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選 第13章 金不換 (3)
    王貴生舉棋不定,不知道該給誰當兒子之際,張茂發又捎了話,讓年輕人到村裡找他,有話要講。王貴生怕得要命,不知道人家要跟他說什麼,逼他聽話還是迫他走人?硬著頭皮過來,張茂發卻沒有難為他。此時張茂發已經不計較小青年不會吆喝,決定納為女婿,因為他女兒張美仁只要這個傢伙,老爸也沒辦法。那天張茂發不跟王貴生多說話,只讓年輕人跟他在村裡轉一轉。王貴生跟張茂發去村部辦事,看村民和村幹部拿著各種條子找張茂發籤字,也有口頭相求的。什麼事都有,小至鄰家小孩偷人一隻雞,大至宅基地報批,困難戶救濟款發放。大事小事,給誰不給誰,都是張茂發一句話。張茂發批發票簽報銷有特點,自己身上不帶筆,找他的人都要自備用具,遞上一張發票,同時遞上一支水筆,請求村長簽下大名。也有不知道的或者忘記的,張茂發會問人家讓他拿什麼簽字?筷子還是鍋杓?於是屁顛屁顛趕緊都去找筆,那情形挺好玩。除了領教村長現場辦公,王貴生還隨張茂發去低窪地看大水窟,再到後山上看張家祖厝和石旗桿。石旗桿邊有幾個放牛小孩在玩,牛在祖厝外荒地上吃草。張茂發到,不必大喝,只須咳嗽一聲,那些小孩和他們的牛就聞風而動,爭先恐後,四散逃離,王貴生看得目瞪口呆。

    所謂背靠大樹好乘涼,有大樹不靠,難道喜歡曬太陽?王貴生終於乖乖聽話,決意捨爹娘就老婆,嫁過來入贅張家。本地鄉間倒插門婚娶並不罕見,通常上門即可,不要求改姓,張茂發卻咬定不行,不改不算數。因此王貴生就變成了張貴生。

    張貴生跟張美仁結婚不久,張茂發讓他當村團支部副書記,在村中有個小頭銜,管些小事。張茂發自家辦有一個飼料公司,時下這一帶鄉村,單純種地的農家過日子可以,致富卻難,要在鄉村裡當個頭,沒有經濟實力通常不行。阪達村是生豬飼養大村,也有大片養殖水面,張茂發不搞飼養養殖,他為大家買賣飼料,養魚的、養豬的飼料都經營,在溪阪鄉集和村裡都有門市,用的人都是他的族親。張貴生入贅之後,張茂發讓他參與經營飼料生意,張貴生卻提不起勁,總想出去做事。他私下裡對湯金山發牢騷,說岳父原本答應幫他在鄉里找事做,要不是這樣,他自己已經有父母了,何必再給人當兒子?

    當年在學校時,王貴生跟湯金山關係還行,雖然他跟張美仁張富全走得近,畢竟是外村人,與湯金山沒有利害過節,彼此能說上話,互相幫點忙。湯金山去達西村拜師傅學武術,師傅是王貴生的舅舅,王貴生還幫他說過話。後來湯金山闖禍,出走,跟王貴生不再聯繫,沒想兩同學日後還會再糾纏一塊。

    縣裡武裝部在溪阪鄉搞民兵集訓,指定阪達村抽幾個年輕人參加。通常參加集訓的都是民兵骨幹,多半已有頭銜,這回卻要求增選新的培養苗子。村裡原本另有人管民兵事務,張茂發嫌那個人不清楚,下令讓女婿來辦,不是派小女婿親自上陣參訓,是讓他找幾個去摸爬滾打。張貴生列了名單,經岳父批准,把湯金山計入其中。此時不比以往人民公社生產大隊時期,大家各有生計,各自忙活,招呼人去做公事,哪怕給補貼也不太容易。湯金山參加民兵訓練,他的車誰開?客怎麼載?得臨時請師傅,麻煩得很。但是一聽說是張茂發點名讓他去,湯金山沒再多話,即滿口答應。

    湯金山去了鄉里,四里八村來了三四十個年輕農家子弟,武裝部領導給集訓隊編班,各班班長由領導指定,副班長則讓年輕人推舉。湯金山在年輕人中人緣好,就當了回副班長,管一些雜事。他雖然年紀不大,卻出過外吃過灰開過車,已經見過一些世面,到了這種地方並不怯場,訓練很努力,處事很清楚,很快就讓教官和領導注意上了。教官發現湯金山雖是新人,悟性不錯,訓練動作要領掌握得比其他人快,姿式一擺像模像樣,自有架勢。教官不免好奇,把人叫來問問,這才知道年輕人早先練過武術,知道怎麼蹲馬步。當時也巧,湯金山這個班的班長在訓練中扭了腳,無法上陣,教官即任命湯金山為代理班長,把一班民兵交給他管理。湯金山從小在村裡當孩子頭,手下有一幫「小的」,管人有經驗,到了此刻自有辦法。集訓期間,他那個班屢受表揚,讓教官和領導都很滿意。

