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選 第12章 金不換 (2)
    然後吳桂花掀開門簾進了工作間。湯金山一看這女孩個子高,頭髮長,眼生得很,知道是老闆娘新招的員工。這種新手多半只會給客人洗頭,沒摸過幾回剃刀,跟當初湯金山爬上農用車駕駛室時的情況差不多。類似理發新手通常只在應急的時候上,給看上去不會計較的客人弄幾下,只要客人不罵就行。哪想這天湯金山沒計較新手,她倒要使點性子。磨磨蹭蹭叫不出來,叫出來後還是磨磨蹭蹭,沉著一張臉,一聲不響,拿張塑料布往湯金山身上搭,繫上繩,轉身到工具箱翻剃刀,翻一個丟一個,就是不動手。一旁老闆娘在給一個客人修臉,一邊幹活一邊看,看不下去了,再次開罵。

    「要死了你!」

    女孩突然發作,把手中的電動剃刀一扔,不幹了,當下就從理髮室門口跑出去,撲通一下,從漁排直接跳進海水裡。老闆娘一看要出人命了,急忙大叫,扔了工具也跑出去。湯金山扯下胸前塑料紙,跟著跑出去看,海水裡已經有幾個人糾纏在一起,除了在水裡一浮一沉的女理髮師,還有兩個被老闆娘喚下水的漁工,他們聯手把女孩從水裡撈上漁排。

    「死別地方去!」老闆娘大罵,「別給我晦氣。」

    女孩濕淋淋趴在漁排上,一聲不吭。

    這還理什麼發?湯金山匆匆走開,下了漁排,開車去了鎮上。

    那天飼料站裝車工人少,弄得比較晚,趕不回養殖場吃晚飯,湯金山在鎮裡包子店買了幾個包子,開著車順機耕路往海邊走,邊開車邊吃。天色暗了下來,他把車燈打開,忽然看到有個人影在路邊晃,女的,高個,長髮,卻是跳海的那個人。湯金山把車停了下來。

    他們就這樣認識了。認識時女孩正餓著,湯金山買的包子讓她吃得一個不剩。她比劃著,用她那種旁人很難聽懂的話告訴湯金山,她有兩天沒吃飯了。

    半年多後,湯金山把這個女人帶回了阪達村。

    湯金山說,小時候自己特別賊皮,會搞事,不聽話,讓大人很頭痛,讓旁人很操心。有一回跟村裡小孩打仗,被張茂發逮住了,人家摸他的腦袋,看他頭上的兩個轉,說是惡得沒人看,長大找不到老婆。那以後他對自己很不放心,只怕真的要去當和尚,沒本事娶老婆生兒子。哪裡想到老天爺不嫌棄,往海水裡給他扔下一個吳桂花,讓賊皮成家立業,從此改邪歸正。

    湯金山攜女回村,果然與往日大不一樣,不再使槍弄棍,呼大喚小,在村裡鬧騰。他不吭不聲,一頭鑽進了老厝。老厝與他家隔得不遠,是湯金山祖上所建老屋,湯金山的父親湯旺興成家後蓋了新房,才從老厝搬出來。湯金山的祖父母在老厝相繼亡故後,房子空了下來。老宅破舊,用不好用,拆還費勁,閒置多年,只放些不用的籮筐農具。沒人居住的老房子總是多事,村裡老小早有傳聞,說湯家老厝鬧鬼,夜深人靜之際,常有女鬼唱歌,小鬼尖叫。

    「都是瞎子的話。」湯金山說。

    他告訴吳桂花,他們家老房子從沒鬧過女鬼,鬧的都是小鬼,小鬼不是別個,就他。鄉下小孩裝神弄鬼最好玩,誰沒玩過?夜半三更爬進老房子尖叫,這就鬧鬼了。

    湯金山看中祖上老厝,決定借此立家。年輕人出外遛了幾年,長本事了,能把一個來歷不明的外鄉女子帶回來當老婆,可見有氣概。年輕人回家娶妻過日子,父母的房子也還夠住,不外吃飯多放一副碗筷就成,他卻決意要搞房子,自立門戶。他說自己老婆是外鄉人,話說不通,事不懂做,下廚滿鍋辣椒,老爹老娘哪裡受得了。另過倒好,免得到時候兒子讓鄉親罵不孝。鄉村裡小子娶老婆分家單過,很普遍,不稀罕,湯旺興夫婦並無異議,村民也能接受。

    湯金山說,男子漢成家立業,一個房子都搞不起,以後還能搞個啥?所以一回家鄉,先弄房子。他從父親手裡要了老屋,著手打理。老房子久不使用,已經破舊不堪,房牆透風,屋瓦漏雨,不是簡單打掃打掃,補牆抓漏就能住人。湯金山叫來當年跟在他屁股後邊學打拳吃鴨粥一幫「小的」,一起到老屋四周轉轉,裡外走走,大家都搖頭,說這房子怕是不好住人了。

