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選 第15章 金不換 (5)
    湯金山謙虛,說自己是惡人沒膽。他問張茂發今天為什麼脾氣好?願意聽少年家說話,沒朝他大喝?他從小最怕這個。張茂發說其實他很主張講理。年輕人說得不錯,如今這個時候跟從前不太一樣,吆喝也看時候。所以今天只講道理,不吆喝。

    「少年家把道理弄明白,以後還可以有機會。」

    湯金山問張茂發說的什麼機會?張茂發說阪達村也不是光有一個民兵連,其他事也要人做,只是不能給不老實的傢伙做。

    「我不老實。」湯金山說,「阿伯那些東西我不指望。」

    「那麼以後你小心一點。」張茂發交代。

    湯金山明白,遠遠見了繞著走,從小就會的。

    他告辭離開村部。從小到大,他第一次跟張茂發講這麼多話。許多話其實早在心裡了,只是從來不說,因為沒機會,也因為見到老伙子心裡發虛。但是現在終於開了口,藉著被突然免職的一股氣。湯金山知道張茂發也想聽他講一講,整個阪達村,不會有人敢跟老伙子講這種話,老伙子聽了一定很新鮮,跟菜地裡剛拽出來的白蘿蔔一樣。但是從今往後,少年家是得小心一點了。

    湯金山在本村曾經有過的唯一一個頭銜就這樣突然消失了。為什麼被解職?湯金山不服,上門理論,一聽張茂發問養魚、講管賬,立時恍然大悟,知道起因只在大水窟,沒什麼可說了。大水窟在阪達村屬敏感事項,湯金山悄悄跟人打聽究竟,自然會引起張茂發猜忌,屬咎由自取。事情就這樣,張茂發很坦率,直截了當告訴你,毫不顧忌。湯金山不感覺意外了,卻更其不服。

    沒過多久,他家裡出了事情。

    那時候正值暑假,湯金山的弟弟湯金水放假回鄉,閒來幫家裡幹點農活。那天上午,湯旺興帶妻子去衛生院看病,湯金水代父親去放鴨子,他還背去個書包,書包裡都是正經讀本,語文歷史地理什麼的,有教材也有教輔讀物。湯金水比大哥會讀書,有出息,不像大哥當年讀書備考時,床頭儘是武俠小說。

    結果就讓這些正經讀本給害了。湯金水趕鴨子下河找食戲水,自己在一邊照看,一邊翻幾頁課本。一時大意,讓鴨群跑過了界。小河邊有片池塘,跟小河隔著一條河岸,有鴨子游到岸邊,發覺這裡有好吃的,岸邊撒著谷粒,一撮一撮,越往上越多。於是鴨群給引到了河岸上。古詩有一句「粒粒皆辛苦」,每一粒稻穀都是辛苦得來,不會有誰願意把那麼多辛苦免費丟棄在河岸上,叫做「沒有免費的午餐」,這個道理很普通,人知道,鴨子卻不清楚,它們只知道谷粒好吃,不知道人類那般詭計多端。到湯金水發現不對時已經遲了,吃過足夠免費午餐的鴨子,個個頭重腳輕,翻倒在岸上水邊,身子抽搐,翅膀亂拍,撲騰騰接二連三,倒下一片。原來河岸上的稻穀是伴了農藥的,專門對付越界的鴨子。

    湯家的鴨子死了大半群,做一堆一筆勾銷。當天下午湯金水的父親湯旺興趕到村部,找張茂發請求公道。河岸上的谷粒是養魚戶王進步灑的,王進步不是本村人,家住達西,跟張茂發的女婿張貴生是親戚。王進步從張茂發的弟弟張茂林手中承包了大水窟東頭一片水面,養魚養毛蟹,河岸邊的那口池塘也被他包了,他在岸邊遍灑毒谷,防止鴨群越界下塘吃他的魚苗,河岸邊還有他立的一面木牌,寫明此地備有毒谷,鴨子不要上來。這些字鴨子是看不懂的,湯金水有高中文化,該是看得懂,只因為他忙著讀正經書,疏忽了,這就活該鴨群遭災。

    但是湯旺興不服,鴨湯為人一向忠厚,與鄰無爭,這一回損失慘重,難免不服。他去了村部,找張茂發理論,請求公道。恰當天有幾個鄉幹部來,張茂發在村部陪人家喝茶。看到湯旺興他挺高興,說這個鴨湯最實在最厚道,從不找事,輕易不求人,今天來得很稀罕。

    「拿來吧。」他對湯旺興伸出手。

    村長張茂發向村民湯旺興索要什麼?紙條,還有水筆。他以為湯旺興要找他批什麼條,找他批條的村民都知道自帶水筆。看到湯旺興什麼都沒帶,條也沒有,筆也沒有,不禁奇怪。仔細一問,這才知道為的是被藥死的一堆鴨子。

