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選 第20章 阪達村人物 (5)
    羅炳泉不覺吃驚:「這湯金山年紀才多大?已經娶兩個老婆了?」

    小王稱湯金山在阪達村可算個人物,年紀不大,結過兩次婚,死過一個老婆,是車禍撞死的。這個人還很會跑,少年時闖一次禍,離家出走,到省城打過幾年工。前妻死後他再次出走,還是去省城,又是好幾年。這裡邊有故事。

    迎面恰有人過來打招呼,小王的故事沒講下去。

    當天夜間,有一個年輕農人到鄉政府找羅炳泉。此人中等個頭,三十來歲,頭髮理得極短,頭皮刮得乾淨,身上穿T恤,模樣透著精幹。羅炳泉當即有了感覺。

    他就是湯金山,本屆阪達村村委會主任的候選人之一。

    他說:「聽人講來了指導組,很高興,特地找上門相認一下。」

    他的意思是認識一下。羅炳泉問是誰告訴他來了指導組?他承認第一個就是他老婆。今天上午羅炳泉和小王到村裡走了一趟,他老婆與兩位領導說了幾句話,回頭就告訴他,上邊有人來了。他在村裡問了問,知道兩位領導去了張茂發家。再打聽一下,知道是上級派羅領導下來指導選舉。

    羅炳泉說:「剛好,我也要找你。」

    羅炳泉告訴他,自己初到溪阪鄉,情況剛在瞭解。找過張茂發和張貴生,還想再找他聊一聊。因為以往不認識,打算請鄉里安排,湯金山自己找過來,很好。

    他們聊了一個晚上。話題很多,核心當然是村委會選舉。羅炳泉詢問湯金山為什麼要參選村主任?湯金山說主要是村民大家的意思。許多村民鼓勵,他聽從了。

    「聽說你去省城好多年了,怎麼會回來選村長?」羅炳泉問。

    「領導是說我不該來選?」湯金山即反問。

    羅炳泉也反問:「我這麼說了嗎?」

    湯金山笑,說其實沒什麼,離鄉返鄉都是命。人都有命,他認命了,鄉下人就是鄉下人。

    他告訴羅炳泉,村民們認為村裡應當換換臉。所謂「換臉」屬土話,指張茂發在村裡管事近四十年,現在該換個新面孔了。湯金山還說村民認為張貴生這張臉不合適,所以推他出來選。羅炳泉問是張貴生臉面不新嗎?湯金山說張貴生幹不了,阪達村也不是他們張家的。村長不是官,卻管不少事,在村民眼中,各級領導離得遠,村長對村民最直接。修橋鋪路,征地拆遷,宅基地安排,補助款發放,承包款收入,接待費開支,拿這個給那個,公平不公平,都靠村長,權在人家手裡。

    「現在你想要這個權?」羅炳泉問。

    他不否認,說憑什麼都歸張茂發一家?別人就不能分一點?

    羅炳泉告訴他權力應當分享,沒有誰允許某家人獨佔。但是話說回來,如果多數村民選張貴生當村長,那是村民的意願,不能說就有問題。幾千年來大多農村都是聚族而居,大家沾親帶故,親屬接班情況並不罕見。主要還在有沒有體現村民意願,當村長是不是為大家辦事。

    湯金山說:「領導的意思是要給張貴生?」

    羅炳泉強調只能依法,按村民的意思辦。

    他追問:「不是嘴上說說吧?」

    羅炳泉說:「你儘管看。」

    他向羅炳泉提出一個問題:阪達村選舉已經搞了一兩個月,成立村民選舉委員會,搞選民登記,確定候選人,一號公告二號公告三號公告,隔幾天發一個,全都按照規矩,沒聽說哪裡不對。鄉里分管領導也說沒啥問題,為什麼縣裡忽然又要派人下來?要來的話,怎麼不是從一開始就來了?

    這個人果然不同一般,他直接觸及要害。但是羅炳泉不能跟他攤開談,只說這個情況不奇怪,雖然村委會是村民自治組織,由村民選舉產生,法律也規定鄉里縣裡有責任加強選舉指導,所說的指導不是要偏袒誰,讓哪個候選人上,哪一個人下,應當是要保證選舉依法進行,讓村民履行自己的民主權利,能夠表達自己的意願。

    湯金山很敏感,顯然他對羅炳泉所率指導組的到來心存疑問,有很高的不信任度,他已經表現出來了。羅炳泉以領導身份,用正面方式跟他談,充分肯定,說他出來競選村長是一件好事,體現農村基層民主的發展。選上的話,如願以償,對他當然很好。既使沒有選上,通過這次選舉促成一些問題得到解決,也很好。

    「聽起來領導是說我選不上?」他再次追問。

    羅炳泉還是那句話,選上選不上完全看村民意願。當事者當然得做兩種準備,上了嘛很高興,不上也應當接受,不能走極端。關於這一點,建議他加強學習。如今流行一個詞叫遊戲規則,大家都知道規則,按規則行事,這才能遊戲起來。

