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選 第25章 普渡夜 (4)
    「你到底聽還沒聽?」他追問。

    湯金山聽著呢。

    「瞎話。你開小差了,腦子裡想什麼?」

    湯金山承認陸科長批評得對,自己真是開小差了。他一邊聽領導批評,一邊想家。他有大半年沒回家了,幾個大節都沒有回去,不是領導不讓走,也不是值班走不開,是他自己不想回去。算起來他是既有家,也沒家。原先有一個,後來沒了,沒了後他只想走得遠遠的,再也不想回那個地方了。

    陸科長即追:「這叫想家?」

    湯金山想的其實不是家,是家鄉那邊的領導。站在這裡聽陸科長批評,他就想起家鄉的老伙子,還有他身邊那些人。陸科長批評得再凶,不會打人罵人辱人,不會大聲吆喝,動不動「綁起來」,更不會跟老爹老娘妻子兒女過不去。皮肉不痛,心裡不堵,多好啊。這好比讓牛虻咬過了,蚊子叮不算個啥。

    「領導儘管批評,我都聽著呢,回頭想辦法改正。」他說。

    陸科長給弄得哭笑不得。

    沒多久,保安隊一個年輕小伙子值夜班時肚子餓,在門衛室用電爐煮雞蛋吃,被陸科長發現了。陸科長曾再三宣佈,不允許在門衛室用電爐,讓他逮個正著,小伙子難逃處罰,湯金山也一樣,免不了一頓嚴肅批評。不料陸科長有新招了,板起臉孔,兩眼發亮,這裡瞧那裡看,卻一聲不響。保安隊裡上下忐忑不安,陸科長指著湯金山,要湯金山出去,跟他走。

    他們出了大院,左拐,去了紫金山。紫金山不是山,是咖啡店,因為名字與湯金山相仿,讓湯金山記得特別牢。紫金山離水科院不遠,只隔半條街,這種地方不是一個小保安合適進的,湯金山只從外頭遠遠看過,注意到紫金山生意興隆。他可沒想到有一天會讓陸科長叫進這種地方。

    原來紫金山不僅賣咖啡,這裡還能吃飽,可以叫西式套餐,有牛排什麼的。這家店像電視劇裡那種高檔消費場所,裝修很洋氣,座位很氣派,吃飯的人輕聲細氣,邊吃邊談。陸科長叫了兩份套餐,讓湯金山儘管吃。湯金山心知不好,陸科長一定要下狠手,為這麼一件事,不至於把他開除,估計是不讓他干隊長了。

    這還有什麼辦法?先吃再說。

    陸科長卻不開口訓斥,他問情況,保安隊員都說些什麼?有什麼意見?說一說。

    湯金山說沒有,大家都覺得挺好。

    「讓你說就說。」科長把眼睛一瞪。

    於是就說了。既然為的是門衛室用電爐的事,陸科長不開口,湯金山可以主動講。湯金山檢查,說自己沒管好,該批評。但是值夜班吃東西的確也是個事。保安隊員都年輕,會消化,吃過就餓,夜班後沒地方填肚子,總上街吃夜宵,經濟上承受不起。陸科長能不能幫助想個辦法?

    陸科長沒有立刻翻臉,讓湯金山接著說。

    「還有什麼?」他問。

    湯金山又講了一個事,院裡發過節費,在編員工每人一千,臨時工五百,門衛才三百,這個不合理。門衛跟其他臨時工應當一樣的。

    「好。」陸科長問,「還有什麼?」

    湯金山心知自己沒救了,乾脆再說。這一次談的是社保。他說他們瞭解過了,鄰近幾個單位都給保安員做社會保險,大家很羨慕。

    「還有什麼?」

    「就這些。」

    陸科長沒有當場宣佈開除或免職,他問了另一件事。

    「你那些隊員好像很聽你的?」

    湯金山說沒什麼,他年紀比他們大點。

    陸科長告訴湯金山,幾天後院辦公室的幹部職工會給叫到一起開會,保安隊員也在內。會上他們會拿到一張紙,讓他們在紙上打鉤。這張紙叫推薦票,陸科長的名字也會在上邊。陸科長要湯金山跟手下都說說,給他打鉤。

    「你們的要求我會考慮。」他許諾。

    湯金山很吃驚:「這是做什麼呢?」

    陸科長說現在都這樣,叫做重視民意。

    「不能說是我講的,要保密。」他交代。

    湯金山說:「我知道。」

    回去後,湯金山分別跟隊員交代了。他讓大家聽他的,說陸科長嚴格要求,也是為咱們好,要緊時候幫他一下,以後他會幫咱們。

    兩天後,保安員們真給叫去參加大會,劃票打鉤。院辦公室職工裡,數保安隊人多,保安隊員都給陸科長打鉤不打叉,這就有好處。半個月後陸科長不是科長了,當了院辦公室的副主任。他答應考慮的事,後來一一辦了。

