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選 第16章 阪達村人物 (1)
    1.

    羅炳泉號稱教授,他對阪達村人物的認識,或者說對該村選舉的指導,細究起來,實始於三年多前。

    那一年溪阪鄉發生了一起群體性事件,有三百多個阪達村村民在一個集日相約出村,翻過西邊兩個小山包,闖進相鄰的達西村地界。村民們在達西村村外一處工地上圍坐,把一旁工棚裡的施工設備、用品搬出來滿地丟,把道路和施工地段堵個水洩不通,鬧得沸沸揚揚。

    達西村也是個大村,人口、耕地與阪達村不相上下。阪達村村民越界前來鬧事,引發達西村村民傾巢而出,聚攏到對方圍坐的工地附近。由於是就近反應,達西村這邊出動的人比對方過來的人還要多,老老少少,人數在千人以上,浩浩蕩蕩從小山山腳一直站到山頂。但是雙方沒有發生衝突,即不爭吵,也不動手。達西村村民全部徒手,沒有操持任何傢伙,他們對越界過來鬧事的阪達村村民不加干涉,只是站在一旁圍觀,看對方怎麼驅趕工地工人,丟棄工棚物件。個別年輕的圍觀村民也朝對方越界過來鬧事的人投擲物品,卻不是這種場合常見的小石頭、破磚、牛屎塊或者臭雞蛋。他們扔礦泉水,供對方飲用,以示鼓勵。

    這為什麼?原來這個工地雖設在達西地界,卻不是該村項目。這裡正在修建本縣的一處大型殯葬設施。所謂「殯葬設施」文質彬彬,很書面化,屬官方用語。讓老百姓說,這個東西就是火葬場。

    本縣是農業縣,農村人口比例很高,農村殯葬以往通行土葬,讓死者入土為安。近些年來,本縣城鄉延續了數千年的殯葬方式面臨重大改變,由於人口迅速增長,土地資源日漸緊缺,根據實際情況和發展需要,經相關立法,全市城鄉全面實施殯葬改革,本縣嚴格遵守,從此不許土葬,一律改用火燒。殯改推行之後,建於城關附近的舊有火葬場因處理能力不足,導致待焚屍體擁堵,嚴重時,死者於場外排隊火化,靈車相接達二、三十部,擠得水洩不通,死者親屬自早到晚,罵不絕口,政府相關部門苦不堪言,火葬場成為殯改最大瓶頸。當時縣裡已規劃於溪阪鄉達西村外小山頭附近修建新的大型火葬場,其設施非常先進,可以滿足若干年後的死人需要。但是達西村民不願意,認為村旁一天到晚燒死人實在晦氣,禍及子孫。村民的抵制導致新火葬場不能及時開工,給本縣殯葬改革帶來災難性後果。幾經周折,百般安撫,最終政府以極大代價換得當地村民同意,火葬場得以動工。哪想忽然竟有鄰村村民從那邊跑到這邊集體鬧事來了。

    火葬場並不修在阪達,這個村有什麼理由越界鬧場?鬧事村民說兩村相鄰,火葬場建在上風地方,一天到晚不停地燒死人,死人灰會從達西吹到阪達。村裡人每天開門,遠遠看到那支燒人煙囪,太晦氣了。最晦氣的當然是達西當地村民,但是他們拿了政府的錢,得到了很多補償。阪達村民跟著晦氣卻一分錢沒有,壞事攤著了,好處沒份,這不公平。

    所以他們要討個公道。

    阪達村民鬧場的當天,羅炳泉奉命隨同鄭小華副縣長前往溪阪鄉處理該案。羅炳泉不是溪阪鄉領導,也不是當地人,憑什麼來湊熱鬧?因為他是縣民政局副局長,殯葬事務歸民政部門管理。但是按民政局領導內部分工,殯葬這一塊屬重要業務,由另一位副局長管,不歸羅炳泉。那天不巧,該副局長不在,去省裡開會,鄭小華點名,要求羅炳泉代表民政局參加,羅教授無可逃遁,只能跟著前進。鄭小華點名要羅炳泉,並不是對他格外欣賞,只因為她很瞭解,知道羅炳泉到民政局工作不久,鼓搗殯葬可算新手,此前卻是個鄉長,熟悉鄉村事務。

    羅炳泉跟著領導去了達西村,在村祠堂與鄉里頭頭會合,一併參與處置該突發性群體事件。鄉里出面的是呂忠,時為鄉長,還不是書記,當時的鄉書記到省委黨校學習,呂忠暫為老大,全面負責。羅炳泉在當鄉長時,開會常跟呂忠坐一塊,互相經常採訪,彼此相熟。那一天見了面顧不得寒暄,直奔主題。

