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選 第11章 金不換 (1)
    1.

    湯金山離家出走,一去四年,四年後他把一個外鄉女人帶回了家中。

    湯金山帶回阪達村的女人看上去跟他年齡相仿,瘦高個兒,站在一起比他還高出半個腦袋,卻瘦得像支竹竿。女人長相一般,臉比較長,顴骨高聳,眼睛不大,嘴大,見人一笑,滿嘴白花花的,都是牙。女人來歷不明,講一種很難聽懂的話,普通話不是普通話,本地話不是本地話,讓好打聽的村中四鄰女人打聽起來很吃力。

    湯金山說女人姓吳,叫桂花,是他找的老婆。現在他有女人了,到了成家立業的時候,當然要解甲歸田。

    跟四年前出走時果然大不相同,湯金山已經長大成人。當年的小賊皮變了個樣子,回村後不吭不聲,帶著個來路不明的外鄉女人,下地插秧,上山打草,一副正經過日子的模樣。阪達村從村頭到村尾,沒有誰不稱奇怪。

    有一天湯金山在自家門外牆邊搭個架子,爬上去,拿瓦刀泥牆,吳桂花在架子下邊當下手,拿根長杓給他送料,兩人賣力做活,汗流浹背。不經意間湯金山回頭一看,不覺叫了一聲:「哎呀!」

    架子下邊站著個人,卻是村長張茂發。張茂發不吭不聲,也不知在那裡站了多久。待到被年輕人看到,他才發話,擺手道:「沒事,做你的活。」

    湯金山把工具一放,從架子上跳下來。也不跟張茂發說話,轉身就跑,從自家門洞一頭鑽了進去。

    他們有四年沒見面了。湯金山闖禍那回,張茂髮帶著張富全從村部走出來,驅趕村部外圍觀領導小車的小孩,湯金山一見遠遠走開,從那以後他再沒遇上張茂發。四年過去了,湯金山回到阪達村,村裡的變化不小,到處有新房子,村中修了水泥路,曬場上鋪著牛屎,各家各戶備料種蘑菇。只有村長依然不變,還是張茂發,他一如既往地穩穩掌控阪達村,堅如磐石,就像由他再立起來的後山張家祖祠兩支石旗桿。

    湯金山從小賊皮,見了張茂發一貫繞著走,眼下已經成人,居然也一如既往,見人就溜。但是這溜得掉嗎?人家堵在你家門外,你還能鑽到哪去?