    湯金山說:「不行算了,推掉。」

    他們找來鋤頭鐵鍬,扛來兩支粗原木,屋裡屋外整理清楚,前後左右安排停當,這就開始動手。那天幹活的看熱鬧的來了不少人,十來個精壯少年抬起原木,聽湯金山一聲吆喝,大家一起使勁,推牆倒屋。老房子早已殘破,不堪一擊,年輕人齊聲喊起號子,幾個「一二三」下去,就聽「轟隆」一聲,牆倒屋塌,一舉推倒。

    湯金山說:「這叫痛快。」

    有老人在一旁看得驚心動魄,覺得小子們就像在倒轉乾坤。

    湯金山的新居在湯家老屋原址重建。湯金山外出幾年,手中攢有幾個錢,年紀不大,膽子卻大,想法也特別。他給自己蓋的居然是樓房,有上下兩層,但是只建半邊,另半邊丟著不蓋。他說兩口子過日子,半邊已經夠用,另半邊以後再說。不是沒有錢,是錢還有其他用。湯金山的新居被村民戲稱為「半邊厝」,像他這樣蓋房子的,本地還不多見。房子是他自己設計的,他還充當泥水師傅,自己泥牆抹灰,像模像樣。

    湯金山回阪達村時,聲稱打定主意回家過日子,不說村裡人懷疑,他的親友包括父母兄弟也都將信將疑。小賊皮從小惹事生非,不是他父親湯旺興那種安份守已正經過日子的人,外出四年,心早野了,怎麼可能立時回心轉意?待到湯金山把半邊房子蓋起來,大家信了,看來不錯,所謂浪子回頭金不換,年輕人娶妻立家,當了一家之主,人到了這時候就會認路,像牛到了地頭,牛軛往牛肩上一搭,牛繩一甩就得犁田耙地,還能四蹄亂飛沒個譜嗎?

    湯旺興請親友喝了喜酒,湯金山和吳桂花搬進半邊房子,就此成家立業。鄉下人娶親很務實,不像城裡人講究。蓋起半邊厝,放上幾掛炮,幾桌酒一吃,男的女的睡到一塊,這就完事了。村民們十分認可,沒有誰多管閒事,追究湯家這個媳婦到底什麼來歷?有沒有合法證件,是不是到鄉里找民政助理員登記過?湯金山在村裡從不提起吳桂花以往如何,四鄰農婦難免也有一些好奇者,她們喜歡打聽,偏偏湯金山娶的外鄉老婆話特別難懂,只怕湯金山也不能聽個完整,更別說旁人。所以除了湯金山嘴裡玩笑似的跳海、吃包子一類故事,沒人知道他們是不是還另有底細。

    湯金山成家立業了,需要認真謀劃自己一家人,包括他們未來孩子的生計,叫做搞家庭經濟。眼下鄉村不像以往,貧下中農不太管用。家庭經濟不行就沒地位,什麼事都辦不了,說個話都沒人聽。不先把家庭經濟搞上去,以後還能搞什麼?湯金山很明白。這人膽子大,房子只蓋一半,把省下的幾個錢集中起來,加上東借西湊,弄了大幾萬元,一起扔下去,從縣城那邊一個車老闆手裡盤下一輛二手中巴車,決意經營客運線路。湯金山在海上漁村開農用車時,認識一個經營短途客車的車老闆,仔細打聽過私營車輛申請客車線路的辦法。當時他就有心學做這種營生,覺得自己家鄉從阪達村到縣城還沒有定期班車,讓村民很不方便。當年湯金山闖禍之後從村裡溜走,無法直達,只能分段潛逃,因此深有感觸。村民們不需要像他那樣考慮潛逃,他們卻經常有需要到縣城趕集辦事,這時只能到溪阪鄉搭車,來回時間總不合適。如果有一條早上出去,晚上回來的線路,一定受歡迎。這一條線路沿途村鎮不少,可以補充客源,想辦法把線路批准下來,估計能賺。

    湯金山買下一輛二手車,也買下一點關係。賣他車的老闆跑客運多年,有親戚在縣交通局裡,湯金山買車時沒有多討價,只求對方幫助找人搞線路。湯金山選的線路恰好符合那一年縣裡的鄉村客運發展規劃,很快得到批准。批准手續下來時,湯金山的駕照本也考到手了,有資格開車載客。他沒有僱用他人,搞的是自家經營,開夫妻車,自己當司機,吳桂花當售票員,夫妻雙雙,同車謀生。

