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選 第14章 金不換 (4)
    湯金山也跟張麗娟這麼講。她不贊成,說:「你甘心,我不甘心。」

    那幾年湯金山跟張麗娟只見過幾面。有一次湯金山從家裡回省城養殖場,曾特地到林老師家,幫助帶東西到縣城給張麗娟。看張麗娟忙著複習,湯金山沒跟她多說話,東西一遞,寒暄兩句就走了。春節大家回村過年,比較有時間走動,張麗娟總會來找湯金山說一說話。湯金山跟吳桂花結婚時給她捎過信,她特地請假從縣城趕回來,除了來喝喜酒,她還很有心,跟村裡女人們一起幫助湯金山佈置新房。當時她把吳桂花拉到一旁,比劃手勢,嘰哩咕嚕說了半天,竭力要從吳桂花非常難懂的話裡打聽一些究竟。後來她告訴湯金山還是沒弄明白,讓湯金山自己小心一點。她還問湯金山是不是從此死心塌地,打算像他們的父輩鴨湯和張春明一樣過日子了?湯金山說不甘心有什麼用?這是他的命。張麗娟說她不會甘心的。

    林珍老師生病後,張麗娟除了在縣城打工照料妹妹,一有時間就回村照看母親,來來去去,經常搭湯金山的小客車。有一回在車上,湯金山讓她坐在車頭助手位上,看她一臉倦容,很沒精神,湯金山勸她算了,認命吧,嫁人過日子吧。她問湯金山她該嫁給誰?張富全嗎?湯金山說,要是命中注定,張富全就張富全吧。她在車上抹起眼淚,一路哭到家裡。

    那幾年張富全一直追她不放。張富全塊頭大,性子直,一門心思都在張麗娟身上。為了跟張麗娟一起上高中,張富全動用了叔叔的大關係,拿錢買了插班讀高中的名額。張富全書讀得臭,上大學毫無指望,卻一直守在縣城追著張麗娟讀書。張麗娟最終心灰意冷,離開學校到農貿市場打工後,張富全不再縣城混了,回到村裡,跟他父親張茂林做生意,他家有錢,給他買了一輛可以載貨也能坐人的皮卡車,這車比當年的鳳凰牌腳踏車神氣多了,他開著車在縣城和阪達村之間跑來跑去,依舊圍著張麗娟打轉。村裡村外,都知道張麗娟早晚是他們家的人。

    但是張麗娟遲遲不跟張富全確定婚事,因為心裡不甘。她很清楚,張富全不會讀書,無論怎麼折騰,最終還得回村裡去,跟他結婚就好比重走當年她母親的老路。張麗娟從小到大,刻苦學習,幾次三番拚殺考場,就是聽母親的話,要變自己的命,給自己找一條活路。讓她嫁回阪達村,還能再指望個啥?

    湯金山說:「人到了時候,還是得認命。」

    林珍老師病危時,湯金山曾經借客車跑縣城的空隙,去醫院探望過。那時林老師已經說不出話了,她兩眼圓睜,看著湯金山,嘴唇動彈不止,卻沒有聲音。湯金山俯在床邊對病人說,他記得林老師以前說過的話,也知道林老師現在想說什麼。當年他被父親綁在石旗桿上,是林老師拿鐮刀割了麻繩,把他放掉的。他不懂事欺負張麗娟,林老師一點也沒跟他過不去。那些事都是忘不了的。林老師兩個女兒今後有事用得著他,他一定千方百計幫助,林老師儘管放心。病人看著湯金山,睜著眼睛,嘴唇動彈,還是沒有聲響。

    她死後用本地鄉間方式出山,請來了鼓吹班和送葬隊,敲敲打打,載歌載舞,放著鞭炮,一路灑黃紙送上山去。喪事完成後,張麗娟又坐上湯金山的班車返回縣城。

    湯金山告訴她,送她母親上山,免不了要想起林老師生前講過的話。什麼叫「爬死窟,走活路」?林老師不想他們像她一樣埋在這種地方,想讓他們能夠出頭,過另外的日子,他知道老師的意思。但是學生沒出息,早早已經認命了。他現在覺得也不一定非要往外走,眼下跟林老師那個時候好像不一樣了,油門一踩,總是有路可走。

    張麗娟一聲不響。

    3.