    湯金山覺得好玩,說打鉤劃票還真是有點用。

    在此之前,湯金山不記得自己在哪裡劃票打鉤過。在外鄉打工時沒有,在家幹活時也沒有。需要湯金山劃票打鉤的好像只有選村長,湯金山覺得那種時候只有村老大張茂發一個人的票管用,所以他從不去玩。

    舊歷七月半到來前,湯金山的弟弟湯金水給哥哥打來電話,說今年普渡村裡特別熱鬧,請了縣劇團來唱戲。

    「哥回來不?」他問。

    湯金山不想回去。沒心思。老家還有什麼值得他去牽掛?普渡唱戲那算個啥?人已經出來了,一天一天,越走越遠,不回去了。

    湯金水找哥哥,其實跟普渡沒什麼關係,他有其他要緊事情。這一年湯金水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父親和哥哥要他再去復讀,來年再考。起初他也願意,不料有一個同學邀他到上海打工掙錢,他動心了,想去。父親讓他先給哥哥打個電話。

    「不行。」湯金山乾脆拒絕,「給我再讀。」

    「哥!」湯金水不服,「你自己不是只讀到初中就跑出去了?」

    湯金山厲聲壓制:「你會讀書,跟我不一樣!」

    他在電話裡逼迫弟弟聽話。湯金水不服,一聲不吭。

    掛了電話,湯金山獨自思忖許久,決定回家一趟。

    他去找陸副主任,請求給他三天假,他老家有些急事,需要回去處理。陸副主任就是從前的陸科長,念及打鉤有效,他爽快同意。

    「完事了趕緊回來,保安隊要整頓。」主任指著他腦袋,「怎麼搞個光頭?」

    湯金山說,天氣熱,所以剃掉了。

    當時可不知道,如果不是這個光頭,這回只怕不是超假,是回不來了。

    3.

    湯金山逃過普渡夜那一劫,回到單位。幾個月後張貴生來了,他給湯金山打電話,說自己到省城辦事,住在海天旅社。湯金山很高興,問了旅社地址,讓張貴生不要跑遠,下班後他去,一起喝一杯。

    當天下午湯金山值班,身為單位保安隊長,值班必須盡職,開不得玩笑,湯金山從來都很明白。不管陸副主任是不是在樓上窗子後邊偷看,他一如既往,決不偷奸使滑。大門站崗身子要直,舉手敬禮姿式要正,這是保安的基本功,對湯金山來說其實不難,比早年學蹲馬步參加民兵訓練簡單。他一直堅持到下班鈴響,與下一班保安交接清楚,這才離開單位。

    水科院在城北,張貴生住的海天旅社在城南,隔了整整一座省城。湯金山坐公共汽車,倒了兩次車,到了張貴生說的地域,沒費多大勁,找到了旅社,是家街道小旅館,設施一般,收費還貴。張貴生貴為張茂發女婿,在阪達村很了得,到了鄉里縣裡市裡也還知道地方,到省城可不一樣,分不清東西南北,稀里糊塗住進這個旅社,估計是下車時被旅館拉客的推上車弄來的。到房間裡見到張貴生,一問,果然不錯。

    「早給我電話不就好了。」湯金山說,「我們單位有招待所,有食堂。比這不貴,條件還好。」

    張貴生說:「以後吧,事辦完了,明天要回去了。」

    張貴生到省城辦事,不是什麼大事,是到這裡給人送土特產。他所在的鄉農機站有件事求到省裡一個部門,人家幫了忙。領導挺感激,弄了一麻袋東西讓張貴生送來,也就是香菇木耳筍乾地瓜粉,說是綠色食品,城市很時興。張貴生這是最後一次為單位辦事了。他在鄉農機站打了幾年雜,如湯金山開玩笑,當「鄉老鼠」,鄉老鼠其實不賴,比村老鼠家老鼠檔次高,有的吃。張貴生雖然不是編內人員,畢竟也沾點好處,下到村裡辦事,有吃有喝,他自己挺來勁,卻不想岳父張茂發不滿意,嫌他在農機站混來混去混不出名堂,不叫他干了。這差事本來也是張茂發替他找的,現在又變卦,讓他很不痛快。他給湯金山打電話,就是憋不住,想找老同學說一說。

    「你知道老伙子那個霸道。」他對湯金山抱怨。

    湯金山說:「你就聽他的?回去建設新農村?」

    湯金山和他在外邊小飯館吃飯,點幾個菜,開兩瓶啤酒,由湯金山請客,因為他在省城發財,算小地主。張貴生一向沒酒量,只兩口就不行了,臉紅,話也多。

    湯金山不主張張貴生回去:「你不聽他還能把你綁了?讓張美仁跟你離婚?」

    張貴生說:「我能跟你比嗎?」

    那些年他倆見面不多,處得卻還行。張貴生雖然嫁了張美仁,上門當了張家女婿,卻不像張富全那樣總跟湯金山過不去。其中一個原因是張貴生在鄉里打雜,不管村裡的事情。如今湯金山在省城有了單位,張貴生倒要回村裡去了。