    其時情況比較複雜。阪達村民越界鬧事,達西村民傾巢圍觀,工地附近小山包人山人海,蔚為壯觀。兩村村民面對一個火葬場工地,態度各有不同,他們之間其實還另有特殊背景。這兩個村相鄰,卻一向算不上文明友好鄰邦。由於土地、水面和交通等多方面交叉相關,兩村間有不少歷史糾纏,長期相爭不斷,曾有過許多磨擦。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文革」時期,兩村村民因積怨引發衝突,當時社會秩序大亂,沒人管,兩村衝突迅速由一般「社拼」升級為嚴重武鬥,村民們手持民兵武器,拿步槍、氣槍和土統隔著水田坑垅對打,互相投擲手榴彈,雙方均死傷慘重,以後結怨越發深重。近幾十年來,兩村未再發生大的糾紛,關係有所緩解,但是雙方村民心裡仍然存有陰影,沒有一般鄉間村社的和諧。

    這一回阪達村民越界跑到達西村鬧火葬場,為什麼達西村民只圍觀而沒有其他動作?有的還為對方扔礦泉水?因為他們心裡並不願意火葬場建在本村,只是已經與政府談妥,拿了大筆補償,實在不好意思再鬧。如果阪達村民鬧得火葬場建不起來,達西村民當然樂觀其成,反正錢已經到手了,事不是他們鬧的,政府沒理由找他們算賬討錢。但是他們對阪達村民的成見很深,容忍程度有限,對方畢竟是越界來鬧,雖然鬧的是工地,不是鬧達西村,畢竟在達西地界上,容易擦槍走火。工地近側就是達西村民的農田,路邊是達西村民的果樹和菜地,幾百闖入者不會個個規矩,一旦發生菜地踩踏、果樹損毀事情,達西村民扔給阪達村民的,肯定就不會是礦泉水瓶,而是石塊和破磚頭。這麼多人聚在一起,加上還有這麼多歷史故事,稍不留神就會發生糾紛打鬥,可能火葬場煙囪還沒冒出死人灰,工地上就會先死幾個。如此一來事就大了。

    所以鄭小華專程趕下來,帶著羅炳泉等人與溪阪鄉當地官員相聚於達西村祠堂。以當時情況,當務之急是分開兩村居民,避免因火葬場引發次生災害。呂忠把鄉幹部全部派下去,加上達西村村幹部,百般說服動員,千方百計先把達西村當地村民勸離現場。這個村畢竟不是鬧事事主,聚在村外主要是看熱鬧,以及擔心對方破壞自家田園,沒有強烈對抗動機,相對容易說服。經過近一個小時努力,恰好天上又下了點小雨,打擊了堅守崗位的決心,於是達西一方聽從勸告,除少數特別掛心者外,千餘村民陸續離開現場,與阪達村民剝離。次生災害危機暫時解除,大家稍鬆口氣,初戰告捷。

    但是剩下的事比較麻煩。阪達村民越界鬧場,態度很堅決,要求很明確,鄉幹部拿幾句空話哪裡勸得走。怎麼辦呢?鄉領導呂忠有個建議,主張縣民政局就阪達村民的要求,考慮立一個名目,承諾給點錢,設法平息阪達村民怨氣。鄭小華問羅炳泉意見,羅炳泉稱自己不好表態,聽領導的。

    鄭小華眼睛一瞪就批:「你會推?要你來幹什麼?」

    羅炳泉辯稱自己沒錯,當然是聽老大的。局裡局長是老大,沒有局長點頭,錢他說了不算。但是這裡鄭縣長是老大,大家聽縣長決定。

    「先要你說。」鄭小華堅持。

    羅炳泉便講個人意見,認為給錢的辦法簡單,不過後頭有麻煩。不說錢從哪來,就怕開個頭沒完沒了。火葬場煙囪讓人欣賞了要賠錢,靈車上路紙錢遍灑讓人欣賞了要不要賠?這黃泉一路多少村子,賠得起嗎?

    「那你給個辦法。」

    羅炳泉說此刻鄭縣長應當盯住呂忠。鄉長是幹什麼用的?大家都幹過,他自己幹過幾年,有些體會。最基本的知道一條,自己的內褲不敢提請領導搓洗。

    呂忠罵:「知道你羅教授算計我。」

    羅炳泉說的卻是實話,出這種事,當地負責官員哪裡跑?自然首當其衝,此刻呂忠是主要責任人,沒有誰代替得了他,包括縣領導。呂忠自己也很明白。

    鄭小華問:「呂鄉長,他說的錯在哪裡?」

    呂忠苦笑:「沒有錯。領導看見了,鄉里已經竭盡全力。」

    他確實把該想的辦法都想了。

    出了群體事件,怎麼平息事態?大家都懂,招數差不多。如同鄭小華抓鄉鎮頭頭一樣,呂忠得使勁抓住下邊那一層,這就是村裡的頭頭腦腦,有影響力的關鍵人物。鄭小華、羅炳泉到達之前,呂忠已經把阪達村兩委頭頭腦腦弄到了達西村,鄭小華到後親自跟他們談話,要村兩委分頭下去做工作,把鬧事村民帶回村去。村兩委領頭的是村委會主任,一個姓陳的中年農人,長得五大三粗,臉很黑,牙很黃。女縣長苦口婆心,又勸又逼,他只是悶頭抽煙,不吭氣,弄得鄭小華都生氣了。