    集訓結業時,依例由受訓民兵進行操練表演,那一天來了很多領導,有縣、鄉武裝部的,還有市裡軍分區的。領導們到來當然只是表示重視,參加集訓的畢竟是些農村青年,很少有誰接受過軍事訓練,把他們召集過來,給件迷彩服,操練半個月,學學「向右看齊」,不可能立刻學得可以參加閱兵。哪想到出乎意料,湯金山帶著他的班級進場表演時,舉座皆驚。

    這些領導都是專業人士,他們吃驚什麼呢?口令。湯金山站在一隊民兵前一聲大吼:「立正!」喊得有板有眼,氣勢勇猛,聲量強勁,有如沙場老兵。

    領導們注意到這個班長和他的兵精神抖擻,一聽說湯金山是地道農家子弟,從沒有當過兵,是第一次參加集訓,領導們更覺難得。

    集訓結束,湯金山班長解甲歸田,回到阪達村繼續開他的夫妻車。這時候情況不一樣了,武裝部領導向張茂發推薦湯金山,說小青年不錯,是好苗子,可以培養。張茂發很高興,因為湯金山給阪達村長臉,就是給張茂發長臉。張茂發說,這回試試小賊皮,看來還真是浪子回頭金不換。

    「少年家數什麼本事大?」張茂發詢問。

    人家說湯金山動作掌握很全面。這人還有一好,喊口令特別大聲。

    張茂發大笑,指著自己說師傅在這裡。

    沒多久,湯金山得到提拔重用,在村裡當了民兵連的副連長。這個頭銜哪怕在小小阪達村也不算大官,畢竟民兵是業餘身份,平日裡事不多,民兵副連長既不拿錢,也不管村裡繁雜事項,並無多少實惠。但是對湯金山來說也是一個官方身份,這個人從小在人們印象中就是個賊皮,除了綁到石旗桿,上不了其他檯面。眼下不一樣了,人家成了民兵連副,大小有個官銜。

    這個官銜湯金山用了兩年多,兩年來湯金山很長進,果然十分「金不換」。夫妻倆起早貪黑忙碌,家庭經濟漸漸起色。湯金山向村人證明自己的眼光十分可以,他選的客運線路不錯,起初貼了點本,到大家接受了,願意搭車,幾個月後就轉虧為盈。「夫妻車」每日按時出動,風雨無阻,除了載客,還時常捎點貨物,做點買賣,促進城鄉物資交流,也賺了些商品差價。慢慢的湯金山還了債,手頭上攢了些錢。家人商量,是不是把尚缺半邊,在村裡十分招眼的半邊厝搞全,免得少頭欠尾難看得要命。湯金山卻自有主張,說房子不急,現在還能對付,難看又不賠錢,怕個啥?不如趁著機會不錯,再攢一些,買一輛新車,申請一條新線路,請幾個幫手,多賺點錢。家庭經濟有了,才好謀劃其他。

    這時出了一件事情。

    林珍老師因病去世,張麗娟從縣城回到阪達村送葬,痛哭流涕。

    林老師患的是食道癌,動過兩次手術,死的這年才四十多歲。林老師一直呆在阪達小學,直到去世沒有離開農村。如她當年曾經表示的一樣,真是扎根在這裡了。死後她也葬在村後十二嶺山上。林老師生前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參加鄉村小學民師培訓考試,希望能從民辦老師轉為正式教員,幾次三番都沒能如願,據說始終受到當年「四人幫」那件事的影響。去世前兩年,她上書領導,百般懇求,終於得貴人相助,從舊事解脫。那一年她成為正式教員,隔年卻發現患病,再一年就撒手離開。

    林老師將死之際,最放不下的就是她的兩個女兒。當年林老師從縣城到阪達村插隊,嫁給當地農民,在鄉間起起落落,終一生沒有離開。她生了兩個鄉下女孩,她們因為她才降生成長於鄉村,她卻不希望她們像母親一樣陷在泥土之中。當年張麗娟跟湯金山說過,鄉下孩子命不好,不讀書就沒救了。小小年紀怎麼說得像大人一樣?她其實是在重複母親的話。林老師對兩個女兒的這種教導一定百遍千遍。