    班車運營之前,湯金山的母親讓兒子媳婦去求個平安。她說,老輩人講行船駛車三分命,開車有風險,不能不求。本地人所謂求平安就是去廟裡燒香,湯金山說求那個不如求自己,免了吧。

    母親堅持一定要去。湯金山讓步了,叫妻子吳桂花跟上婆婆,一起去鄉里走了一回,那邊有座觀音廟,香火很旺,是本地鄉間百姓燒香求平安的主要去處。兩個女人去燒香許願,還求了簽,是一副好簽。她們很高興,為湯金山的小客車請了一副「出入平安」掛牌,讓和尚開了光,掛到了車頭上。

    湯金山說:「不能忘了,求遠還得求近。」

    他帶著吳桂花去後山看張家祖厝,以及祖厝前的石旗桿。他指著其中一支石柱告訴吳桂花,當年他曾經被綁在這支柱子上,因為賊皮。

    吳桂花聽不明白。湯金山說那些事都過去了,咱們求平安吧。

    他點了一支香,插在石旗桿基座的石縫裡。

    2.

    張貴生問:「錢沒有掙夠嗎?」

    湯金山反問:「你替我掙?」

    張貴生說,也就十來天時間,人家有補貼。湯金山說他清楚,沒補幾個錢。張貴生說也不能只看那兩個錢。湯金山問眼下不看錢又看什麼?看張貴生身上這件衣服?張貴生說他這件衣服不錯,是張美仁在市裡大商場買的。

    「貴生你說實話,」湯金山說,「這是誰定的人?」

    張貴生說了實話,是老伙子定的人。

    「你岳父?村長?」

    他點頭。

    湯金山歎氣:「你張貴生說話就跟放屁一樣,再響響不過吹哨。你們家老伙子可不得了,嘴巴一張驚天動地,嚇得死人。不聽還成嗎?」

    張貴生一怔:「你答應了?」

    「去,錢不賺了。」

    張貴生喜出望外。

    張貴生就是王貴生,湯金山在溪阪中學讀書時的同學。該同學當年曾偷偷問湯金山是不是跟張麗娟好上了,讓他小心張富全,那時王同學還沒有改姓,卻已經跟張美仁粘粘乎乎。初中畢業後,湯金山沒上高中,王貴生和張美仁也沒考上,一對兒一起去縣城讀一所職業中專,畢業後大家自謀職業,他倆各自回村。湯金山聽說他倆在縣城其實沒怎麼讀書,忙著早戀,王貴生追張美仁,狗追兔子似的特別賣力。人到了這種時候都很難一心一意,這兩個人本來就不算聰明,加上狗追兔子,混到畢業,沒學出什麼名堂,回到村裡彼此死心塌地,二十郎當年紀,已經知道這一輩子怎麼回事,於是開始談婚論嫁。

    張美仁是村長張茂發的小女兒,老ど。張茂發稱自己當這麼多年村長,為大家做了很多貢獻,養了四個孩子,一個貢獻給國家,兩個貢獻給別家,剩下這個不能再貢獻,要留給自家,招親上門。張茂發不是一般農民,村中年輕人笑談,說他是阪達總統,總統說話算數,他要貢獻就貢獻了,不貢獻誰還敢搶他?按照張茂發的要求,張美仁不能嫁王貴生,王貴生喜歡的話,只能他來嫁張美仁,他要不想嫁儘管走開,人家總統的女兒不愁嫁。

    起初張茂發對王貴生看不中意,不中意的理由挺奇怪,主要是嫌王貴生說話軟,沒力氣。有一回王貴生過來找張美仁玩,張茂發把年輕人從屋裡叫到陽台,要人家對著村子吆喝一聲,讓他聽聽。王貴生哪會幹這種事,當即面紅耳赤,張嘴結舌。張茂發搖頭,說你小子不如那個賊皮,虧你們還是同學,人家從小就敢吆喝,真是不如找他來當兒子。張茂發說的竟是見了他繞道走,因為闖禍溜得不見蹤跡的小賊皮湯金山,難得老伙子這麼記掛。但是人家張美仁對湯金山從沒半點興趣,一向喜歡的是王貴生,喜歡的也許還就是他說話軟不吆喝。張茂發有什麼辦法?

    王貴生也很為難。他家裡只他一個兒子,父母哪裡肯讓兒子嫁別人。雙方家長相持不下之際,王貴生曾壯起膽來,打算發狠拼一回。他勸說張美仁跟他私奔,到外邊打工,把生米做成熟飯,張茂發就只能讓她嫁走。張美仁傻,把王貴生的主意告訴其父,張茂發立刻讓人把王貴生叫來臭罵一頓,說小子敢亂干,就綁起來,嘴裡塞屎,丟到大水窟裡去。王貴生嚇得臉都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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