    他笑,說領導水平高,他聽不會,土農民一個。但是他知道要遵紀守法。

    所謂「聽不會」即聽不懂。有一種人說自己聽不懂,心裡其實很有數,湯金山就這類型。他主動找上門來,表現得很自信,見官不怵,神情鎮定,話說得很到位,顯然見過世面,不是只懂得在地裡下力氣的一般農家小子。以羅炳泉觀察,這個人比張貴生能幹。問題是這種事並非只看能幹,起決定作用的往往是另外的因素。

    談話間,羅炳泉一直盯著湯金山的左臉頰看,那裡很醒目,有一道疤痕。湯金山注意到羅炳泉的眼神,沒待發問,主動解釋,說這是老傷,刀子劃的。小時候與人打架,被破了相。那時不懂事。

    「跟我們村的大水窟有點關係。」他說。

    「在水裡邊打架?」

    不是,是因為大水窟打架。這道疤是同村同學張富全拿刀子劃的。當然也不都是張富全的錯,小孩一打架,誰都不想讓對方佔便宜,當時他手上沒刀,就從地上拾磚頭回敬,拍張富全的腦袋,也把人家打得滿頭是血。為什麼說跟大水窟有關係?因為張富全家裡有錢,他父親張茂林包了大水窟,佔了大便宜,村民不服,小孩子聽大人說多了,也不服。他跟張富全吵架,講起他們家的錢味道臭,然後才打起來。

    羅炳泉點了點頭。讓羅炳泉意外的是,湯金山提起了大水窟,卻不接著把該村這個焦點事項談下去,話題一轉,從水裡講到山上,提起了十二嶺車道。

    十二嶺車道是個什麼東西?不是大水窟一類實在東西,只是個概念,或稱念想。阪達村後山連著一座大山,有十二個山嶺,俗稱十二嶺,這座山位於阪達村邊緣,不僅是該村以及溪阪鄉的邊界地帶,也是本縣與鄰縣,本市與鄰市間的一座界山,翻過山就是另一個市的地面。由於處於邊界地帶,加上行政管轄體系因素,本地交通路徑都是自上而下格局,道路由市通往所轄縣,縣通往所轄鄉,鄉再通到所轄村莊。本縣已經村村通公路了,與其他轄區聯結的通道卻相對較少,例如公路連到了阪達村,卻斷於十二嶺下,因為嶺那頭是別家的地面,不歸本鄉本縣本市管轄,加上山區修路耗資巨大,轄區邊緣往往難以聯結。

    所謂十二嶺車道就是在十二嶺上修一條可供汽車來往的道路。「車道」是土話,指的就是公路,或稱小公路。十二嶺車道這個念想幾十年前就已經有了,在阪達村包括溪阪鄉全鄉範圍內不時被人提起,近些年更為人多談。這一條車道對阪達村很有好處,十二嶺那邊,鄰市靠海,經濟和交通都比較發達,有一條省道已經修到山那邊一個鄉鎮,往前十公里有一個高速公路口,一上高速就四通八達了。眼下阪達村的車輛要上高速,都得先到鄉,再到縣,往市裡開,繞個圈才上得了。如果從十二嶺過去,路程可以節省四五十公里。這條路對本縣其他鄉鎮也有用,從這邊走,都能節省路程,但是它牽涉到鄰市,加上用錢多,所以一直只存概念,沒有成為現實。這一回,在競選村長之際,湯金山把它拿出來說事,稱如果自己當上村長,要想辦法爭取上級的支持幫助,修一條十二嶺車道。

    湯金山告訴羅炳泉,十二嶺車道幾年前只能說說,成不了,現在不一樣。因為那一頭現在有了一條高速,而且省道修到山那邊,咱們接過去就成。十二嶺這邊「文革」學大寨時也修過一條路,當時叫「林區公路」,可以開拖拉機,一直開到山頂上。後來因為不用,路漸漸廢了,已經不能通行,但是路基還有一些,修新路時還能利用。需要花大氣力的就是從山頂接通那邊的省道,可以先修一條簡易公路,花的錢會少一點,慢慢的上級也會發現這條通道好處多,就有望把它擴成大路。

    羅炳泉很認真地聽他說,但是不表態,也不做評價。當晚兩人談了近兩個小時。湯金山告辭離開時,羅炳泉問了他一個問題。

    「是不是你老婆叫你說這些?」

    他承認。老婆教他,找領導時不必多講大水窟,要多說新車道。

    湯金山和他妻子,還有他的十二嶺車道讓羅炳泉印象不淺。

    羅炳泉找了副鄉長林長利,瞭解阪達村選舉相關情況,越發覺得這個湯金山不容小視。阪達村換屆前,這人並不在大家的視野中,因為幾年前他意外喪妻,後離家去省城謀生,已經多年,人們都認為他不可能放棄城裡的大馬路不走,回村裡來踩小田埂。他本人除了曾經當過兩年民兵連副,再未參與過村中政務,沒有表現出對掌握村權的興趣,因此突然回來參選村主任,大家都覺得意外。

