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炳泉不好推,兩人一起找了鄭小華。呂忠沒有多談前因後果,只講村支書張茂發目前在縣裡住院,這個人比較有威信,阪達村主任和兩委正在現場配合鄉幹部做工作,擔心把握不大,可能得做另一手準備,就是派人到縣醫院找張茂發,設法把大神請回來,以防最終這邊沒能奏效。
鄭小華問羅炳泉:「你看怎麼樣?」
羅炳泉說:「老話講遠水不解近渴,真渴的話,南水北調也還得搞。」
「多做一手安排,這個也對。」鄭小華問呂忠,「你讓誰去請大神?」
鄭副縣長來到第一線指揮,呂忠是鄉長,當然不能離開領導半步。他留在達西村這邊繼續做工作,盡量爭取弄下來。他打算派副鄉長林長利去縣裡請神。林長利掛鉤阪達村,跟老伙子熟,他去合適。
「我怕他份量不夠。」呂忠說,「請求縣長加強一下力量,把羅副也派上去。」
羅炳泉忙制止他:「呂忠你幹什麼?胡亂講。」
呂忠哪裡是胡亂講,人家早就算計好了。他堅持說,請大神要找大道士,大教授跟大道士屬一個級別,現成有一個羅教授,不派他派誰?羅教授有經驗,基本情況也都搞清楚了,只等領導發話。
羅炳泉立刻拒絕:「這個不行,我幹不了。」
鄭小華朝他眼睛一瞪:「你怎麼搞?凡事先推?」
羅炳泉說這事牽涉比較多,他剛有點粗淺瞭解,沒吃透情況,哪有辦法。他是縣民政局副局長,也不是處理這種事的合適身份。
「情況讓他們多告訴你些就行了。身份有什麼要緊?就說我派你去的。」鄭小華決定,「就這樣。」
這就匆匆上陣。請大神的光榮任務交給了羅炳泉,還有副鄉長林長利。鄭小華和呂忠的考慮自然也有他們的道理。羅炳泉是縣直部門領導,與這邊鄉里村裡的事情沒有牽扯,跟老伙子沒有恩怨過節,可能反容易勸導,所以要羅炳泉上。
林長利是老資格副鄉長,跟羅炳泉年齡相仿,兩人以前認識,卻不太熟,這一次是首度合作。在前往縣城的吉普車裡,林長利一路歎氣,說事情確實不太好辦。
「老伙子你要碰了才知道。」他對羅炳泉說,「可不一般。」
羅炳泉相信。一聽這老伙子當村幹部快四十年,他就明白,不用說,不成仙也成精,肯定要有點水平,值得大家好好學習。
林長利發愁自己拿什麼說服老伙子從病床上爬起來。人家病了,住在醫院裡,讓人家響應領導號召,挺身上陣,出來救火,當然得考慮給人家什麼補償。眼下正當換屆,人家想要書記村長一肩挑,他一個副鄉長怎麼表態?這種事鄉書記不點頭,其他人哪裡可以開口。
羅炳泉當即表示反對。
「鄉書記點頭就行了嗎?」他問,「哪一個法律條文允許你們任命村長?那要人家村民自己去選。」
林長利笑:「你羅教授水平高,不知道鄉下怎麼搞?你敢點頭,人家老伙子就能當選,他不是大神嗎?大家聽他的。」
「不管誰聽誰的,得讓人家村民自己去選擇,給他們選擇權和決定權,人家自會做出判斷。」羅炳泉說。
林長利不跟羅炳泉多說,他開玩笑,讓羅教授去跟老伙子深入探討。老伙子這輩子見的官大,見的大教授恐怕不多,今天可以讓他開開眼界。
羅炳泉在住院病房見到了老伙子張茂發。初次見面,羅炳泉印象很深。老伙子真是挺老態,身材乾癟瘦小,身高大約只一米六上下,體重不超過五十公斤。躺在病床上,蓋著被子,看上去就那麼一束,小木棒一般,似乎隨手一抓可以扔到窗子外頭去。老伙子正在輸液,一隻手臂伸出被子,皮膚黝黑,乾枯。看起來身體恢復得不好,說話有氣無力。在醫院照顧他的有他老伴,還有女兒和一個侄兒。
