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方雲慧黯然的心裡一下子燃起了亮光,看著遠處練習蛙跳的媛媛,興奮地說,「我以前還真沒注意到這點,現在看來,老師你說的很對,說不定她還真有這方面的特長呢。何老師,你能不能在這方面特別關注一下莊媛媛,多給她一些指導,她喜歡田徑,如果又有好的老師指導,她在田徑方面的發展是不是也有可能?」
或者是方雲慧的神情過於急迫了些,孟衛華笑了,說道:「看,你還不是莊媛媛的親媽,要是的話,還不知道會怎樣為孩子驕傲呢……」
方雲慧收起臉上的笑容,打斷孟衛華說:「你怎麼知道我不是莊媛媛的親媽?」
「每次,我聽到孩子叫你二姨,我——也問過莊媛媛,她告訴我,你不是她媽,她的媽媽是你姐姐。」
方雲慧心頭掠過一絲陰雲,臉上慌了一下,隨即,便笑逐顏開道:「是呀,我幫姐姐帶孩子呢。」
孟衛華沒看出方雲慧的變化,說:「你們姐妹長得真像,莊媛媛長得多像你呀,眼睛、臉盤、還有神情,和你如出一轍。」
方雲慧掩飾道:「到底是老師,觀察得這麼細緻,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說呢。何老師,時間差不多了,孩子們可以接走了吧。」
不久,第一批新生要加入少先隊組織。莊媛媛因為戶口不在本地,沒在範圍之內。
為了能使媛媛的功課不拉在其他同學後面太遠,方雲慧每天都給媛媛輔導。媛媛接受的慢,只要跟她把課本上的東西多講幾遍,慢慢也能記住的。所以,媛媛的學習在班上還不算太差,她對自己的表現也很有信心,她熱愛班集體,每天幫值日生打掃教室衛生,她喜歡畫畫,雖然出板報老師不要他們小孩子插手,可媛媛還是跑前跑後給老師打下手,找有顏色的粉筆,幫擦黑板上多餘的字。老師常老摸著媛媛的頭說她是個好孩子,媛媛每次得到老師這樣的表揚回來都興奮不已,跟方雲慧比劃當時老師怎麼摸她的頭,怎樣的表情,怎樣的聲調,連睡覺都帶著笑。媛媛覺得好孩子理所當然應加入少先隊,她也是這麼跟二姨說的,對自己入隊的事充滿了信心。所以,一聽到少先隊名單上沒她,媛媛的自尊心又一次受到挫傷,兩三天都不說話,一問她,就眼淚汪汪,方雲慧的心裡又酸又澀。
這次,方雲慧本來抱著要找班主任或者校長大鬧一場的念頭,通過媛媛進田徑預備隊的事,她相信這世界是「你強我弱,你弱我強」,要想贏得屬於自己的東西,必須爭取。可下午放學時,一進學校大門,看到小孩子圍著老師說再見的情景,她的想法突然間改變了。媛媛只是個孩子,孩子只在乎與她息息相關的人和事,而老師是她的世界裡最重要的人物之一,老師的笑容和誇獎就是對她最大的滿足。如果自己一時衝動用極端的方式幫孩子解決了一時之難,難免會將老師徹底得罪,以後受罪的還是孩子。就算老師不給孩子小鞋穿,可讓孩子坐冷板凳也夠受的,何況媛媛又是一個特別在意老師對她態度的孩子。想通這一點,方雲慧冷靜下來,收起冷冰冰的臉色,像往常一樣到操場邊等候媛媛訓練結束。
這次,是孟衛華主動找方雲慧答的話。他問她:「莊媛媛同學這兩天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怎麼心不在焉,訓練常出錯,還動不動就跟老師頂嘴。」
方雲慧看著孟衛華,歎口氣道:「孩子有心思啊,何老師可能不知道,前兩天宣佈了一批少先隊名單,沒有莊媛媛,她的自尊心受到傷害了。」
「哦,原來是為這個,每個班有每個班的情況,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在第一批加入少先隊的,班主任得根據每個學生的綜合素質考慮,沒在第一批入隊也是正常的事情,作為孩子的家長,你可得好好跟莊媛媛同學做做工作,可不能有這個負擔。」