    「你到底聽還是沒聽?」她問。

    他終於說話。他聽著呢。

    羅炳泉在一旁插嘴:「鄭縣長講的道理都聽明白了?」

    都明白。領導道理很大。

    「明白還不去?」羅炳泉說。

    他說自己沒辦法。羅炳泉問他為什麼?他說沒用,村民不聽他的。

    「村民不聽村長,那麼聽誰的?」羅炳泉問。

    他不吭聲。

    呂忠給這位陳村長打氣,讓他放心,鄉里保證會支持他工作。不料該村長突然上火,沒頭沒腦當眾發牢騷說:「哄誰哩?我只說了一句賬目要公佈,大水窟要公佈。沒說其他的。」

    呂忠說:「現在不談別的,先解決這個。」

    羅炳泉沒聽明白,什麼大水窟什麼賬目,不知所云,能夠斷定的只是鄉長村長兩人話中別有緣故。其時不好當眾追問前因後果,羅炳泉注意到一個情況:這裡坐了半屋子人,分別為縣鄉村三級幹部,有一個該到的人卻沒到,就是阪達村的村支書。羅炳泉即詢問,得知這位缺席者叫張茂發,是老資格村書記,也曾長期擔任過村主任。這人未到現場,是因為病了,他已經七十歲,身體不好,老病號,前些天又犯病了,送到縣醫院,現在還在住院。

    羅炳泉把呂忠拉到一邊,問這個張茂發怎麼回事?呂忠感歎說老伙子是尊大神,缺了真是不行。羅炳泉問呂忠,有大神還不趕緊去請?呂忠說早請了,人家不來。躺在醫院裡的病人,硬抬過來,不小心弄死了,誰給他埋?

    「我看不對。」羅炳泉說,「呂鄉長你說明白點,這種時候了,大家都急,別讓我沒頭沒腦,到處採訪。」

    彼此都是過來人,呂忠知道羅炳泉看得出問題,他也沒必要瞞著羅炳泉,於是就在那裡三言兩語,把要害說了一下。

    原來阪達村會鬧成這樣,與村班子內部矛盾有關係,也跟鄉里安排有些牽扯。阪達村老支書張茂發與眼前這位陳村長對村裡一些事情意見不一,權力分配不均,眼下他們間的矛盾正集中爆發。這年恰逢村級組織換屆,各村村委會都要改選。根據阪達村的實際情況,鄉里主張該村維持原狀,儘管張茂發年事已高,仍破例超齡,讓他留任村支書,村主任也推這個陳再去選。張茂發卻找鄉里反映,說村主任不行,沒能力,辦不成事,換人為好。不要這個陳,那麼該換誰呢?老伙子自告奮勇,主張自己一肩挑,支書村長一起當。張茂發積極性很高,老當益壯,他在阪達村既當過書記,也當過村長,還曾經支書村長一起幹,外地也都有村主幹一肩挑的,所以他提這個要求也不是沒有理由。但是眼下這樣安排卻不現實,畢竟七十老漢,身體不好,留任已經勉強,再添一付重擔不是害他早死嗎?只從人道主義考慮也不合適。張茂發卻堅持,這個要,那個也要。姓陳的村主任知道張茂發不容他,兩人本來就有矛盾,現在更坐不到一起。村民對達西修火葬場有意見,張茂發放任不管,以治病為由住進醫院。村主任也一樣不管,想管也管不了,事情就鬧了出來。如本地土話所稱:「無人管,遍地反。」

    羅炳泉點頭:「明白了。我看你得拿主意,今天這種情況,不請大神恐怕過不去。」

    呂忠搖頭:「這個神可不好請。」

    呂忠主攻村主任。經他說服動員,軟硬兼施,阪達村長終於答應試試,帶著兩委那幾個人下到工地去說服村民回村。但是果然如他自己事前所稱,沒有用,村民不聽他的。勸說無效,村主任在地頭上一坐,悶頭抽煙,毫無辦法。

    呂忠對羅炳泉說:「羅教授幫個忙,咱們找鄭副。」

    他要羅炳泉一起去向鄭小華匯報,說鄭副縣長下來救火,別的人不帶,點名叫上羅炳泉,可見非常器重。這個時候需要大家一起商量個辦法,羅炳泉的意見很重要,領導肯定要聽,所以一起上。

    「羅教授有水平,不能光知道看熱鬧。」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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