    只一眨眼功夫,湯金山從門口出來了,手裡拿著一包煙,恭恭敬敬送到張茂發面前:「村長,阿伯吃煙。」

    原來他不是跑,是進門找煙待客。本地人一向管抽煙叫吃煙。

    張茂發拿了支煙,抽上。

    「小子長本事了。」他說,「活做得不差。」

    湯金山告訴張茂發,他在外邊做過泥水,學了點小手藝。張茂發點頭,問湯金山回村後是不是打算做泥水?湯金山說他還沒想好,不管做什麼,請村長多掛心。

    張茂發指著站在一旁的吳桂花:「她哪裡的?」

    湯金山沒直說,只講是在外邊認識的,願意跟他,就帶回家了。

    「真是長本事了。」

    湯金山說吳桂花要一座樓,他告訴她可以,回家就蓋。女人還說要能吃飽,他也說行,保證吃飽。女人說要一個自己的家,他說走吧,給你一個家。就這樣,女人跟他回阪達村來。

    張茂發再次追問:「她是哪裡人?」

    湯金山笑,稱自己也說不準。女人的話不好懂。

    「留點神,娶個老婆不容易,別讓跑了。」

    「我知道。」

    他們講土話,吳桂花聽不懂。本村及附近村莊,都發生過花錢買外省女人當老婆,末了女人開溜,雞飛蛋打的事情。

    張茂發抽了支煙,發話讓湯金山兩人再去泥牆。

    「有事找我。」他交代。

    「好的。」

    張茂發拍拍身上的灰土,走開了。湯金山看著他的背鬆了口氣。

    當年湯金山闖禍之後怕被警察綁走,連夜離村出逃,留下話是到少林寺去做和尚。那當然是假話。湯金山已經不是小孩了,知道少林寺可以嚮往,學武功可以防身,卻也知道當和尚不那麼容易,冒冒失失沒頭蒼蠅似的胡亂跑去,不會有什麼好結果。聲稱去少林寺只是湯金山故意放的風,不想讓張茂發和警察知道他的行蹤。湯金山一跑四年,並不是銷聲匿跡,一去無影,再沒露面,頭年春節他就溜回家過年了。鄉間消息傳得很快,湯金山回家過年,張茂發不會不知道,他並沒有叫人動手來綁湯金山。因為時過境遷,輪胎事件的風波已經過去,沒理由再把小賊皮綁起來閹了。但是春節一過,湯金山立刻走人,沒有多呆,畢竟事情剛過不久,心裡依舊發虛,怕張茂發節後下手。人出外眼就寬了,心也野了,像父親那樣種地放鴨,本來湯金山就不願意,此刻更缺乏吸引力,所以拔腿還走。親友問湯金山這些日子跑哪裡發財去了?他半真半假,還說是去河南少林寺。大家知道他不想說真話,是怕後邊被人盯上。真要去當和尚學武功,他怎麼沒把頭皮剃光?四年後他回來了,手上牽著一個吳桂花,這就更清楚了,肯定跟和尚無關,再怎麼野和尚,也不敢公然把女人牽回村裡。

    湯金山究竟是到哪裡去發財了?原來是去省城。說發財那是好話,用難聽話說,他是到省城吃灰喝水去了。

    湯金山當年連夜離村時,基本上走投無路。一個普通農家小子,父母都是老實農民,遠近親戚多在方圓十里之內,往哪裡遠走高飛?當晚湯金山步行到了溪阪鄉,在舊日一個同學家借居一宿,向人家虛心問計。這位同學在溪阪中學時也好武俠小說,經常跟湯金山交流學習,郭靖楊過小龍女,談得特別投機。後來他也沒考上高中,日子卻比湯金山好過,因為他生得好,是鄉集裡的人,有居民戶口,老爹在鄉里開個雜貨鋪,從學校出來後他就跟著老爹賣雜貨,有時推個車走村串家賣東西。他到阪達村賣貨時,吃過湯金山的鴨子,此刻湯金山有難,他也慷慨相幫,如同書裡的俠客。

    他給湯金山出了個主意,讓湯金山去省城。他有個表舅會鋪磁磚,在那邊工地做師傅,缺個下手,曾經問他要不要跟著去。省城到處都在蓋樓,當泥工好賺錢,但是活很累,他自己不想去,寧願在家賣雜貨。湯金山要是無處可去,可以試試。

    湯金山立刻做出決定,去。從小到大,湯金山走得最遠的地方是縣城,市區都沒進過,別說省城。他願意跑那麼遠,卻也不全是喜歡遠走高飛圖新鮮,他有些考慮。他不是得罪張茂發了嗎?張茂發厲害得很,村裡喚頭聲,鄉里縣裡市裡都有人,說得上話,但是沒聽說張茂發管得到省城去。跑到縣裡市裡,張村長都夠得著,吆喝一聲「綁起來」,還得束手就縛。跑到省城不一樣,張村長怕是夠不著的。

    於是就去了省城。此前湯金山沒出過遠門,省城讓他感覺特別遙遠,想來有些害怕。但是事到臨頭,沒有退路,只能一步步往前,就像跟師傅學武,先蹲馬步,再收胳膊,出拳。第二天一早湯金山買張票,搭車去了縣城,從縣城再往市裡走,然後坐長途班車去了省城。當年不像後來,鄉村裡電話很少,沒法事先聯絡,湯金山只能讓同學給他表舅寫一張紙條,背面寫上姓名地址,仔細收好上路。到省城一下車,看到眼前人山人海,處處樓房工地,湯金山往地上一坐,整個人都傻了。

    他在人海裡撲騰了兩天,拿著紙條東問西問,滿城裡遊逛,晚間就睡在路旁。最終找到同學的表舅,那時口袋裡只剩幾個硬幣。事後提起那次經歷,他還拍胸口,說當年人小膽大,後來才知道害怕。還好找到人,不必去討飯流浪,或者讓警察逮走,遣送回家,那就要吃苦頭了。

    他在省城工地當泥工的下手,吃了一年多的灰。同學的表舅對湯金山挺不錯,跟他幹活不吃虧,也能學點泥工手藝。湯金山自己很小心,知道在外與在家不同,在家是自己的地方,賊皮一點沒事,在外是別人的屋簷,舉目無親,亂來要吃虧,得知道低頭。他在工地上幹活賣力,從不遣事。很快就過去一年多,湯金山沒再繼續干,到工地收場時候,他收拾行李,跟師傅告別,自行跳槽,另謀生計,不再吃灰。因為感到不滿足,一工地換一工地替別人蓋房子,久了也沒意思,恰好有了一個機會,他跟一個工友離開省城去了海邊,改吃灰為吃水。