「我七十了。」他喘氣,「我要死了咋辦?」
林長利說:「看起來氣色還不錯。」
他當然是瞎扯。此刻不這麼說也不成,否則就不要請了。
林長利給老伙子介紹羅炳泉,稱羅副局長受鄭小華副縣長委託,專程趕到縣醫院找老支書。鄭副縣長有些重要意見,請羅副局長傳達。
「民政局?」老伙子看著羅炳泉,眼光有些猜疑,「做啥?」
羅炳泉明白他的意思。民政局怎麼也管起村民鬧事了?羅炳泉告訴他,民政局管殯葬,達西村的火葬場由民政局管理。
他聽明白了:「哦,你管火化。」
「也算是吧。」羅炳泉說,「人會死,死人要燒,總得有人管。」
「不等人死就要燒了?」
羅炳泉強調:「今天是來慰問,不是燒人。」
他說明來意,特意委婉一點,表明縣領導讓他和林長利來慰問張茂發,如果身體還行,希望張茂發幫助想點辦法,做做工作,平息事態。
老伙子回得很絕:「我不管燒人。」
羅炳泉不說了,站起身拿出手機,稱自己要去打個電話,請林副鄉長接著談。不不等林長利說話,他掉頭走出了病房。
他沒打什麼電話,是去住院病房找值班醫生。值班醫生恰是羅炳泉的熟人,姓肖,是縣衛生局人事股長的老婆。羅炳泉向肖醫生打聽老伙子的病況,具體指標什麼的他不懂,眼下也沒有足夠時間學習清楚。他只需要瞭解總體情況,這老頭是不是快死了?讓他出去坐幾小時車會不會有危險?肖醫生看了看值班室裡的診療記錄,答覆非常明確:「沒有問題。」
「肯定不會死在半路上?」羅炳泉問。
「這個病人願意的話,出院也行。」女醫生說,「他自己還想住,就讓他住。」
女醫生告訴羅炳泉,張茂發是心臟的問題,冠心,病史已經不短。年紀大了,健康狀況不佳,但是經過治療,身體目前沒有大礙。老人家仔細問過醫生,什麼情況他自己心裡很清楚。
羅炳泉有數了,告辭離開醫生值班室,回到了老伙子的病房。
林長利還在努力勸說,老伙子卻沒把林副鄉長太當回事。他對林長利發牢騷,說鄉領導不能只知道派任務派工作,不知道支持村幹部。鄉里不依靠村幹部,還能依靠誰?沒事時不看在眼裡,有事時才想起來,這樣不可以的。
林長利不同意,說鄉里可以誰都不看中,但是誰也不敢不重視張茂發。老伙子能一直幹上七十,全鄉還有誰可以比?可見高度重視。老伙子有意見可以再商量,對村民鬧事還是應當有個態度,配合縣、鄉領導處理解決。
老伙子又是那句話:「我七十了。我要死了咋辦?」
羅炳泉插話:「死了給你派靈車,拉去燒,不排隊。這個我說了算。」
老伙子氣了:「你怎麼說話!」
羅炳泉稱自己講實話。老伙子剛才形容過了,羅副管火化,就是給人料理後事,本地人稱「土公」。人死了都要辦後事,私家出殯要做法吹打,公家出殯要找領導講話,都得土公張羅。土公請得不好,死者不甘心,家人不高興,子孫後代還受牽累。請好了不一樣,後事準定風光。老伙子儘管放心,有他羅副局長當土公,不必怕死。但是今天肯定死不了,他已經讓醫院安排好了,給老伙子派救護車,配護士,一路走一路掛瓶治病,保證生命安全。張茂發這個村書記很了不起,省長下來怕都不帶救護車,不配護士,沒有這麼高的待遇,可見各級領導高度重視,民政部門極其關心。所以還希望老伙子多配合,協助解決火葬場工地問題。
張茂發說他有病,燒人的事不管。
「我問過醫生了,情況都清楚,不會有問題。」羅炳泉說。
「哪個醫生說?」
羅炳泉不講醫生,只說阪達村村民鬧下去對誰都不好,包括對張茂發。老伙子這麼大年紀了,心臟有病,難道真的只能等著燒,不行了?指靠不了?得換人了?