    湯旺興的小兒子湯金水放鴨缺心眼,讓自家鴨子越界跑去吃人家的毒藥,湯旺興有什麼理由找村長理論?有的,他有他的道理。湯旺興說,河岸邊的水塘是前些年才從河道淤出去的,從來都是大家的水面,以前都沒有包給別人養魚,誰家的鴨子都可以下塘玩水找食,一直都是這樣。王進步包了大水窟東頭水面,這個事情是聽說過,水塘卻沒聽說,什麼時候這口塘也包給他了?別說鴨子不知道,村民們也都不知道,難怪鴨子還往那裡跑。沒讓大家知道怎麼可以下藥?毀人鴨群該給人賠償。

    湯旺興的理由張茂發不認,哪怕有筆,這條不批。

    他問:「鴨湯你有多大?村裡大事小事都得給你匯報?」

    湯旺興吭吃吭吃,說不出話了。

    張茂發告訴湯旺興,王進步看中了那口池塘,寫張條給他,他批了同意。養魚苗防鴨子,人家灑毒谷沒什麼不對,不是還插了牌嗎?小崽子不正經放鴨子,沒看到,死活都怪自己,怪不了別個。

    湯旺興不服:「水塘包出去,該讓村民知道的。」

    「現在不是告訴你了?」張茂發說,「你沒聽到?」

    湯旺興聽到了,但是鴨子已經死了。

    張茂發讓鴨湯趕緊回去,自己把死鴨子埋好,不要臭哄哄熏倒半個村子。這件事只好自認倒楣,今後看緊點,別讓鴨子往那邊跑。就這樣。

    湯旺興沒辦法,灰頭土臉回到家裡。

    當天晚間,湯金山跑車歸來,聽說了事情,頓時著惱。

    「他媽的太欺負人了。」他罵。

    湯金山正窩著一肚子火,因為說免就免,被人家張茂發拿掉了民兵連副的頭銜,那頂帽子雖然很少實惠,他卻非常看重,這麼給弄掉讓他很不痛快。當時還有另一件事讓他惱火,關係到張富全。張富全一直隨著老爸張茂林吃大水窟,這些日子突然打定主意也要搞客運。看到湯金山的客運線跑得挺紅火,能賺錢,張富全不服,認定這個錢他也能賺,決意****一手。張富全他們家有錢,也有關係,買好車批線路都沒問題,一旦開張營運,跟湯金山競爭,對湯金山肯定不利。

    現在又死了一地鴨子。

    「你們別管了,我來處理。」他對父親和弟弟說,「給我找幾個大編織袋。」

    當晚他出門安排,翻過後山去達西村找王良火幫忙,不是幫忙弄鴨子,是幫助開車。王良火是達西村人,當年跟湯金山一起學武,兩人關係不錯。小伙子會開車,有執照,以前跑過運輸,如今在村裡跟老爸一起做瓦窯。湯金山搞班車需要備用人手,因為班車得講信譽,不能開開停停沒個准,湯金山自己開車,通常風雨無阻,沒有大事,絕不耽誤,但是遇有大事不能出動,也得有人頂替,王良火就是他找的幫手。湯金山參加民兵訓練那回,就是請王良火來替補開車。林老師出殯那天,替湯金山出車的也是他。這一次湯金山還是請了王良火。

    湯金山告訴他:「明天家裡有大事,開不了車。」

    王良火滿口答應,還問湯金山家裡是什麼大事?要不要幫忙?湯金山說不必,死鴨子自己辦。

    第二天早上,湯金山找來一輛板車,把滿裝死鴨子的幾個編織袋用板車拉到張茂發家門口,解開編織袋,將一堆死鴨子丟在張茂發家樓外的空地上。時為夏天,天氣很熱,死了一天的鴨子已經開始發臭,又是鴨屎又是泥水髒得不成樣子,幾個袋子一空,村長家門外臭氣沖天。

    張茂發在家,他侄兒張富全也在,還有張家幾個親堂後生,到大伯這裡陪老伙子說話。湯金山在門外倒死鴨子,開始時他們都沒在意,只說外邊是啥呢?這麼臭。張富全叫一個小的出去看看,那人跑出門看了一眼,即大叫:「金山你幹什麼!」

    湯金山不停地往地上丟死鴨子,不吭不聲,頭也不回,只當聾了。幾分鐘後張家人擁出大門,張茂發也趕了出來。

    「好小子,不光賊皮,你還有賊膽啊。」張茂發說。

    湯金山沒有回話,也不抬眼看,一門心思幹活。

    張茂發大聲吆喝:「綁起來!」

    張富全那幾個年輕人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抓住湯金山。湯金山會幾下拳腳,當場卻不踢打,束手就擒。張富全找出一根麻繩,把湯金山五花大綁。湯金山也不掙扎,很合作,站著讓他們綁。幾個人費老大勁,當眾把湯金山捆結實了。湯金山背過身子,把綁在身後的兩個手掌抬一抬,讓張富全仔細看好。

