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選 第19章 阪達村人物 (4)
    張貴生不是張茂發,他當村長有些困難。張茂發掌管阪達村四十年,對張貴生即有好處,也有壞處。張茂發主事太久,有厚有薄,必然留下一些恩怨。張家一家獨大,雖然也為大家做事,許多好處給姓張的拿走,他姓村民有怨言。張姓這邊,跟張茂發靠得近的得利多,一些受益少的遠親小房頭也有意見。大家雖有意見有怨言,以往還是會跟著張茂發走,即因為慣性,也因為張茂發個人確有本事,掌控得了。但是大家心裡未必願意支持張貴生接張茂發。除了張貴生主要靠的就是岳父,本人並沒有什麼建樹,也沒有顯出太大本事,也因為他本不姓張,只是張家入贅的女婿,怎麼能輪到他?這些因素對張貴生不太有利。但是畢竟老伙子還在,餘威猶存,加上張茂發大弟張茂林在村中最有錢,經濟實力最強,如土話所稱,是頭號「大腳」。有這兩個人撐著,如果不遇上特別強的對手,張貴生選村長應當還有把握。

    阪達村張氏家族裡,張茂林的大兒子張富全也有當村長的想法。張富全正宗姓張,不是上門女婿,但是張茂發沒想讓他做,並不因為侄兒不如女婿近,主要是張富全人比較毛燥,村民包括本姓村民都不喜歡他,他父親張茂林雖稱「大腳」,很多人卻不服氣,認為張茂林控著大水窟,佔了全村人的便宜,所以張富全的群眾基礎比張貴生還不如。張富全畢竟也得聽大伯的,大伯不讓他爭,他只能先退到一邊。張氏家族齊心協力,共挺張貴生,氣力夠大,為什麼還有問題,需要有勞上級領導關心,讓羅炳泉匆匆前來指導?

    這裡邊既有以往老賬,也有些新麻煩。

    老賬首推大水窟。三年多前羅炳泉參與處理阪達村民鬧火葬場事件時,陳姓村主任當著領導的面發牢騷,提到了大水窟的賬目,當時羅炳泉就有感覺,猜測那是該村一個焦點事項。這回再來,仔細採訪採訪,果然不錯。

    大水窟位於阪達村南低窪地,原本是個河灣。阪達村南臨溪阪河,河流到大水窟一帶打了個彎,在低窪處彎出大片水面,發水時一片汪洋,水深沒頂,枯水時水面萎縮,水也不深,穿條褲衩可涉。上世紀七十年代,張茂發執掌村中大權,當時還很年輕,卻有識見,提出大水窟丟在那裡可惜了,如果築條壩,讓河水取直,可以圍出大片河灣,排掉水再行改造,可以造出幾百畝好地。這設想非常大膽,對一村而言,該工程人力物力財力付出之浩大,簡直有如建造三峽大壩。但是張茂發在市、縣、鄉各級支持下,率全村老小,居然搞出了眉目。張茂發的弟弟張盛當時在縣水利局當幹部,他為幫助兄長和家鄉父老築堤圍灣跑上跑下,爭取了大筆經費,立有汗馬功勞。水壩築了幾年,第一期工程完成時農村已經分田到戶,後續工程沒有再上,張茂發把大水窟留下,算村裡的,沒分。

    時壩裡還是一片水,見不到地,沒有多少收益,不為村民看重,張茂發把它交給大弟張茂林承包,只給村裡上交很少的承包款。張茂林搞轉包,引進外地幾家養殖戶,在大水窟投資修建魚塘蝦池,漸漸發展,二三十年後,大水窟已經成為縣、鄉掛號支持的水產養殖基地,其效益遠勝於土地。到如今那片水面成了聚寶盆,阪達村財得益於大水窟水產養殖戶的上交款,村裡一些公共事項,包括接待上邊來人的開支,主要是從水裡生的。與此同時張茂林也成為本村經濟強人,頭號「大腳」,村民們對大水窟收益的質疑隨之而來,認為收益分配不公,張茂林和張氏家族佔了大便宜。大家也承認大水窟能有今天,張茂發兄弟確有功勞,但是當年錢是上邊給的,力是全村百姓出的,利益應當是大家的,不能讓少數人占那麼多好處。張茂發罵提意見的村民是瞎起哄,忘恩負義,兔子紅眼,始終不讓他人染指大水窟,分享他們張家人的利益。

    本次村委換屆,大水窟再次成為村民熱議焦點,對候選張二世形成壓力。張貴生承接張茂發衣缽,當然不會去觸及大水窟,自傷筋骨。為了讓村民信服,得到支持,張貴生承諾自己當村長後要為大家辦這辦那,也不能不涉及到大水窟。張貴生不談利益調整,講搞大項目,提出要在大水窟上一個「水世界娛樂城」,以此發展本村經濟,讓村財增收,村民得利。對此村民疑問很多,效果不好。