方雲慧拉下臉說:「看來何老師真是不知道內情了,我們家媛媛告訴我,老師說是因為她的戶口問題,才沒叫她加入少先隊的。」
「是嗎?」孟衛華很吃驚,「我還真不知道這檔子事。這也太不像話了,不過入個少先隊,既然孩子有受教育的權利,又怎麼能拿這些條條框框來框孩子呢?」
「哦,何老師也這麼認為?如果不是學校,遇有不公正的事我也能接受,可學校是教書育人的地方,首先給孩子灌輸人和人不平等的觀念,好像有悖於教學宗旨吧?」
孟衛華想了想,說道:「你先別急,這事我去問一下班主任,這算定的哪門子規矩,戶口不能什麼都制約,太不公平了。」
第二天,孟衛華去找莊媛媛的班主任。班主任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笑瞇瞇的,很慈祥,看上去很好說話。她一直面帶笑容,聽孟衛華說事情的前因後果時,不斷地點頭,態度無可挑剔。但是,聽完所說的事,班主任不軟不硬地說這是學校的規定,她從不違規,包括過馬路,綠燈行,紅燈停。如果何老師有不同意見和看法,去找校長,只要校長說句話,該如何解決就如何解決。既然立了校規,就只能由校長來解釋,想必何老師也是知道的。
孟衛華知道班主任的話雖有推諉,卻也是事實,只好去找校長。校長也是個老女人,很嚴肅,一看就是個不好說話的主,看著怒氣沖沖的體育教師直通通地來找她,心裡的不悅,全在臉上寫著呢。這麼多年,從沒人質問過校規,孟衛華已經是第二次了。
校長對孟衛華說:「何老師,這樣的規定也不是咱們學校才有,學校有學校的難處,但我們也都在盡力克服困難改善不足。有些規定是不夠人性化,現在上上下下都在講和諧社會,學校也會從和諧出發,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的。但你是老師,你應該跟家長說清楚,不能把你的情緒帶給家長,否則,家長會怎麼看待學校?學校還怎麼安定和發展?行了,你提出的問題學校會考慮的,你現在去上課吧!」
校長不鹹不淡的態度,叫孟衛華很不滿,但他也無話可說,他兩次冒犯校規,校長沒衝他大發雷霆,能這樣答覆他,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了。他一個外聘教師,要再不知趣,就只能捲鋪蓋走人了。
校長大概也認為用戶口限制孩子加入少先隊,確實顯得學校太小氣,加入少先隊又不是什麼爭名奪利的大事,若是因這些小事影響到學校的聲譽,毀了形象,那才叫得不償失呢。當即和幾個副校長通氣,又不是什麼原則問題,大家一致通過,取消外地戶口學生不能入隊的規定。並且,很快通知到一年級各班,將符合條件的外地戶口學生盡快補報入隊。
還沒等孟衛華平息不滿情緒,把從校長的態度反饋給方雲慧,媛媛已經被補入第一批少先隊,加入了少先隊組織。
後來,方雲慧才知道孟衛華是個聘用教師,便問他,他一個非正式教師,哪來的勇氣兩次直面校長,責疑校規?難道不怕被解聘?那時,他們兩人已經很熟了,相互之間除了老師與家長,還有一種接近於朋友的關係。孟衛華當時很認真地說,正因為他也沒省城戶口,在學校的很多事情上被排斥在外,所以他才不怕。其實以現在的社會體制,戶口應不再是制約人的因素,但就是有人不願意拋開成見,仍拿戶口來說事。難道說,有省城戶口,人的潛能就發揮出來了,會更有工作動力?還是骨子裡需要一種偏差存在,以證明自身的優越?如果說是能力的差異造成偏見,那他還能接受,但僅僅是框架制約,他就無法忍受了。所以,當他聽到媛媛是因為戶口問題不能入隊時,他很衝動,這種衝動,當然不僅僅是為媛媛,也為他自己。