    但是張麗娟讓她母親死不瞑目。張麗娟上了三年高中,學習極其刻苦,成績保持中等。第一次高考沒考好,也上了大專線。一隻腳已經踏進大學校門,當時張麗娟心氣很高,不服輸,覺得自己考試時太緊張,沒有發揮好,以她的實力,應該上好的大學。於是沒去讀大專,留下來復讀一年,隔年再進考場。這一年準備得很充分,也有了上年的考試經驗,估計把握會大一些,卻不料考前還是非常緊張。去年緊張是因為母親和自己千辛萬苦,希望靠讀書改變命運,擔心考不好喪失機會。今年緊張,除了原來因素,還加上已經復讀一年,擔心前十幾年加上今年一年的心血全都白花。考試前夜張麗娟緊張得徹夜不眠,第二天竟然昏倒於考場,最終分數比第一次還差,大專線都沒上。張麗娟還不放棄,在母親支持下咬緊牙關再復讀一年,第三次上考場比前兩次還要緊張,因為害怕命不好,也因為那一年教學大綱有較大修訂,考題設置與原先有很多不同。結果又考砸了,成績比第二年還不如。一考再考,越來越差,張麗娟和她母親林老師的大學夢到這裡終於完結。

    她沒有回阪達村來。她跟湯金山王貴生張美仁不一樣,姓湯姓王姓張的這些鄉下孩子從小認命,從來沒有懷疑自己就是鄉下人。書讀夠了,學考完了,該回家就回家,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張麗娟雖然也姓張,卻有一個來歷特別的母親,自小從母親那裡得知她的命對她不公平,她應當靠自己的努力去換一種命。所以在一敗再敗之後,上大學不敢指望了,她還是走不回去,除了心裡不甘,也因為太沒面子。

    張麗娟留在縣城,她父親幫她找了份臨時工作,在縣城的一個農貿市場幹活。張麗娟的父親張春明是屠宰專業戶,他有個同行熟人在縣城農貿市場經營肉食攤位,人家讓張麗娟到攤位上幫助賣肉收款。張麗娟牙關一咬,去了。這種活是讀過五年高中,考過三次大學,一隻腳本已踩進大學校門的張麗娟願意幹的嗎?所謂人到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張麗娟這時沒有太多選擇,她要不回阪達,想留在縣城,只能有什麼先幹什麼。那一年,恰好張麗娟的妹妹張麗芳從溪阪中學初中畢業,如幾年前她姐姐一樣考上縣一中,小姑娘學習也非常刻苦,成績卻不如意。張麗娟和母親林珍的全部希望此刻轉寄到張麗芳身上。張麗娟沒考上的大學,現在要由張麗芳來考,張麗娟決定留在縣城打工,也有一重目的,就是就近照顧看管妹妹,幫助她去考大學。

    不料目標尚未達到,母親沒有救了。林珍老師沒能看到兩個女兒改變她給她們帶來的命運,在大女兒已經無望之後,沒能等到小女兒考上大學,就惡病纏身,恨恨去世。她死在縣醫院的病房裡,死亡當夜被送回阪達村。

    湯金山跟林老師一家一直有來往。湯金山讀的書不多,見的老師不少,走動最多的只有小學的這位林老師,因為是同村,也因為小時候與她和她女兒張麗娟間有點故事。湯金山離村出走那幾年,每次回村,都會抽空跑到小學校,或者上門到林珍老師家跟她聊幾句,講一講自己在外邊的事情,也問一問張麗娟的情況。林老師很感歎,說當過老師的都知道,得老師喜愛的孩子長大了常常什麼聲息都沒有,不再記得以前的老師,倒是調皮孩子有心。知道來走走看看老師的,還都是當年的小賊皮。

    湯金山說,小賊皮沒出息,老師不嫌棄就高興。

    林珍老師很贊成湯金山到外邊去,說自己年輕時什麼都得聽人安排擺佈,叫到哪裡就到哪裡,叫幹什麼就幹什麼,哪裡有現在這種機會。她還拿當年勸告湯金山讀中學的那句老話說:「爬死窟,走活路」,鼓勵湯金山在外頭謀前途。湯金山返回阪達村成家立業,她感覺分外可惜,認為年輕人本來可以走得更遠,為什麼不走了呢?湯金山告訴她,他這樣的鄉下小子在外邊不容易混出名堂,他到過不少地方,哪一個都比阪達村熱鬧,不過都是別人的,在哪裡他都是外人,鄉下小子。走來走去,只能爬死窟了,自己的地方還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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