    所謂「水世界娛樂城」屬招商引資項目,在縣、鄉都掛了號,擬從大水窟劃出一片水面搞水上娛樂,讓人釣魚、划船,以及開發摩托艇、潛水、海盜遊戲等遊樂項目。這個主意出自一位港商,該港商跟阪達村有淵源,是當年到這裡上山下鄉的縣城知青。後來回城,再到香港,漸漸賺了錢當了老闆,回大陸投資搞項目。他到過美國,玩過好萊塢,好萊塢有一個海盜船出沒的水世界,上演娛樂表演節目,很刺激很好玩,讓他印象挺深。他到阪達村大水窟看了一眼,想起當年修壩時自己在這裡挑過土,也想起好萊塢,這就有了在這裡建個水世界娛樂城的想法。這港商原本搞塑料模具,並不從事娛樂一行,他認為眼下人們生活好了,日益重視旅遊和戶外活動,利用阪達村大片水面搞「水世界娛樂城」,有望把縣裡、市裡的遊客吸引過來,有可能賺錢,漸漸發展為一大產業,於是決定投資一試。村裡以水面入股,張茂林以及幾個水產大戶也摻了股,項目正在籌辦之中。

    張貴生把水世界娛樂城當成本村一個大的發展項目,拿它助選,卻有許多村民提出質疑,認為有可能又是投資商、合股人拿走主要好處,村民並不得利,有如大水窟。這又糾纏到老賬上去。

    除了大水窟這筆老賬,張貴生還牽扯一些新麻煩。羅炳泉聽來,反映比較多的有兩項,一是征地款,二是護林員。征地款是個什麼事呢?去年下半年,溪阪鄉通往縣城的公路改線,新線從阪達村所屬的一塊山地通過。這塊山地原為荒坡,當年沒有下分,屬村裡的地,被徵用後,征地補償款下到村裡,有大幾十萬。對這筆錢怎麼用,村裡意見不一。張茂林等人提議拿這筆錢入股「水世界娛樂城」,讓錢去滾錢,許多村民則擔心血本無歸,或者又是個別人得大利,大部分村民不受益。護林員是另外一個事情。阪達村後山連著十二嶺,有大片山林。林業部門給了阪達村兩個指標,由村裡安排人員護林。護林員可以從林業部門領取補貼,有一筆固定收入,對當地農民是個美差。去年下半年,村裡原有的兩個護林員被張貴生一起撤換,因為跟他有芥蒂。張貴生找來兩個新護林員,一個是他老婆的姨父,一個是張茂林那邊的近親。這件事村民中有不少議論,林業部門也有看法,對張貴生很不利。

    比較起來,關鍵問題並不盡在阪達村這些老賬新賬,候選張二世遇到的最大挑戰要數其競爭對手,本屆村委會選舉的另一位主任候選人,他的中學同學湯金山。但是在羅炳泉看來,對張貴生當選形成直接威脅,以至牽動上級關心,勞駕羅副親征的,也還不是湯金山這個人,而是張貴生的岳父,阪達村老大張茂發自己。

    前些時候,阪達村選舉進入要緊階段,張茂發的大弟張茂林以慶賀外孫女滿月為名,在村中擺幾十桌酒席,大宴賓客。酒桌上更多的還是籠絡村民,為張貴生選前拉票。老伙子張茂發笑容滿面,抱病出場與親友鄉人頻頻碰杯,讓大家喝個痛快。酒未過半,他突然皺起眉頭說不出話,手指著自己腦袋,然後即昏倒於桌旁。

    他給送到了縣醫院。當晚村裡有人傳言,說老伙子已經過世,一時全村震動。隔天張家人趕緊出來澄清,說明張茂發好好的,沒有事。這話不假,張茂發到醫院時就醒了,醫生診斷後即安排他住院治療。張茂發是老病號,其心臟病時好時壞,已經有過數次發作,這回不算特別嚴重。醫生讓張茂發多住幾天院,進一步觀察治療,這種年紀的老人經不起折騰,保命為要。張茂發卻沒聽醫生的,只住兩天,檢查吃藥,感覺稍好一點,他就讓家人叫車,自行返回阪達村。

    他不是不要命,是放心不下。村裡快要選舉了,這會兒發病對他對張貴生都很不是時候。但是老伙子抱病返回並沒有太大作用,村民盛傳張茂發雖然又活了,回村後只能躺在床上,出不了門,怕是再沒幾天了。張茂發一旦不在,張貴生還有用嗎?張茂發老道,知道此刻大意不得,弄不好會出意外,只靠老病之體怕是力度不夠,得請出尚方寶劍,否則一旦丟掉就沒法收拾了。