    湯金山忽然得知,自己已經不是了,換成了張富全。

    不是什麼呢?民兵連副連長。當年參加集訓,靠大聲喊口令,以代理班長身份帶出班級樣樣第一,讓張茂發很高興之後,湯金山被重用為副連長。這個官銜更多的還是榮譽,並沒太多日常事務,也沒有多少實惠。但是忽然間沒有了,不給了,湯副連長從此不再存在。

    事情是張貴生說的,他有些支支吾吾。

    這時張貴生已經不在村裡打轉,也不到他們張家飼料店幫忙,他去了鄉里,在農機站打雜。張貴生在職業中專裡學的是農機,幹那個活也叫專業對口。當初要他入贅上門時,張茂發曾經許諾來了後給他找點事做,後來一直沒有兌現,張貴生找湯金山發過牢騷。不料人家老伙子最終沒有忘記,還是想辦法給小女婿在鄉里找了事。張貴生在農機站只是不在編的臨時人員,工資不高,但是下到鄉村,東走西逛,檢查指導,在四鄉農民眼中,跟鄉幹部也差不太多。因此他很高興,很努力,屁顛屁顛,每天騎著輛新摩托到鄉里上班。張茂發說,讓小女婿到外邊遛遛,見見世面,認識一些鄉領導,也好。張貴生人去鄉里,村裡也沒脫開,大事小事,張茂發還傳他來聽。

    那天也巧,湯金山跑車時碰上一個熟人,是當年參加民兵集訓時認識的外村小伙子,也在村裡當個民兵小頭頭。小伙子跟湯金山攀談,問起這回為什麼不參加縣裡的會議?是不是嫌搞民兵不如跑客車有錢賺?湯金山哈哈,沒有多說,卻記在心裡。回頭他就找張貴生打聽,詢問為什麼近來村裡大小事情都不叫他了?哪怕別的事管不上,民兵的事情總是該叫他的。張貴生這才支支吾吾,告訴湯金山他已經不是了。

    「這怎麼回事?」湯金山非常驚訝。

    「那個嘛,老伙子說了。」

    前些時候,村裡議事,張茂發提起,說他已經跟上邊領導研究好了,民兵連副連長換個人,以後就讓張富全干。文件隨後就下。

    湯金山不滿:「這什麼理由?」

    張貴生也不清楚。他安慰湯金山,說那個東西不頂用,算了,不要就不要了。湯金山點頭,說真是不頂用,算了。

    當晚他就登門,去村部找到張茂發。當時還有幾個村委和村會計也在村部。

    「開會呢。」張茂發問湯金山,「什麼事?」

    湯金山說沒大事,他等會兒。

    「去外頭。」張茂發說,「剛好要找你。」

    湯金山在房間外邊等了好一會兒,裡邊散會了,張茂發讓他進去。沒等湯金山問民兵的事情,他就發了話:「你少年家會養魚?」

    湯金山表示會一點,知道養魚下料,一早一晚,每天兩次。他在海邊漁村做過活,主要是開農用車運貨,有時人手忙不過來,老闆也讓他幫著拌料餵魚。

    「老闆還請你管賬?」

    「沒有。」湯金山說,「記賬的是老闆家小舅子。」

    「你當人家小舅子了?」張茂發即譏諷。

    湯金山說他老爸湯旺興生兩個兒子,不生女兒。所以他們家不出小舅子。

    張茂發點頭,說少年家真是長進了,以前遠遠見了,跑得比老鼠還快,如今有出息,半夜敢找上門,敢跟老伙子鬥嘴。真是浪子回頭金不換。

    湯金山站起身道:「阿伯這麼看得起,沒什麼要說了。」

    「事也不問了?」

    「不必。」他說,「我清楚了。」

    他轉身要走,張茂發卻不放他,當即把他喝住。

    「聽講你很會吆喝,口令喊得特別大聲。」他說,「你給我喊一喊。」

    湯金山提到小時候有一回,讓阿伯扳著腦袋看頭髮上的旋,他喊過。

    張茂發記不清了:「你喊個啥?」

    「學阿伯,喊綁起來。」

    「怎麼不再喊喊?」

    他已經長大了,現在懂事了,用不著喊。都說有理不在聲高。

    「怕是喊不出來吧?」張茂發說。

    湯金山承認也是。村長嗓門大,有名的,他還比不上,所以在這裡不能喊。

    「這個算你懂。」張茂發點頭。

    他告訴湯金山,他的大嗓門是天生的,也是吼出來的。老伙子年輕時個子矮,要是沒有一個大嗓門,哪裡管得住一村大小。當年群眾大會一個接一個,十天半月,總要把大人小孩叫到一起開會,會場裡邊大的叫小的哭,鬧得像在趕集,那時鄉下沒有電,沒有喇叭,只靠一個大嗓門。要是說話像放屁,誰聽誰的?

