌門人,不是別個,就是張麗娟。縣城下鄉女知青林珍的大女兒,讀過五年高中,考過三次大學,在縣城打過工,現任阪達村支部副書記,於婚姻失敗,父親中風,家庭經濟支柱轟然倒塌的時候挺身而出,接掌家業,舉起父親丟下的屠刀。

    那天早晨,湯金山特意去看她宰豬。張麗娟女承父業之後,根據自家情況,把她在縣城農貿市場打工時見識的經營方式拿過來,收購生豬,定點屠宰,擺攤賣肉。她把肉攤設在自家門外,她家恰在村道旁,離車站不遠,從村裡往鄉里縣城去都要經過,車來車往,人氣很旺。張麗娟是個女子,力氣遠不如父親,她殺豬開膛不靠蠻力,憑膽氣、眼力和巧勁,也如張春明一樣刀刀見血,絕不拖泥帶水,果然家傳不一般,耳濡目染,上手很快。她還給自己找了一個幫手,是她堂弟,張春明的侄兒,小伙子人老實,不會讀書,初中畢業後在家種地,被張麗娟叫來幫忙。這孩子長得人高馬大,膀闊腰圓,特別有勁,需要的時候助堂姐一臂之力,十分管用。

    湯金山見到張麗娟時,她已經料理完一隻大豬,手上血跡斑斑,正拿一塊布擦。她穿條牛仔褲,上衣外套件馬甲,還繫著一條圍裙,圍裙上濺滿豬血。一眼看到湯金山,她把手上的抹布扔到案板上,問了一句:「回來了?」語調很平談。

    湯金山說自己請假回家看看,年前還得回單位。

    「這裡要幫忙嗎?」他問張麗娟。

    「閒著沒事?」她反問。

    湯金山點頭。張麗娟拿手一指,讓湯金山到後邊去,幫她堂弟把豬片抬到案板這邊。這頭豬大,死沉,豬片不輕。湯金山沒有二話,袖子一挽,幹活。粗活做完了,細活幫不上,湯金山搬過一張板凳,在張麗娟家院子坐下來,陪張春明說話。張春明坐在院裡曬太陽,把他的壞胳膊擱在面前一張小方桌上,桌上的那隻手和他的嘴一樣,在湯金山面前晃個不止。

    如果嘴巴方便,此刻他一定有些話要講。

    湯金山點了一支煙,給他放在嘴上。

    十多年前,湯金山和張麗娟都還在溪阪中學讀初中時,有一個星期六晚間,湯金山騎上張麗娟的腳踏車,載著她,兩人一起從學校回村。張春明守在山前把他們攔下來,當時張春明用他的左手抓住湯金山的胳膊,不讓湯金山摸黑溜走,他的手勁真大。如今這隻手已經廢了,在湯金山眼前抖動不止。當年在山上,張春明還曾拿出一支煙,問男孩抽不抽。在經過那麼多年發生那麼多事之後,輪到湯金山來幫他抽煙了。

    張麗娟殺了兩頭大豬,忙到十點來鐘,大的活做完了,她把剩下的雜活交給堂弟,自己進了廚房。一會兒功夫,她一手端一個大海碗走出來,兩個海碗騰著熱氣,香氣撲鼻,是她做的腰花。她把它們放在院子的小方桌上,她父親張春明和湯金山面前,一人一碗。

    「吃。」她說。

    湯金山沒客氣,端起就吃。張麗娟拿個湯匙給父親喂湯。

    他們一邊說話。

    湯金山說,好些日子沒見她了,有一件事老想問她,總沒找到機會。今天特地過來,可以問問吧?

    「問。」她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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