    這個人少時頑劣,成人後不一樣,見過世面,敢想敢為,從小到大,由於各種好壞事跡,已經算得上一村名人,在年輕村民中有影響力,由於宗族關係,湯姓村民多半會支持他,陳姓和一些對張貴生不中意的張姓村民也可能支持他,因此他的參選對張貴生形成有力挑戰。此人目前家境尚可,他還有一個經濟後盾,是他的堂叔湯旺根。湯旺根在鄉上開有一家碾米廠,經營十數年,已經有些規模,形成了自己的經營網絡,所產袋裝米一直銷到省城,是阪達村湯姓人家中的「大腳」。湯旺根年輕時在村裡當過一屆村委,因不服張茂發霸道,只干三年就下台了,到鄉上做碾米生意。他對往事耿耿於懷,力主堂侄與張貴生一爭,需要用錢他來支持。時下無論當村長還是選村長,沒有經濟後盾不行,競選之際,別的人請客喝酒,你連一支煙都拿不出去,哪裡可以?湯金山身後有這個堂叔非常重要。

    林長利告訴羅炳泉,阪達村張姓為大,老伙子張茂發掌控四十年,在市縣鄉都說得上話,因此一開始對湯金山並不特別擔心。張茂發自認為有把握,湯金山小賊皮有賊心,沒啥,不礙事。起初確實也沒有誰看好湯金山,這人卻不氣餒,從報名參選開始,到被確定為候選人之後,一有時間就走家串戶,上門遊說,讓大家選他,給阪達村「換臉」。他還有一批鐵桿親友相幫,人氣漸漸上升。張貴生這邊也一樣努力活動,卻因為大水窟、征地款、護林員雜七雜八那些事情,負擔較大,相對被動。但是老伙子並不著急,阪達村裡,畢竟他還能喚頭聲,一般情況下翻不了盤子。不巧選舉在即,老伙子突然病倒,大家認為他可能要死了,情況頓時複雜起來,老伙子這才給他弟弟張盛打了電話。

    羅炳泉問林長利:「你覺得湯金山這個人怎麼樣?」

    林長利笑,說咱們覺得他怎麼樣不重要,別搞砸比較重要。

    「他那個十二嶺車道怎麼樣?」

    林長利說:「他腦子進了點水。」

    說得還挺形象。

    湯金山文化程度不高,學習不夠,所謂十二嶺車道的提法很不標準,摻雜土語,但是意思基本清楚。這個普通村民因為種種原因,對道路比較敏感,熱衷修路有其個人背景與合理性。他正在參選村主任,提出修十二嶺車道可能也是一種選舉策略,如今鄉村旮旯裡的人見識已經遠超他們上輩,除了請煙敬酒,他們已經知道提出一些東西來打動選民,就像外國總統候選人拿嘴巴為選民烘烤天大餡餅。湯金山這個項目過於巨大,不是小小阪達村能夠完成的,據羅教授採訪,村民中懷疑者居多,認為老村長張茂發執掌阪達四十年,上邊還有一個張盛副市長,他們都沒有辦成,湯金山靠什麼修這條車道?難道靠一個嘴巴?湯金山拿這個做選舉策略並不成功,所以有腦子進水之嫌。明知信的人不多,讓人指責開空頭支票反而不利競選,他還堅持不懈,把這個概念當個寶貝抓著不放,雙手捧著,送到羅教授的面前,這就讓前來指導選舉的羅炳泉特別有感覺。

    他發現這一次阪達村選舉不易指導,困難很大。這個困難不在於張貴生湯金山怎麼回事,卻在他自己。

    假如這裡換一個人,人家很好辦。鄭副縣長怎麼交代,自己怎麼做,讓領導高興,這就夠了。鄉下事情做久了,套路大家都會,分別不外是手法粗一點,或者細一些,小小一個村子算個啥?管他呢,翻手雲覆手雨,辟哩啪啦辦下來就是了。羅教授不會向人家學嗎?以他的悟性和學習能力,不說看一眼就會,起碼沒太多困難。但是羅炳泉號稱教授,自認為有些水準,不乏想法,這就複雜了。小小阪達村這些人物讓羅教授心裡很過不去,特別是湯金山和他的十二嶺車道。湯金山面對強手,不甘示弱,要爭村長。其妻很有見地,指導丈夫找羅副局長打探情況,少講大水窟,多講新車道,努力表達一個不太可能實現的念想。羅教授只聽不說,心裡卻有感觸,因為他本人恰也容易動心於一些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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