    「這個叫做喚頭聲。」他說,「一個地方只能有一個喚頭聲,別的人跟著喚可以,搶著喚不行,那聽誰的?」

    湯金山說:「這幾十年裡,阪達村只有阿伯可以喚頭聲。」

    「少年家不服?」

    湯金山表示,自己從小見了村長繞著走,心裡其實真的不太服氣。可以不讓人吼出聲,不能不讓人心裡不服。

    張茂發教訓他,不能光心裡不服,也不能拿腳趾頭想道理,這個要用腦筋。老伙子只會吆喝嗎?不是,他眼睛都看著呢。這些日子湯金山幹些什麼他一清二楚。少年家蓋了半邊厝,娶個外鄉婆,跑車掙錢,當民兵做先進,像是變了個人,其實沒有,還是當年的小賊皮,人是出息多了,只不過還嫩,還傻。一件事偷偷問個一次兩次,那是新鮮,大不了算好奇。再多問兩遍就不一樣了,那是有意有心,準備要找點事。言多必失,打聽多了也失,總會讓旁人發覺不對。湯金山怎麼能不懂這個?

    「告訴我,大水窟惹你啥啦?」他問。

    湯金山說,他跟父親養過鴨,他們家鴨寮靠著小河,小河流到大水窟。村裡養鴨的不止他一家,眼睛看著大水窟,心裡十分不服氣的村民,只怕有半個村子。大水窟是張茂林的私產嗎?憑什麼張富全樣樣都有?總這樣公平嗎?

    「所以你這探子東問西問,承包合同,賬目開支,什麼都想打聽。」張茂發說,「少年家做什麼打算?」

    其實也沒什麼打算。明知打聽不到,打聽到也沒用,但是忍不住還要打聽。因為心裡不服氣。

    「這是賊性,賤毛病。」張茂發說,「你知道大水窟怎麼來的吧?」

    湯金山說:「知道。」

    「知道就好。」張茂發說,「沒有我就沒有大水窟。村裡這些路啊,橋啊,電啊,自來水啊,小學校啊,其實還有你們家的房子,連你的半邊厝也一樣,沒有我哪裡有?不知道誰給大家造福嗎?你們家鴨湯不跟你講,別人也沒跟你講過?」

    湯金山說:「我爸最厚道,他不講人不是,但是村頭村尾都聽得到。人人都說阿伯厲害,了不起,也都說大水窟是大家的,不是阿伯一家的。」

    「我把它拿到自家院裡了嗎?村裡多少開支靠它,沒有它哪裡行。」張茂發說,「不管怎麼樣,不服氣可以,亂來不行。給你一個民兵連連副,不聲不響你就鑽進來東問西問,要是給你個村委,是不是該站出來大聲吆喝?搶著喚頭聲了?」

    湯金山並不否認,他說他在外頭看到過一些事情,覺得如今已經不比從前。從前只聽一個人吆喝,大家不能有聲,只好在心裡不服。現在不是那個時候了。張茂發說,少年家見過世面,知道點新東西。但是外邊是外邊,這裡是這裡,風水不大一樣。少年家記得阪達村老名叫「旗桿社」吧?沒忘記後山祠堂門口那兩支石旗桿吧?

    湯金山問:「阿伯還想拿它綁人?」

    張茂發說,別以為兩支石旗桿就是兩個老石頭。老祖宗怎麼會把兩塊石頭雕成那個樣子,立在那個地方?這都是有道理的。不說風水怎麼,模樣好歹,兩個老石頭立起來就是權威,有權有威,看誰敢惡。權和威都不是天上掉下來,不是掉給誰算誰的,它們有來歷也有緣故。小孩子少年家不懂事,長大了就會清楚。這叫做不服不行。

    湯金山再次表示,心裡確實不服。他小時候光知道害怕兩個老石頭,遠遠見了繞著走。長大了也害怕,但是已經會想點辦法對付。他曾經特地帶上老婆去給它們燒過香許過願,實話說,不求保佑他們夫妻出入平安,是問它們什麼時候讓雷公劈倒。

    「你咒得倒它?」張茂發問。

    湯金山承認不行。兩支石旗桿立在那裡怕有上千年了,只在「文革」時被人放倒過。兩個老石頭又重又硬,別說一根香,十個雷怕都劈不倒。但是世間事不會總是不變,再高的地方都有路可去,一定有一個辦法可以對付它。

    「那是什麼辦法?」

    湯金山也不知道。他心想總該有一個。

    張茂發搖頭:「所以該立兩個老石頭綁你。任由你這種小子,還不天下大亂。」

    湯金山說他不是無緣無故跟兩個石頭過不去。它要公平的話,立在那裡也不礙誰。它要不公,為什麼就不該倒?

    「你小子果然惡。」張茂發點頭,「不虧頭上兩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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