老伙子更其惱火。
羅炳泉是故意刺激。知道老伙子村老大干久了,很在乎,所以不講別的,就講這個。把張茂發說惱了,羅炳泉立刻轉口勸撫,告訴對方自己在鄉村工作多年,當過鄉長,碰到過與張茂發相同的情況,心裡很有數。他已經問過林副鄉長,知道是什麼事讓張茂發感覺不滿。他斷定張茂發這麼大年紀,幹了這麼多年村幹部,眼下不是想自己一直幹到死,主要是村裡後頭的事情還沒安排好,所以才要繼續堅持,不想給拉去燒。老伙子關心的村中後事是些什麼,他已經猜出一點了,大家還可以交流。需要的話他來幫助料理,跟縣鄉領導反映,爭取解決。
「咱們一邊走一邊聊。」羅炳泉建議,「有什麼要求都可以告訴我,不管幾條牛肉賬,說一說至少心裡舒服一點。」
「你這個領導可以。」張茂發認同了,「這些話我愛聽。」
「那走。」
張茂發問羅炳泉讓他回去幹什麼?把一個七十歲老伙子從病房抬到火葬場,讓他去擺平鬧事村民?羅炳泉說他和林長利的任務就是把張茂發搬回去。張茂發如果真是氣力不支,或者心裡不痛快,可以什麼事都不做,只要回家往床上一躺,對他們倆已經算是支持,讓他們可以對鄭縣長交代。張茂發願意幫助做工作當然更好,不一定要他直接去擺平村民,只要到達西村去見見縣鄉領導,給他們談點情況,出些主意,發幾句話,表明態度,這就可以了。
老伙子說:「我知道,你是要把我哄上車。」
羅炳泉承認:「我把你哄上車,你可以跟我擺牛肉賬。」
老伙子說牛肉賬是有幾條,書記鄉長都清楚,他們怎麼不來?羅炳泉解釋不是他們不來,是各自有事。鄉書記在省裡學習,鄉長呂忠被鄭縣長留在現場。
注意到張茂發有鬆動跡象,羅炳泉當即在病房掛電話,讓呂忠跟張茂發說。兩人通過羅炳泉的手機嘰哩嘰咕嚕講了好一會兒,張茂發終於點頭,答應前去協助。
「我要一個車。」他說。
他嫌鄉里的吉普車顛得厲害,也不要醫院的救護車,縣民政局的靈車更不能要。他讓呂鄉長給找一輛小車,車頂有窗子的那種。呂忠滿口答應。
十幾分鐘後車就到了,是一部嶄新的別克,溪阪鄉一位開織布廠的小老闆剛買的車,當時恰好在縣城,被呂鄉長臨時徵用,用電話急調到縣醫院去。
羅炳泉和林長利坐著那輛新轎車,陪同老伙子張茂發趕回溪阪鄉。一路上並不多話,張茂發沒有跟羅炳泉排牛肉賬。這個人年紀雖大,頭腦非常清楚,知道民政局羅副局長管不了那麼多事,不必多講。可能身體也比較虛弱,他一路低頭打瞌睡,讓羅炳泉感覺有些不忍。畢竟七十老者,身材瘦小加上有病,把人家這麼弄過去哪裡像是請神,幾乎是請上火葬場,裝點入爐了。
到了達西村路口,林長利指揮駕駛員往村裡去。張茂發突然不打瞌睡了,眼皮一抬問:「這是做啥?」
「鄭縣長和呂鄉長他們在那。」
「不去不去,什麼時候了。」
張茂發硬是擺手,讓駕駛員把車退回路口。
「咱們先辦事。」老伙子說,「去火葬場。」
羅炳泉挺驚訝。老伙子果然有特點,屢請不來,最後也只答應來見領導,人一到卻不含糊,不用各位領導勸告說服,屁股一拍自己上陣。當時已是下午四點,天色漸晚,再進村去聽取領導教誨,商量方案,天一黑事就更難辦了。所以只要老傢伙願意,抓緊時間是上策。
他們的車直奔工地。火葬場工地一片狼藉,鬧了快一天的村民已顯疲態。張茂發讓司機打開轎車車頂的天窗,他在車裡站起來,把身子從天窗伸出去。老伙子個頭不高,探出車外的差不多就是一個腦袋,就這一點東西,足夠了。
「都看見沒有?是我!」
羅炳泉大吃一驚,老伙子變了個人,不再是病榻之上將死之人有氣無力,他大聲咳嗽,大聲吼叫,聲音出人意料地宏亮。本地有一句土話叫「人如秤錘聲如雷」,說的就是張茂發這種人,身材矮小好比一粒秤錘,也就是秤砣,嘴巴一張卻打雷似的,吼聲震天。這個人從轎車天窗裡探出一個腦袋,眼觀四面,大聲呼喚,對坐在路邊地頭的村民逐個點名,凡被他叫到的,無論老小,無不應身而起。
「我還在,沒死。」他下令,「都給我回去。」
被叫到的村民個個東張西望,不知所措。
「還看啥。快走!」
工地開始動盪。
鄭小華和呂忠聞訊趕到現場時,工地上的鬧事村民已經開始撤離。一小時後人走光了,火葬場工地恢復平靜。
縣鄉領導對張茂發致以親切慰問,而後羅炳泉奉命把他又送回醫院。羅炳泉一直把老伙子送到病床上,看著他躺在床上喘氣,羅炳泉心裡頗覺不忍。剛才數小時折騰,幾番大吼,老病之人確有損耗。此刻老伙子喉裡的如雷巨響沒了,說話氣喘,嗓音嘶啞,話音拖著一絲呼呼雜響,有如一匹倒地老馬在最後喘息,語音裡有一隻風箱在抽動,讓羅炳泉聯想起殯儀館火化爐的鼓風機。
2.
此後一晃三年,羅炳泉沒再見過老伙子張茂發。
上星期六晚間九點,羅炳泉接到縣政府值班室電話,要他立刻到政府大樓開會。羅炳泉很吃驚,因為時候已晚。對方不說究竟,只講來了就知道。羅炳泉趕到政府大樓,見到了鄭小華,她在她的辦公室裡。
「村級換屆事情是你管的?」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