孟衛華還說,在中國,一個戶口,一個文憑,壓制了不少有才華的年輕人。他從體育學院畢業,只是本科文憑,這幾年,不知哪裡新出的規定,進省城所屬單位,必須是研究生學歷,才能辦本地戶口。
方雲慧說:「我也是外地人,到省城上大學,就把戶口轉過來了。」
孟衛華說:「那是前些年,早變樣了,現在越變越不可思議,聽說進北京,必須得有博士學位呢。」
「那你為什麼不讀研究生,有了學歷就可以順理成章地調進來,成為正式教師呢?」
「我做夢都想啊,可是,從初中開始,我就是體育特長生,文化課不好,尤
其是英語。」
方雲慧關切地說:「可以利用業餘時間學學英語,你這麼年輕,肯定沒問題
的。」
孟衛華苦笑道:「我也想啊,可學校給我每天安排四五節體育課,還要帶田徑隊,說只要在市裡小學生田徑賽事中拿上前三名,才跟我續簽下一屆的聘用合同,不然,就會解聘我,我沒一點保障,這麼大壓力,哪兒還有心思學英語。」
那一刻,方雲慧對孟衛華產生了強烈的同情心。
大多好感是從同情開始的。
從孟衛華幾次幫助媛媛的事上,方雲慧對孟衛華不光是同情,慢慢地有了好感。這個小何老師教孩子們的動作,還有他的談吐,挺吸引方雲慧的。每天,她早上送女兒去學校,心裡希望能碰到孟衛華,可概率很低,幾乎是零。方雲慧站在學校門口,看著媛媛走進校門,卻看不到那個年輕熟悉的身影。到單位上班,她盼著快快到中午,中午快到下午,她好去學校操場邊,看何老師帶領孩子們訓練。
孟衛華也是,他對這個特別的家長產生了別樣的感覺。通過更進一步的接觸和交流,很快,他們就墜入了感情的漩渦。這一點都不奇怪,他們的境況那麼相似,又有能說到一起的共同話題。這些,都是能夠產生感情的條件。
可是,方雲慧沒想到,他們會發展得那麼快。
不知哪兒出了問題,方雲慧就是想和孟衛華交往。她受不了孟衛華明亮眸子的誘惑,那雙眸子把她的心攪亂了。她很久都沒這種感覺了。而當馮遠絕然地離開之後,她的心裡一直波瀾不興。
馮遠是方雲慧大學的同學。那還是以前的事了,那時,方雲慧已和林勝利結婚,過著幸福的生活。
三十
在省城,方雲慧有很多大學同學,只不過,她很少跟他們聯繫。與周建忠交往的慘痛悲劇,使她不想見那些同學,怕他們提起往事,叫她不堪回首。和林勝利結婚後,方雲慧想過清淡、穩定的日子,要把過去永遠拋棄。
可是,那一次,不知是哪根神經出了毛病,方雲慧竟然答應同學的邀請,參加了一次聚會。這絕對是個意外,真見鬼。
聚會是為馮遠。馮遠大學畢業後分到上海工作,這次是第一次回母校。單憑馮遠這個名字,方雲慧已忘記他長什麼樣。事實上,她忘記了很多同學的長相,甚至名字。不過還好,到聚會地點,她還是認出不少同學。當然,還有這次聚會主角——馮遠。一見面,她就對上了號,想起大學時代那個少言寡語的男生,總是靦腆害羞的模樣。她還記得那時的馮遠喜歡班上的一個漂亮女生,卻不敢表露,時常用溫情的目光默默地注視著對方,班上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馮遠暗戀那個女生,只有馮遠自己還以為隱藏得很深,一個人款款而行呢。後來,有幾個同學實在不忍馮遠單相思,尋個機會替他面對面向那個女生表白,結果,馮遠嚇壞了,羞紅臉當即奪門而逃。
如今的馮遠,再也不是當年那個靦腆害羞,謹慎膽小的男生了,他妙語連珠,雅話俗話張口就來,引逗得在座的同學不時拍手大笑,把聚會的氣氛推到一個又一個高潮,也使方雲慧對同學之間聚會有了新的認識。第一次,她對自己以往的生活尋找到一個對比,發現之前她像繭一樣把自己包裹起來,很沒道理。生活本該炫目的,而她,卻甘願在沉寂中,像受傷的狗熊,獨自舔著傷口。她不明白,自己還要舔多久?