    此時湯金山已經不像初到省城時那麼無助,舉目無親,腳都不知往哪裡擱。呆了一年多,認識了不少人,知道了一些事,也有了一些錢,以及待人接物和謀生經驗,這就有可能打點主意,做些選擇。省城離海不遠,沿海一帶漁村一個接一個,近海養殖很發達。一些網箱養魚密集的海灣,網箱沿海岸延綿,看上去無邊無際,漁排上建著一幢一幢的小木屋,除了庫房、工具室,就是養殖主和漁工們的生活與工作間。這類養殖區域被稱為「海上漁村」,整個漁村包括漁排和排上建築都漂浮在海面上,用繩纜定位,靠成排的泡沫浮子托浮於水。養殖場及其輔助行業用工都多,這樣的地方容易找到工作,只是活兒不輕,最怕颳大風,特別是颱風。

    湯金山老家有個大水窟,跟這裡的海灣一比,實在小如池塘。湯金山在家不養魚,他們養鴨子,鴨子跟魚一樣少不了水,湯金山看到水就像鴨子見到水一樣挺親切。他在漁村外邊找到一份工作,給養殖主運貨。老闆問他會不會開農用車?湯金山說自己開過,沒問題。湯金山鄰居有一輛小四輪,湯金山跟那家人的兒子要好,曾經玩過那車,他的駕駛經驗就是玩,從沒正經訓練過。小四輪是拖拉機,跟農用車不是一回事,但是湯金山跟老闆提起時滿不在乎,似乎已經是駕車的老手。

    恰好老闆手下一個開農用車的要回家,急要一個替補。湯金山就上了農用車,跟老師傅在路上跑了兩圈,這就出徒了,獨立駕駛。湯金山開的這輛農用車很破,已經接近報廢,掛的還是假車牌,也不知是老闆從哪裡淘到的,專用於運飼料、雜貨,不到外邊公路上跑,只在一條線上,走機耕道從鎮上到漁村。機耕道上坑窪遍佈,天天來回,不幾天車熟悉了,路也熟悉了,湯金山閉起眼睛也能開車。除了開農用車,湯金山還得參加裝卸,飼料包一袋袋扛上扛下,臭魚爛蝦一筐筐抬進抬出。偶爾還得下海開掛機船,把物品運到漁排上。機耕道和海面上當時沒有交警,沒有誰查驗駕照,湯金山在漁村如魚得水,一呆兩年多,漸漸成了小師傅。

    海上漁村很熱鬧,集中了許多養殖戶和他們的資金,還有各類勞工。養殖旺季,漂在漁排上作業的漁工少說也有一兩萬人,漁村裡什麼都有,除了領導、老闆、客戶、師傅、技工,粗工,還有賊。很多漁排都養狗,拿狗護排驅賊。漁排上還有小餐館,有大排檔,有卡拉OK廳,當然少不了理髮室。

    湯金山在海上理髮室認識了吳桂花。

    那天下午湯金山去理髮時,理髮室裡的五張椅子都坐著人。他探頭看了一下,不像很快就能輪到,轉身打算走開,被理髮店老闆娘喊住。老闆娘指著靠窗的空凳子,說那裡可以坐。湯金山告訴她自己還出車,沒功夫等,過兩天再來吧。老闆娘說等啥哩,坐上就剪。然後她朝裡屋喊叫:「有客人,快出來。」

    原來還有一個理髮師傅閒著。靠窗的位子前邊沒鏡子,是水上理髮室的加座。湯金山天天開車幹活,太陽曬加上海風吹,頭髮亂蓬蓬總像鄉間山上的一叢棘條,長長了剪短就是,不需要如城裡的年青人講究髮型。漁排上理發便宜,那就是剃個頭,不叫什麼理髮,有沒有鏡子實不要緊。但是湯金山已經坐到老闆娘指的加座上,卻不見理髮師傅出來。老闆娘喚了兩聲,裡邊才慢吞吞有點動靜。

    「要死了!快點。」老闆娘開罵。

    老闆娘很厲害,有四十歲樣子。能在這種地方開理髮店,普通女人哪裡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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