    「你笨啊。」他譏諷張富全,「這麼多手腳,捆不實老子兩個手掌。」

    張富全罵道:「你還鑽得出來不成。」

    湯金山說:「我才不鑽,就讓大家看。你鳥人綁人犯法。」

    張富全回罵:「你懂個屁。知道法是誰家的?」

    張富全手癢癢,打算把湯金山拉到後山,再次綁到旗桿石上。張茂發說不行,讓他們把湯金山送鄉上派出所去。有人要去清理地上的死鴨子,張茂發制止,讓放著別動,看看是誰來收拾。

    他們把湯金山推上張富全的皮卡車,拉到鄉集,扭送派出所。

    這是湯金山第一次進派出所,與警察狹路相逢。湯金山打小賊皮,大人們教訓他時,總像拿稻草人嚇小鳥似的,把警察和派出所搬出來恐嚇他,說小心給警察抓進去蹲班房。屢次三番,人給嚇唬皮了,也沒機會見識,眼下忽然間真給扭送進來。他這回犯的能算什麼大事?值班民警問了情況,在所裡打了幾個電話,只用不到一個鐘頭時間就放湯金山走人。

    「我要告他。」湯金山對民警說,「這樣綁人不犯法嗎?」

    警察給了湯金山一張法制宣傳卡片,說湯金山願意的話,可以按卡片上的地址,向法庭提出訴訟。講土一點,就是可以去打官司。打官司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不必著急,可以慢慢來。

    「現在你先回去處理死鴨子。」警察說,「你還得把人家地板擦乾淨,不許滿地鴨毛鴨屎到處臭。」

    湯金山不幹,強調鴨子是王進步毒死的,王進步是張茂發女婿的親戚,王進步包水塘是村長張茂發批的,村民都不知道。所以張茂發要負責,找他沒有找錯。死鴨子該王進步賠償,張茂發也得給村民一個說法。

    警察說這個問題不歸他們處理。經濟糾紛可以打官司,村長不公可以找上級反映,但是誰丟的死鴨子誰應當收拾,這叫做誰的屁股誰擦,誰都不可以拉了屎不擦屁股。如果不聽勸告,繼續遣事,讓一堆死鴨子越臭越大,搞出治安案件甚至刑事案件,那就要抓人了,誰犯法誰跑不掉。湯金山自己看著辦吧。

    湯金山還是不聽,就是拉了屎不擦,讓屁股去臭。警察勸告他不要這樣,人家可以告他,到時候湯金山必輸無疑,肯定沒有好處。警察提到湯金山有前科,當年肇過事,把人家縣長的車輪胎放了氣,事後害怕,一跑幾年。警察問湯金山是不是還有打算,不行就跑?他現在還跑得動嗎?車不開了,客運不要了?家庭經濟不管了?所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湯金山盡可拉一堆屎,抬腿走人,那堆屎還得有人去替他擦乾淨。該誰呢?他的父母,弟弟,還有老婆。聽說他老婆大肚子了?快生了?

    湯金山咬牙切齒,恨恨不休,告訴警察他哪都不跑,打算就坐在派出所接受民警教育,管它死鴨子臭不臭。民警說湯金山不走也行,他們會通知村裡,讓他家人到派出所領人,警察會要求把他丟到別人家門外的死鴨子全部處理清楚。湯金山不願幹,就讓他老婆挺個大肚子,替他去給人搬臭鴨子,擦地板洗鴨毛吧。

    湯金山依舊不鬆口。一人做事一人當,警察沒理由動他的家人。鴨子都死了,死鴨不怕水燙。既然已經給扭送派出所了,他還怕什麼?要抓就抓,要關就關,要綁也行,可以再把他綁在後山祖厝門口的石旗桿上。要是不能抓不能關不能綁,那就給他個說法。他不怕事情鬧大,巴不得縣裡鄉里,四里八村,大家都來問這是怎麼回事?死鴨子怎麼回事?大水窟怎麼回事?張茂發怎麼回事?

    這時有一個電話打到了派出所。

    是縣公安局值班室打來的。城關鎮東山村地段,一小時前發生一起嚴重交通事故,一輛小客車在閃避對面來車時,不慎翻下山崖。交警和急救部門接報後及時趕到事故現場處置,小客車乘客死亡三人,重傷四個,還有若干輕傷。駕駛員重傷,售票員當場身亡。死傷人員均已送至縣醫院處理。經核對資料,小客車是經批准的社會運營車輛,車主為溪阪鄉阪達村村民湯金山。

    湯金山聞訊傻了,如五雷轟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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