    他給他的親弟弟,本市副市長張盛打了電話。

    張副市長對張茂發和家鄉特別當回事,這位大領導非常愛鄉,而且念舊。家鄉是根本,長兄如父,他很看重。他大哥也不是常有事找他,現在病成這樣,眼看不久人世,為村主任選舉這麼件小事相求,怎麼也得幫助說說話。大領導料理的大事多,考慮的是誰當局長誰當縣長的問題,要不是事涉家鄉,他哪裡會去管村主任那麼小的事項。他的兄長張茂發既不為女婿謀鐵飯碗,也不為女婿謀承包工程,只不過是要選個村長,年輕人已經干了三年副主任,讓他轉個正沒什麼大不了的。

    因此張副市長給縣領導打了個電話,也沒具體提要求,就是講老家親友找他反映村裡選舉的一些情況。他本人對老家一直很關心,但是這種事他不便直接過問,還是請縣領導關心一下。

    縣領導能不重視?所以才有鄭小華的親自過問,羅炳泉的匆匆前來。

    可是羅炳泉心裡很有些感覺。

    3.

    比較起來,阪達村人物裡,讓羅炳泉印象最深的要數湯金山,儘管這個人跟他最沒關係,接觸也屬最少。

    羅炳泉到達溪阪鄉的第二天早晨,於鄉政府食堂吃早餐時,鄉書記呂忠聽說他要去下村,即吩咐林長利副鄉長陪著去。羅炳泉卻不讓跟,說要獨自下去,開玩笑說屁股後邊跟著個村民眼中的大鄉長,只怕即影響林長利辦公,也讓村民心存疑慮,不接受採訪。呂忠發笑,說羅教授玩微服私訪,鬼子進村,只怕採訪不到一個鬼,讓村民的狗採訪了。羅炳泉一想也對,鄉下家家養狗,村民不認識羅副局長不要緊,村民的狗不認識他就有些麻煩,圍過來採訪幾句不要緊,一聲不吭上來一口,那就比較討厭。於是不再堅持單獨出訪,決定帶小王一起進村。小王在鄉里搞民政,因公經常出入阪達村,與村民及他們的狗不認識也混個臉熟,可以安全帶路,也能配合採訪。

    他們輕裝上陣,由小王用摩托車送羅炳泉進村,小王有一輛舊摩托車,是私家車,因經常用於公務,每月可在鄉財報銷若干油費。進村前,羅炳泉讓小王不要打電話,不必提前打招呼。進村後他也讓小王不必多加介紹,先隨意轉轉。兩人在村裡東繞西兜,途中有幾個相識的村民與王助理打招呼,問來客「吃了沒有?」還有幾隻狗衝過來採訪羅副局長,大聲叫喚,極其警惕,但是礙於跟小王臉熟,它們都只對陌生人羅教授發表了一點小意見,沒動真格,不用牙齒。因此羅教授很順利地穿村過捨。

    在村西一處農宅旁,羅教授注意到一位在房門外忙碌的農家女子。女子大約三十出頭,中等個兒,留短髮,穿牛仔褲,有模有樣,腰裡圍塊圍裙,正在一塊磨刀石上打磨刀子,刷刷刷,動作很有節奏感。羅炳泉有些驚訝,因為農家女子磨的不是普通菜刀,是尖刀,不止一支,地上一排擺了三把。羅炳泉不覺抬頭看那房子,是座兩層磚房,門外有塊場地,一個中年男子坐在空地一張舊籐椅上,低著頭在曬太陽。

    這時有條狗從屋裡衝出來,對兩位路過者大聲汪汪,吼聲又凶又急,極不友好。這是條大黃狗,身材高大,小牛犢一般,毛色發亮,非常強壯,不像瘦小暗淡,以小孩屎和剩飯殘菜為主食的尋常鄉下土狗。

    磨刀女子即丟下刀子,抬頭喝狗:「回去!回去!」

    她看了一眼客人,卻認得小王,招呼道:「王助理吃了沒有?」

    小王說:「你的狗好猛。」

    她說這狗不是本地種,是她丈夫從外頭抱來的。狗特別靈,會照顧病人。她爸身子不靈便,狗會幫他叼鞋叼拐棒呢。

    「養得真壯,你都讓它吃啥?」小王問,「喂豬頭肉?」

    女子笑,打趣說鄉下狗沒那福氣,又不是鄉上領導。

    小王做不滿狀:「不可以這樣罵國家幹部。」

    女子說她哪裡敢啊,王助理不要生氣,開玩笑的。鄉幹部多吃豬頭肉,身體健康,可以多做工作,為人民服務。她也能多掙錢,大家都好。

    羅炳泉心裡暗自驚訝,這鄉下女子還很年輕,卻很沉著,跟鄉上幹部說話開玩笑,應付自如,言談之中也顯得有些見識,不像一般農村女子怕見生人。

    她還主動跟羅炳泉打了招呼:「這位是哪裡的領導?」

    羅炳泉不做自我介紹,只說:「來村裡看看。」

    「喫茶不?」

    「還有事,不了。」

    小王發動摩托,從那家人門口駛過,大黃狗跟過來還要採訪,被女子喝住了。

    小王告訴羅炳泉,這女子的丈夫就是湯金山,她是湯金山的後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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