    「家裡成堆人賣飼料。」湯金山發牢騷,「我還幹那個嗎?」

    湯金山搖頭:「未必有飼料讓你賣。」

    湯金山也對張貴生抱怨,說自己離開家鄉好幾年了,要不是還有老爹老娘,還有一些事讓他牽掛,他是寧願在外頭曬太陽給人站崗,也不願回阪達村去。他回家過普渡礙著誰了?一出事就抓他,半夜三更把他銬到派出所去,想來窩火。阪達村老名叫旗桿社,它有兩根石旗桿,加上一個喚頭聲的張老大,其他人只能乖乖聽擺佈,裝聾作啞。雖然他已經跑出來了,永遠不會再回去受那些鳥氣,有時想起來,心裡還是很不服。他不相信誰也拿那兩個老石頭沒辦法,以前沒辦法,以後總歸會有辦法,他湯金山沒有辦法,一定會有人有辦法。世界上沒有什麼是不變的。

    張貴生告訴湯金山一件事情:「張麗娟離婚了。」

    湯金山大吃一驚。

    張麗娟跟張富全早就登記領結婚證了,只因為還想多照料父親幾天,沒有立刻擺酒出嫁過門。普渡那晚出事後,張富全一家親友,連同伯父張茂發全都氣死了。張麗娟即是阪達村的副書記,又是張家未過門的兒媳婦,惡徒對她下手,是故意羞辱張家人,羞辱張富全張茂林父子,也羞辱村老大張茂發。張家上上下下,真是恨不得立刻把罪犯打死在後山頂上,報仇雪恨。他們要求警察趕緊破案,搞清楚是哪個傢伙,抓起來嚴懲,張富全與張麗娟的婚事因此擱了下來。仇人沒有抓住,宴席還怎麼擺?肯定讓人恥笑。

    這個案子很意外,居然非常難破。警察查核大量線索,傾向於認為是外來流竄人員作案。普渡日村中熱鬧,到處可以混吃,加上請了縣劇團唱戲,許多外人蜂擁而來,有外村的,外鄉的,也有一些來歷不明的陌生人出沒人群,給警察破案造成很多困難。幾個月過去了,一直沒有結果。張麗娟的婚事拖了再拖,她父親張春明很著急,沒跟女兒商量,偷偷跑去找親家催促,提出既然案子一時破不了,就不好再耽誤了,不如讓張麗娟先過門。張茂林沒有答應,還說了一些難聽話,責怪張春明怕老婆,寵女兒,養得一個張麗娟不聽話,害他兒子張富全鬼迷心竅。早些時候老老實實嫁過來,什麼事都沒有。現在被壞人奸了,沒臉面了,才知道後悔,這還來得及嗎?

    張春明交涉失敗,回到家裡,氣得一天吃不下飯。張麗娟一看情況不對,追問父親出什麼事情?張春明一聲不吭。張麗娟人聰明,知道肯定與親家有關係。她去找了張富全,從張富全那裡聽說了經過。這個人一向心氣很高,她哪裡受得了。

    「散伙,算了。」她說。

    她在家裡大哭一場。第二天讓父親把當初張茂林送來的聘禮全部退回去。一星期後就跟張富全一起去鄉里辦了離婚手續,兩人就這麼吹了。他倆還真是婚事新辦,酒還沒擺,人還沒過門,已經結了一次,再離一次。就因為早先去登記了,此刻散伙多了一重麻煩,得另外再去領一張紙。

    張茂發聽說他倆要離婚,曾把張茂林張富全父子叫去,吹鬍子瞪眼,不許他們鬧。張茂發說麗娟這孩子特別能幹,他自己如果還有一個兒子,怎麼樣也得娶來當兒媳婦,哪裡輪得到給張富全。張富全跟她比差多了,人家願意嫁他,撿了便宜還不知足?嫁過來後,她會是一大幫手,肯定旺夫。張富全計較人家普渡一個晚上,壞了自己一輩子,有這麼傻的嗎?父子倆被張茂發說得啞口無言。張茂發還把張麗娟叫去說服,讓張麗娟跟張富全和好。張麗娟搖頭,說身子傷了可以治,心傷了治不了。無論張茂發怎麼勸說,她始終沒有鬆口。張茂發無計可施。

    「跟你媽真是一模一樣。」他感歎。

    張麗娟告訴張茂發,她不想在村裡再呆下去了。出了這麼些事情,再呆下去很沒臉面。離婚後她準備再去縣城打工,以後會一直在那裡干,不再回來。

    「村裡的工作,大伯再物色其他人。」她說,「還有比我更合適的。」

    張茂發說:「不行,還是你。事情都會過去。」

    張茂發挽留,張麗娟沒答應,她已經做決定了。

    但是沒等她離開,家裡禍事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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